第 79 章 太學(1 / 1)

你不怕嗎?

阿芙心底有個聲音,怕呀。

她怎麼能不怕呢?

在自家時,縱然父母再如何嚴厲,終究是骨肉至親,可成親……

但她不能說。

阿芙笑著摸摸妹妹的手,像以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將她拉到自己被窩裡,“外頭還冷呢,這會兒穿的這樣做過來做什麼?還不快進來暖和。”

小姑娘就笑嘻嘻鑽進來,摟著她,“姐姐身上香香的,軟軟的,好舒服。”

她仰起臉,又問了一遍。

阿芙替她順了順頭發,“他也是人,隻有兩隻眼睛,兩隻手,有什麼可怕的?”

這話像在說給妹妹聽,又像安慰她自己。

阿芷皺眉,“可是,可是你們之前從未見過,況且我也常聽祖父說起,說董門之人都甚是可怕。”

她還不大明白派係之爭,但聽說那位董閣老是個很嚴肅的人,那麼他的徒孫,想來也不會太和煦吧?

祖父待她們很好,不會騙她們的。

“傻丫頭。”阿芙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嫁人不就是那麼回事兒嗎?

各取所需,生兒育女,湊堆兒過日子罷了。

嫁個外表老實的,他心裡還未必老實呢,父親號稱君子,外頭也說他與母親琴瑟和鳴,可縱然如此,不還是有兩房妾室紅袖添香?

什麼老實人的,萬一來日鬨起來,人財兩空,心裡更難受。

還不如找個表面光的,起碼當下看著順眼。

來日的事,來日再說吧。

今日見了,老實講,阿芙確實有些意外。

因為聽母親說,這位小秦相公身世很苦,自小沒爹沒娘,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簡直聞者落淚。

阿芙曾見過下頭的百姓,確實很苦,對方能順順當當活這麼大,還考取功名,確實不容易。

父親卻說,他雖然出身不大好,但也算讀書人家,一路得人看重,且如今又拜得名師,也就補齊了。

“我兒不必多想,為父曾見過的,端的一表人才,十分斯文俊秀,目光灼灼,來日必有所為……”

但長輩眼中的“斯文俊秀”,跟年輕人們自己看的好看,標準並不完全一致。

所以阿芙就覺得,父親這些話,聽聽也就罷了。

好處是,起碼能確定五官端正,不醜,不影響來日做官。

所以來賞春宴的路上,她就不斷在想,想自己未來的夫婿是否滿臉苦相,舉止畏縮……

阿芷的興奮,也就可以理解了。

任誰也不會喜歡姐姐嫁給一個醜八怪!

雖隻遠遠看了眼,但阿芙出身世家大族,從小練就一雙看人的利眼,她可以確定,對方的從容鎮定、舒展鬆弛並非作假。

單純這麼看,那位小秦相公跟旁邊的世家子們相比,也不差什麼了。

實在不像山溝溝裡出來的窮孩子。

這樣一個人,哪怕為了自己的名聲前程,也不會對妻子太過苛刻。

連日來阿芙煩躁的心,終於稍稍平靜了那麼一點。

起碼,起碼不是最壞的……阿芙心裡這樣想。

二月下旬秦放鶴入學,於開學典禮上見到了宋琦宋老爺子。

若說之前對方是客氣的疏離,現在就明晃晃店帶了點不待見,看過來的眼神都不對了。

秦放鶴不怒反喜。

老爺子有這樣的反應,就說明哪怕他不同意,宋倫夫婦也是願意的,此事便有八分準了。

宋倫和趙夫人確實願意。

先前聽說秦放鶴的師門和文采後,便已有六分意動,待到趙夫人同閨中密友打聽了,又偷偷看過,再聽兩個女兒說起對方宴會時的表現後,那六分便也漲成十分。

成婚,一看家世,二看品貌,這些秦放鶴都有,還等什麼呢?

便如汪扶風所言,其實宋琦本也不是討厭秦放鶴,皆因各自政治理念不同,董門又注定了要攪風攪雨,老爺子不想牽連過多,又惋惜秦放鶴放著天分卻不鑽研學問,僅此而已。

但如今聽兒子兒媳竟動了結親的念頭,這份不喜,多多少少就有點討厭了。

混賬小子,竟試圖染指我家溫柔嫻靜的孫女!

他孫女這樣好,本可以安穩一生,若嫁了過去,還能有太平日子過?!

最初,宋琦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他畢竟老了,也知道這個兒子素來不是外頭看著那麼安分,若執意阻攔,隻會叫他們父子生分。

況且宋倫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

“父親,時代不同了,我宋氏既然入朝為官,便不是避世。既不避世,又怎能半點不染風雨?

阿芙十七歲了,她的那些同齡手帕交之中,哪個沒有定親?著急些的,身子都有了!

況且您隻說她好,卻不舍得送入皇家,又不忍心受苦……挑來挑去,實在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您直說作學問的好,可也要看到做學問的苦,家裡窮的,怕不是要阿芙日後貼補。家裡富的,也早有了妻兒,難不成叫阿芙做小做續弦?縱然有那麼幾l個熬到現在還未成家的進士,最年輕的也都二十多了,其心昭昭,又能是什麼好貨色!”

剩下的,宋倫沒敢說。

單純做學問,若不想往上爬,少不得宋家一世照拂,一生窩囊,阿芙跟著遭罪。

若想往上爬,便是掛羊頭賣狗肉,是個偽君子,還不如秦放鶴這樣提前把野心寫在臉上的。

年紀合適,門第相當,前途光明……多好的天定姻緣!

宋琦唉聲歎氣數日之久,還是老伴兒聽不下去,半夜來了句,“你隻說疼愛阿芙,可曾問過她的想法?”

宋琦一愣。

還真沒有。

於是開學之前的家宴上,宋琦私下找了阿芙來,“就咱們祖孫倆,說說知心話,阿芙,你可願意?”

阿芙知道他問什麼,想了

下,反問道:“祖父見過他,人品如何?學問如何?”

老頭兒就拉了臉,半晌不言語。

良久,才悶悶道:“倒也罷了。”

憑良心講,他還真就挑不出什麼刺兒來。

隻是那小子心眼兒多,恐怕日後孫女玩不過他。

阿芙卻笑了,反倒放下心來,“既如此,我願意。”

祖父看人不會錯的,若果然人品有瑕,一早便直說了。

此時無話可說,便是礙於派係有彆,不便多言。

秦放鶴雖不知道個中細節,但估摸著事情發展順利,便暫時不過多關注,轉而將精力重新挪回太學中去。

太學學生們成分複雜,來自各地的大祿朝二流世家子便占了約麼七成。

一流的麼,自然便是皇家的龍子鳳孫,那些人要麼直接請了大儒名師在宮中上課,要麼也可入宮為皇子公主們的伴讀,自然不需要來太學委屈。

故而來太學的,所謂皇親國戚也不過是出了三服的皇室姻親,這些人背後的家族大多式微,跟權臣後代難分伯仲。

甚至論及實權,還不如朝中後起之秀。

孟鳴便是如此。

剩下的三成,才是秦放鶴之流寒門、庶人之中因成績優異被舉薦的。

而寒門起點低,得遇良師的幾l率也小,往往混出頭時,二十來歲已算年輕,三四十歲才是主力軍。

在這之中,似秦放鶴一般因少有才名,得拜良師的,更是少數,分外顯眼。

故而入學不久,秦放鶴身邊便自動聚集起一乾寒門學子,眾人皆以他為首。

其中有真心佩服他才學為人的,也有彆有用心,想借助他攀上董門這艘大船的,不一而足。

陳舒與他同班,因懷揣使命,格外關注,最初還一度擔心他應付不來,想著要不私底下提醒一回,也賣個好。

不曾想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他在旁邊冷眼看了幾l日,發現秦放鶴年紀雖小,可為人處世一道甚是熟練,沒有對誰特彆熱情,卻也能讓人感受到真實的善意……就很長袖善舞。

陳舒看得歎為觀止,隱約覺得這裡面有技巧在,可若叫他自己說,一時間又說不出來,於是晚間回家時,便去請教父親。

陳父聽了,也來了興致,“你且細細說來。”

陳舒果然細說,陳父便笑了,“確實是個人精。”

太學之中,魚龍混雜,勢力眾多,說是一個小朝廷也不為過,但若將全部精力放在人際交往上,又難免有本末倒置之嫌,且也叫人看輕。

若秦放鶴還是曾經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他奮力交際,自然不算什麼。

可如今不同了。

他代表著董門的顏面,若太過謙和,對一乾學子皆來者不拒,反而不像話。

人可以謙和,但在必要時候,卻需要站出來,當仁不讓的成為領頭羊。

陳舒對這些還不大了解,但陳父一聽,便知道那秦放鶴打從一開始就

是衝著領頭去的。

隻要有了威望,後續甚至不用他做什麼,下頭的人,便會自動聚集過來。

見陳舒仍有些懵懂,陳父笑了,順手摘了腕子上的手串,輕輕拉動給他看,“你也好,那幾l個此時在他身邊最為親近的寒門學子也罷,都如這手串的第一顆珠子,隻要拿住了這顆,後面的,隻需輕輕一拽……”

黑檀木的書桌傳了幾l代人,被摩擦得幽暗光滑,細膩如膏,紅豔豔的瑪瑙石落在上面,越發豔麗,流光鬥轉。

說著,陳父手腕一抖,那一整串三十六子的鮮紅瑪瑙把件便刷拉拉帶了過來,宛若一條流動的血脈。

陳舒:“……”

不是,他自己也就罷了,畢竟家中長輩提前囑咐過,要與秦放鶴好生相處,可分明那幾l個寒門學子,先前那般孤傲,也與秦放鶴素未謀面,怎麼就不知不覺給收服了?

陳舒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便開始簇擁在秦放鶴身邊,一口一個“子歸兄”。

陳父瞅了這個快四十歲上才得來的兒子一眼,端起茶喝了口,失笑,“你還有得學。”

陳舒撓頭,有點著急,“我知道。”

我知道有得學,可,可也得先讓我知道學什麼吧?

陳父搖搖頭,決定還是點撥一回,“你說那些人之前與秦放鶴素未謀面,可頭回見時,秦放鶴隻要一聽名字,就能一口叫出對方籍貫、師承、科次出身、排名,甚至幾l次考試以來最得意的文章……”

他掀起眼簾,瞅了瞅自家老來子,“你記得嗎?”

陳舒:“……”

這他娘的誰能記住啊!

那麼多人!

不僅如此,那秦放鶴甚至連對方口味偏好,故鄉風土人情、冷暖雨雪都一清二楚。

你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啊,怎麼就知道天元二十一年江南鄉試下過雪!還知道蓮花巷子中間開得金桂特彆漂亮,巷尾那家點心鋪子的青團特彆好吃?!

幾l次下來,他甚至連對方的個人喜好也了若指掌……

所以私下裡大家聊天,彆人都可能因為各種不了解冷場,但隻要秦放鶴在,他就好似一根穿線的針,輕而易舉活躍氣氛。

他甚至連好多人的老家方言都會幾l句!

連語言障礙都沒有!

人一旦遠離家鄉,遠離熟悉的親朋好友,都會本能地感到孤獨。而京城人才眾多,籠罩在這些才子身上的光環也會顯得暗淡,他們必然下意識尋求慰藉,尋找同類,渴望肯定和安全感。

而秦放鶴,恰恰提供給了他們足夠的心理慰藉和情緒價值。

所以不是秦放鶴需要那些人,而是那些人本能地需要秦放鶴。

主次,就此調轉。

不必過分諂媚、邀買人心,隻是點到即止,舉重若輕,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被重視,所有人都覺得子歸兄真乃我異姓兄弟,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獨一份!

陳舒:“……”

這樣的人類是真實存在的嗎?

他是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