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上次的書稿不夠做一本,孫先生就打算略等等再回縣城找掌櫃的商議。
轉眼到了十月二十,秦放鶴二人又來交書稿,孫先生看過,心滿意足,歇息片刻,又看一回。
隻是這一回,他看著看著,臉色忽然古怪起來。
孫先生把那處狠狠看了幾遍,又抓起前番送來的另一遝書稿瞄幾眼,然後抬頭看向秦放鶴,眼裡有些複雜的遲疑。
秦放鶴莫名覺得不妙,於是先發製人,“可是有什麼不妥麼?”
孫先生沉默片刻,似乎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頭,說起印書的細節來。
傳統印刷成本極高,哪怕用最便宜的木料,光刻板和人工就要數兩之巨。再加上紙墨、車馬和納稅等等,平均下來每本至少定價一百四十文才有得賺。
每賣出去一本,秦放鶴能得利五文,按月結算。
“……究竟賣得怎樣,著實不好說。這幾卷倒是可以做一本,先各印一百本瞧瞧行市……”孫先生說著,習慣性眯眼去撥弄算盤。
做賬習慣了,不管金額多少,總要撥弄一番才安心。
“一五得五,兩百本麼,就是一兩。”
一兩!
秦山聽得心花怒放,飛快扭頭去看秦放鶴,滿臉放光。
足足一兩呢!
秦放鶴衝他笑了下,卻仍有擔憂:
若能順利賣光自然好,但問題是多久賣完?
要是等個十年八年的,黃花菜都涼透了。
孫先生看了他一眼,笑嗬嗬道:“算來著實慢了些,又沒個準數,你不妨幫忙向那兩位先生問一嘴,若果然著急用錢,還有另一個法子。”
秦放鶴對上他的視線,“……”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對方說“兩位”這個字眼時,語氣格外重些。
秦山好奇道:“什麼法子?”
賣話本難不成還能賣出花兒來?
孫先生道:“那兩個話本子一口氣賣與我們書肆,自此之後,各不相乾,是賠是賺,皆在天命。隻要完稿,便能直接拿走紋銀五兩整,存取、花費都使得,不必日日擔驚受累。”
他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白燦燦的絞絲錠子,放在天平上。
托盤的另一端正是一個五兩砝碼,銀錠放上去之後,天平兩端便微微晃動起來,那閃亮的銀色的光芒,就那麼靜悄悄地在三人眼前眨著眼,似雨後風池裡上下浮動的荷葉,上來,下去,充滿了無聲無息的誘惑。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饒是曾經手過巨額貪汙案的秦放鶴也不得不承認,有朝一日,他竟真的被這枚小小的銀錠攪亂心神。
五兩,足足五千文,能做什麼?
太多了。
過年漲價的雞蛋才三文錢兩個,新糧十三文一斤,一斤上好肥豬肉十五文,一斤嫩羊肉四十文,白花花的官鹽一斤也不過五十五文……
有了這五兩銀子,不光縣試需要的二兩保費立刻有著落,接下來的一年都衣食不愁。
秦放鶴尚且如此,更彆提秦山。
這可憐孩子是真的被這筆巨款驚呆了,眼光都散了。
五兩!
足足五兩!
親哥哥秦海的“包吃包住外加月錢五百”就曾經在若乾年前帶來震撼,但卻比不過現在的萬一!
這麼,這麼多錢!
活到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見成塊的銀子!
秦山忽然口乾舌,血湧上頭,手和臉都跟著熱燥起來。
原來,原來讀書人想要賺錢是這樣容易的麼?
見秦放鶴久久不語,孫先生帶些蠱惑地說:“怎麼樣,是要細水長流,還是一把拿走?”
“多謝您體諒,”秦放鶴垂下眼睛,極其緩慢而悠長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來,“不過怎麼算完本?是兩位先生認為寫完了就算呢,還是需得貴店看過後點頭才算?若雙方意見相左,又該聽誰的?”
話本賣出一本就可入賬五文,這還隻是前半部,多等幾個月、幾年,隻要有耐心,最後收入絕對遠超五兩。
但秦放鶴等不了。
想要收益最大化就必須投入漫長的時間,這顯然與他的初衷相違背,如果來不及呢?
本是正經八百談買賣,哪知孫先生臉上又浮現出剛才那種複雜的神色,盯著秦放鶴看了許久,忽幽幽道:“哥兒,你這兩種字,都是家裡長輩教的?”
秦放鶴:“……”
秦山:“!!”
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嚴肅的氛圍瞬間碎得渣都不剩,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尷尬。
一看後者慌裡慌張的樣子,孫先生就知道自己猜對了,當下也是吃驚不淺。
本該是不同人寫的兩部手稿,竟都習慣在結尾處多加一個點,當時他就有些疑惑,再細看時,果然見個彆字看上去雖不同,但偶爾撇捺時,又微妙的相近。
不過若兩人師出同門,抑或長期修習同一本字帖,相近也無可厚非。
但讓孫先生肯定了自己的懷疑的,莫過於秦放鶴的一係列表現:
他人再如何交代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像方才自己忽然提議五兩賣書的事,如果秦放鶴真的是幫忙跑腿,就該猶豫不決,先回去同長輩商議。
但他沒有!
非但沒有,甚至當場就開始跟自己討價還價!
什麼人能對一件東西全權處決?
答案隻有一個,他自己的東西。
思及此處,孫先生再看秦放鶴時,就跟看個妖怪似的。
你他娘的才多大點兒啊,竟就開始寫話本了?
狗日的,還寫得那樣香豔!
孫先生心中翻江倒海,秦放鶴也是波浪滔天。
他想過自己會掉馬,可萬萬沒想到這麼快!
終究是頭一回乾這個,業務生疏。
秦山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熱出來滿腦門子汗,也不確定是不是惹禍了。
到了這份兒上,我是不是該扛起鶴哥兒就跑?
百感交集的秦放鶴抬頭,正對上孫先生那張同樣百感交集的大臉。
孫先生面上迅速漲紅,鼻翼也跟著煽動起來,“……”
他娘的,他娘的這小子一充做三,上回白騙了我那麼些筆墨紙硯!
秦放鶴詭異地讀懂了他的幽怨,乾咳一聲替自己分辨,“早晚都得用。”
攤牌了,不裝了,“笑長生”是我,“川越客”也是我,當跑腿兒薅羊毛的,還是我。
怎麼滴吧。
退貨是不可能退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響亮的吞咽打破死寂。
大眼瞪小眼的兩人齊齊扭頭,正對上要哭不哭的秦山。
“還,還能賣錢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誰寫的重要嗎?
能賣銀子不就完了?
秦放鶴丟個他一個充滿讚許的眼神,又看孫先生。
大局為重啊,買賣人咋還這麼計較呢?
曹植五歲誦《左傳》、《史記》,十歲寫格律;王勃六歲能詩,九歲寫《指瑕》十卷;駱賓王七歲《詠鵝》;甘羅十二為相……都是讀書人,我九歲寫個話本子不為過吧?
孫先生:“……”
一想到之前自己還好聲好氣說什麼“兩位先生”,他就恨不得甩自己幾個耳刮子。
丟人啊,多大年紀了,還差點給個小崽子騙了,真是……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將秦放鶴當成普通孩子看,尋了桌子,一邊一個坐了,正兒八經論起買賣來。
秦山一點兒不敢放鬆。
他回憶著曾經街上看過的貴人出行的情景,努力仰起頭,挺起並不寬厚的胸脯杵在秦放鶴身邊,板起還帶著嬰兒肥的小臉兒,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更有威懾力一點。
孫先生抽空瞅了他一眼。
再挺胸,你也就是個鵪鶉崽子,哼!
你來我往之間就過去小半天,最後雙方初步達成一致:應書肆要求,故事內容會比原計劃稍長一點,相應的,稿酬也從原本的五兩提高到七兩。
期間筆者所需筆墨紙硯皆由白家書肆提供,完本當日,一手交稿,一手拿錢,不拖分毫。
商議已定,雙方都鬆了口氣,孫先生轉頭進去取契約文書,木著臉讓秦放鶴簽字。
秦放鶴細細看過,提筆簽名,同時在心裡打定主意,日後再也不用這兩種字體了!
看著簽好的文書,孫先生終於獲得一點微妙的補償感,然後就聽那小王八蛋又問:“不知章縣共有多少人口?”
孫先生一怔,下意識說:“朝廷按戶籍人口定上中下三縣,分為萬戶、五千和兩千。章縣乃下縣,想來在兩千戶以上,五千戶以下。”
每戶以三到九人最常見,取中間值算作六人、三千五百戶,也就是兩萬一千人左右。
若照男女各半,一萬多男性之中約莫三分之二是底層百姓,拋開識字率不提,單純考慮經濟條件,參與科舉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所以說,章縣內部話本的消費上限差不多也就三千餘人,而每年的二十個秀才名額,也出自此處。
三千人,對二十。
何止百裡挑一。
而案首隻有一個。
三千分之一的概率。
見秦放鶴若有所思,孫先生沒好氣道:“不會又是你的主意吧?”
秦放鶴禮貌微笑。
你猜?
一看他這副遊刃有餘少年老成的熊樣兒,孫先生就氣不打一處來,“難不成這也是你家裡的長輩問的?”
現在他對什麼“我家裡有個長輩”的說辭是半點不信了。
秦放鶴短暫的沉默了下,然後輕飄飄道:“長輩麼,以前確實有過。”
以前有,那現在呢?
孫先生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就跟被迎面打了一拳似的,強烈的後悔和慚愧充斥全身。
狗日的,我真該死啊!
他才九歲,這麼點兒大的孩子能有什麼壞心思,是天生愛騙人嗎?
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置氣,像個爺們兒嗎?
秦山也氣,腦袋一熱就衝孫先生嚷道:“你咋這樣呢?”
專往人心窩子上戳!
不用他說,孫先生自己就臉上熱辣辣的,有心做些什麼來彌補。
左看右看,倒是爐蓋上的烤橘子到了火候,忙過去拿著剝起來。
烤過的橘子皮緊緊貼在果肉上,有點難剝,有幾處就剝壞了,濺出細細的水霧。
空氣中酸甜的橘子香越發明顯。
孫先生終於剝出個麻麻賴賴的醜橘子,彆彆扭扭遞給秦放鶴,“吃。”
秦放鶴盯著掌心那個坑坑窪窪的光腚橘子,說老實話,有點嫌棄。
您多冒昧啊!
醜成這個鬼樣兒……給個沒烤過的好橘子不行嗎?
片刻後。
“唔……”
“呀,真甜啊鶴哥兒!”
“……嗯。”
醜是醜了點兒,不過確實很甜。
經過這麼一打岔,氣氛多少鬆弛了些。
秦放鶴能感覺到孫先生周身縈繞著的愧疚,於是順水推舟問了許多一直想知道的事,包括並不僅限於“縣太爺祖籍何處?”“父母跟他一起生活嗎?”“他今年多大,有幾位夫人和孩子”等等。
孫先生看上去對他的動機產生了不小的懷疑。
畢竟有的九歲孩子還隻知道哭爹喊娘,而有的九歲孩子,卻已經能騙人,不對,大變活人了。
你打聽這些玩意兒,到底想乾啥!
在透支了所剩不多的信用,反複強調自己有正事要做後,秦放鶴終於如願獲得無數重要信息。
縣太爺姓周,天元九年的進士,今年已近知天命之年,足足四十有九,隻有一位發妻,感情甚篤,膝下兩女一兒均以成家,後者帶著孫子留在老家讀書……
孫先生一邊說,秦放鶴一邊在心裡默默拉人物背景圖:疑似無靠山,無背景。
現在是天元二十一年,也就是說,這位周大人高中進士後,足足花了十二年才謀得七品縣令的缺兒,而且還是這麼個窮地方。
家族、師門、姻親,但凡有點指望,都不會是這個結果。
至於籍貫,古代平民接觸不到地圖,具體位置說不好。但據孫先生描述,周縣令的老家在長江下遊東南一帶,不臨海,所喜有山有水,本人也很愛吃魚。
原本屬於周縣令的一切都與此時此地相去甚遠。
替周縣令掬一把辛酸淚的同時,秦放鶴心裡的算盤也打得啪啪響:事業不順心的人往往思鄉之情更濃,來日縣試時,是不是可以在這方面做做文章?
古人步入官場之後,除非被貶為白身自由行走,否則很少有機會能再摸一摸故土。
人的記憶和習慣是很可怕的東西,它們會不斷提醒、不斷美化,並模糊掉一些原本自己厭惡的東西。隻要周縣令的故鄉和他沒有不共戴天之仇,那麼任何一點同本同源都能收獲難以想象的效果。
吃了個醜醜的烤橘子之後,秦山對孫先生剛升起來的一點排斥就又煙消雲散,開始對縣城好奇起來。
“城裡人真都穿金戴銀?縣太爺真就頓頓吃肉喝酒?”
那得是什麼神仙日子啊!
孫先生啼笑皆非道:
“我自然沒那個福分可以見天湊在縣太爺跟前看他老人家吃喝,不過吃肉喝酒麼,想來是有的……”
不同於其他三個階層,仕人每月都由朝廷發放銀米,又有四時歲敬,哪怕不貪汙受賄,至少也是吃穿不愁。
他看向秦放鶴,難得語重心長道:“這就是讀書做官的好處了,衣食無憂,出門在外也教人高看。哥兒,你既然讀書,日後也要考個功名才好,上侍奉親眷、下撫育妻兒,又能告慰祖宗,方不枉來世間走一遭。”
普通老百姓不會想太遠,什麼報效朝廷、振興國門,那太過光輝遙遠,都是虛的。
隻有拿到手裡的銀子,吃在嘴裡的酒肉,父母妻兒起居無憂的快活,出出進進外人投過來的敬畏豔羨的目光才是真的。
“是。”秦放鶴認真應下。
不管他們之間隔著什麼利益糾葛,至少這番話,孫先生沒有藏私。
二十天後,秦放鶴和秦山再次帶著書稿前來,孫先生當面核驗,並針對市場喜好提出幾點意見。
馬甲都掉光了,秦放鶴也不再掩飾,當即討了筆墨,現場伏案修改起來。
這一改就到了中午,秦放鶴和秦山正覺肚餓,忽聞到一股濃香襲來,抬頭一瞧,卻是孫先生自己在爐子上支起鍋子做飯。
無甚大花樣,隻將肥豬肉切絲,慢火煸出金燦燦的油脂來,待到邊緣微微焦黃卷曲,再把水靈靈的白菜洗淨切條,跟蔥花一並炒到發軟,加水煮開。
早有一小盆雜糧面兒糊糊,孫先生取來筷子,貼在盆邊撥弄,那些面糊便都一條條乖乖飛到沸騰的鍋子裡,小魚兒似的隨氣泡上下翻滾起來。
細小的面魚兒很好熟,不多時就得了,孫先生又翻箱倒櫃扒拉出來兩個碗,連湯帶水盛出來,衝兩個小的喊,“先吃飯。”
兩人都有些受寵若驚,一時間,沒好意思上前。
面魚兒他們以前也吃過,可眼前這一鍋裡可加了實實在在的肉哇!
看看那湯上面浮動的油花,都黃得耀眼!
孫先生板起臉,“吃不吃?左右家去了也……”
也沒個長輩。
唉,我真該死啊!
秦放鶴這才拉著秦山上前,乖乖道謝,抱著大碗埋頭吃起來。
煸炒過的豬肉可真美啊,燙呼呼的面湯都成了佳肴,混著蔥油的香氣,一刻不停地往鼻子裡鑽。
連湯帶面狠命扒幾筷子,油汪汪香噴噴,熏得全身都跟著發起汗來,好像一切的疲憊都被消除。
熄哩呼嚕吃了飯,秦放鶴和秦山自覺收拾殘局。
刷了碗筷,孫先生遞過來一個青布包裹,“裡頭是一個五兩的銀錠,再有兩吊錢……”
民間流通等閒用不到銀子,銀錠是為了方便保存,銅錢才更實用。
秦山嘿嘿傻樂,七兩銀子!
秦放鶴摸著手感不對,打開一看,裡面竟還有一刀紙,外加一本年初縣試的考卷彙總,帶周縣令批注的那種。
秦放鶴才要說話,又聽對方貌似不經意道:“按舊例,臘月二十七縣城有宴會,縣太爺和各路鄉紳都在場,與民同樂,你們……去瞧瞧熱鬨也好。”
秦放鶴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對縣太爺好奇嗎?這是普通人能光明正大地看的最好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