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秦放鶴突然有點理解了現代社會那些幾十天的寒暑假就被父母強行報了八個輔導班的孩子們的感受,整個人陷入惡補的泥潭,在痛並快樂中,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全方位知識的洗禮。
他直接就住到了汪扶風家中,開始期限未知的封閉集訓。
除幾個女兒外,汪扶風和薑夫人膝下還有一個兒子,今年十七歲,如今在江南老家讀書,可惜去歲鄉試未曾中舉,今年便沒有回來。
兒子不在身邊,卻來了個更小的弟子,難得更天分出眾,又乖巧懂事,兩人多少有點將親情轉嫁的意思,分外用心。
每天上午師娘薑夫人帶著秦放鶴認各種衣料、配飾、古籍,上到各色布料對應什麼等級的人物,下到每個顏色具體叫什麼,哪怕隻是一個“藍”,就能細分出諸如燕尾青、真青、鴨蛋青、灰藍、霄藍、鮫青、鴿藍等數十種之多。每個名稱又有什麼來曆,都要弄清楚。
再有什麼時令、節氣搭什麼配飾,哪幾種顏色湊在一起最典雅,不至於犯了忌諱,又能暗合怎樣的典故……
亂世黃金,盛世古董,如今也算盛世,文玩一道再次崛起,多有文人墨客附庸風雅。
身處其間,你可以不喜歡,卻不能不會。
一本書頁泛黃的冊子是時人造假還是古董?
若是假的,用了什麼手法?
若是真的,是何朝何代?什麼年間多用竹紙,什麼年間又愛用木漿紙?為何用單排縫線,而非蝴蝶裝?
然後中午汪扶風回家,三人一並用飯,下午教學繼續,非常規律且充實。
論政之餘,汪扶風會帶著秦放鶴辨認各種古籍、珍玩玉器,乃至古往今來各地有名的文房用具。
這些東西看似不起眼,甚至有點不務正業,但卻能在人際交往中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
你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衣裳配飾,甚至一塊不小不起眼的小墜子,推斷出此人的來曆、家境和喜好,然後以此為切入點打開話題,或者展開攻擊。
偶爾得閒,汪扶風和薑夫人還會隨機一人指點秦放鶴的琴藝、書法、圍棋。
得知他不會作畫後,薑夫人搖搖頭,聲音溫柔卻不容拒絕道:“書畫書畫,二者不分家,總要學一點的。”
文人雅士也好,衣冠禽獸也罷,湊在一處謀事總要有個幌子,若來日人家相約去賞畫,你卻不會,那怎麼成?
哪怕天分有限,學不好,多少要會一點。
秦放鶴應了。
他素來對知識有著近乎本能的渴求,上輩子沒有這樣的條件,如今有人願意主動指點,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學!
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裡學!
多學點東西,沒壞處!
秦放鶴知道自己起點太低,要想短時間內與世家出身的對手們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沒有任何捷徑,唯有苦學。
他的積極性和身體活性空前調動
,整個人都像一台加滿了油的機器,瘋狂運轉。
他以驚人的速度瘦下去,然後又在汪府廚子的瘋狂投喂下,迅速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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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的時間越久,汪扶風和薑夫人對這個小弟子越就滿意。
太聰明了,也能吃苦,在這個年紀就很難得。
世人總說一點即透,但他好多時候更像不點就透。
他好像有種與生俱來的對政治的敏感度,完全沒有這個年紀的少年常見的衝動、稚氣和天真,根本不用人費心督促。
私底下夫妻二人說起來時,偶爾也會覺得這是頭小怪物,冷靜克製,同時還擁有許多成年人都望塵莫及的城府和自製力。
潛力巨大,讓人忍不住想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多遠、爬到多高。
汪扶風不禁有些驚喜,又慶幸得虧自己下手快,挖到了這株好苗子,不然若埋沒了,或是落到旁人手裡,必成生平大憾。
秦放鶴住在汪府,單獨辟了一座小院兒,作為心腹的秦山和秦猛自然也跟著。
自從跟了秦放鶴之後,曾經平靜而寡淡的生活便一去不複返,每當他們覺得眼前的經曆已經足夠令人驚喜時,馬上就會有更大的驚喜出現。
從最初的震驚,到如今的麻木……習慣,真是可怕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能入住京城四品大員的府邸,仍帶給他們短時間內難以承受的巨大衝擊。
俺們上輩子祖墳上是冒了什麼青煙,竟也有這般造化?!
這會兒要是跟村裡的人說,那都沒人敢信!
好幾次早上醒來,秦猛都狠掐自己大腿,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
我現在是在哪兒?
哦,京城四品官的家裡。
不是,我在做夢吧?!
然後秦山就挺鄙夷地看他,“瞧你那點出息!”
我就敢想!
都說青出於藍,十一郎的老師是四品大員,那麼十一郎日後起碼,起碼能到三品吧?!
不過住進來之後,他們的清閒日子也到頭了。
秦放鶴要進修,秦山和秦猛作為他的親信,素質也要跟上。京城不比地方,貴人多,規矩多,若不好好學學眉眼高低,舉止進退,來日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以後他們做的事,都會記到秦放鶴頭上,間接也記在汪扶風頭上。
汪扶風不會容忍任何隱患。
總體來說,汪扶風和薑夫人雖嚴格,普通人可能受不了,但畢竟秦放鶴太省心了,省心得叫人發毛。
他們現在不擔心孩子不用心學,而是擔心太用心,把自己累出毛病來,每隔幾日,便催他出去玩一玩。
凡事過猶不及,鬆弛有度嘛。
忽然從繁重的課業重抽出來,秦放鶴竟還有些不適應,站在大街上,稍顯茫然地望著前方往來人群。
此時已是臘月二十二,年味甚濃,街邊店鋪門臉俱都重新刷過,簇新一片,大門兩側也大多貼了新
對聯。
啊,快過年了,大約過了幾秒鐘,秦放鶴才得出這麼個結論。
秦山和秦猛對視一眼,這不行啊,十一郎眼見著學傻了!
秦山就道:“老爺,也有日子沒出來玩了,若不想吃茶看戲,不如咱們去找齊相公和孔相公他們吧。”
因他們和秦放鶴關係親近,以前時不時喊“鶴哥兒”“十一郎”,可培訓之後,便都改了。
如今十一郎是正經舉人,甭管私下裡還是對著人,都該好生叫一句“老爺”,這才是有規矩的樣子。
現在秦放鶴多少有點走火入魔的意思,出門看到人的第一反應,腦子裡就自動蹦出一串數據:某某衣料某年產自何地,有什麼優點,曾被何人推崇,如今價值幾何。
聽了這話,忙用力搖搖頭,捏了捏眉心,“也好。”
先去兩邊遞帖子,得知孔姿清被母親帶去城外上香了,要在廟裡住一宿,最起碼明日方回。
倒是齊振業在家,得知秦放鶴被“放出來”,直接找了過來。
前後也不過分彆幾天,可再見面,竟恍惚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齊振業細細打量著秦放鶴,嘖嘖有聲,總覺得對方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可若真要他說究竟哪裡不同,一時間,卻又說不上來。
秦放鶴卻還在習慣性看他的打扮,口中喃喃有聲,“蘇州江南煙雨提花閃緞……內搭婺州的珊瑚暗花羅,踏雪尋梅紋樣,本年新款,每匹市價在三十到四十兩之間……”
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有點花哨,若讓他來搭配,內外隻一樣提花即可,多了看得眼睛疼。
齊振業湊近了去聽他的碎碎念,頓時樂了,“好小子,士彆三日,當真刮目相看!”
大家相識多年,秦放鶴哪方面行,哪方面不行,齊振業非常清楚,這小子對茶葉、酒水意外精通,但料子方面就很陌生,大略能分辨綾羅綢緞的水準而已。
至於具體什麼品類,產自何地,造價幾何……那可真是難為他了。
見集訓有成效,秦放鶴也很歡喜。
兩人隨便挑了街邊的酒樓坐了,說起近況。
秦放鶴入汪府後,齊振業也沒閒著,幾乎日日都出門文會,有時與孔姿清和趙沛一道,有時也遇上康宏和杜文彬,額外還認識了幾個人,日子過得很充實。
‘
看著外面街上明顯比前幾日更多的讀書人,齊振業忍不住感慨,“不瞞你說,這一趟啊,真是來著了。”
不同於小縣城的封閉,望燕台這座都城是活的。
它的空氣中每時每刻都流動著嶄新的信息和資訊,哪怕你每天從早上起來點一壺清茶,隨便往街邊哪一家茶館、食肆裡一坐,也不用主動開口,就這麼閉目養神,留一雙耳朵在外頭。待到傍晚回家時,腦子裡就灌滿了各色新鮮花樣。
齊振業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眼光、見識和心境都有了驚人的變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某天回家的路上,他忽
然就明白了,為什麼哪怕明知都城大、不宜居,可能撞得頭破血流,也有這許多人非要來試一試。
機遇真得太多了。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對人說,但齊振業心中確實充滿了對秦放鶴的感激。
若無對方的邀請,單憑他一人,恐怕這輩子都鼓不起勇氣進京。
然而齊振業又不由自主地敬佩起父母來。
當年的他們,年紀也不比自己大,究竟是以怎樣的勇氣和覺悟,孤身闖關?
兩人正對坐感慨,門簾子一掀,伴著風雪和冷氣,又卷進來一對主仆。
秦放鶴下意識抬頭看了眼,意外發現竟然還是熟人!
那夥計還有些為難,“客官,原本臨近年關,各處人就多,偏今兒外頭下冰粒子,竟沒有單獨的桌子和包間了。您若不介意,小的去問問可能拚桌?”
那主人才要答話,卻見從東面跑過來一個青年,“不必忙活,此乃我家主人舊相識。”
說完,青年便朝來人行了一禮,“周大人。”
來得正是前任章縣縣令周幼青。
周幼青盯著對方看了會兒,略覺眼熟,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那人並不以為意,爽朗一笑,“您貴人事忙,不記得小人乃是常理,小人是白雲村人,當初得小秦相公舉薦,在您麾下做了小小一吏。”
這下周幼青就想起來了,“哦,瞧我這記性,你叫秦猛,對不對?”又往他來的方向看了眼,果然見那邊秦放鶴和齊振業已經起身,遙遙作揖。
周幼青又驚又喜,忙過去扶住,“不必多禮,說來慚愧,如今我尚在候官,已算不得什麼大人了。”
大祿朝幅員遼闊,地方官員數以萬計,每年進京述職者不計其數。十月初,周幼青奉旨入京,一路官道快馬加鞭,十月二十就到了,先去戶部點卯,然後就在驛官等候召見。
直到十一月下旬,周幼青才得了面聖的機會,交割完畢後,就沒了下文。
類似情況並不罕見,有人可能當場就領了新的任命,也有人轉過年來,或是等一年,兩年,便可走馬上任。
但也不乏等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八年的。
等了這幾個月,周幼青對自己的前程一片茫然。
述職結束後,他就不能繼續公款住驛館了,便與幾個臨時認識的難兄難弟湊錢,在外城租了一座小院兒,每日進內城來打探消息,卻不想遇上了秦放鶴他們。
秦放鶴和齊振業聽了,也有些同情周幼青的遭遇。
尤其秦放鶴,當年在章縣時,對方對自己也算照顧有加。
奈何眼下的情形,他有心無力,隻好不痛不癢地安慰幾句,又問起方雲笙的境況,岔開話題。
周幼青也不想叫兩個晚輩同情自己,那樣著實太過淒慘了些,便刻意做出雲淡風輕的模樣說笑起來。
“方大人麼,有師門庇護,終究比我強……”
前頭幾屆考試下來,方雲笙的政績也算不錯了,沒道理待了幾年之後還不動彈。
周幼青進京之前,還特意去向方雲笙辭行,對方隱約透露了一點消息,說可能直接在任上調走,不必回京。
這就是有靠山的好處了,把個周幼青羨慕得不行。
不過多少有點安慰,因為方雲笙既然肯將此事告知,就證明起碼把他當半個自己人了吧……
此情此景相遇,周幼青欣喜之餘,心裡終究有些尷尬,略吃了一壺熱茶暖身,便借口“家”中還有友人等候,不便久留,起身告辭。
秦放鶴和齊振業都送了一回,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感慨萬千。
曾經在章縣時,周幼青就是天,就是地,可來到京城,他就隻是千千萬萬宦海沉浮中的一個。
最普通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