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書肆。
孫先生低頭看看手中書稿,再抬頭看看眼前的少年,神色扭曲。
還真就是窮得坦坦蕩蕩啊!
就沒見過用草紙交稿的!
他,他們甚至連筆墨都沒舍得使,直接用削尖了的炭條在上面書寫,才剛自己不小心按到字,手指肚都黑了!
難為力道拿捏得當,竟沒劃破草紙。
當事人秦放鶴的表現堪稱從容,左臉寫著“窮”,右臉寫著“困”。如果可以,他甚至不介意直接在腦門上拉個橫幅,上書“沒錢”二字。
秦山也覺得沒毛病。
實際上,他正沉醉在話本內容中無法自拔,放空的兩眼中透出清澈的愚蠢。
鶴哥兒真能乾啊,狗日的,寫出來的話本好看死了,比他早年聽說書人講的更有趣!
半大少年暫時對狗血愛情故事沒啥感覺,行走江湖對他的吸引力大得多了。
聽秦放鶴念完《降妖江湖》的當天他就下定決心,長大後就要當個俠客,降妖伏魔!
可萬一我也是妖怪咋辦?唉!愁人!
如此劇烈的衝突,足足擾得十二歲少年接連兩宿睡不著覺。他第一次對莫須有的未來隱患擔憂,半夜翻來覆去在炕上烙餅,甚至一度跑到院子裡嘿嘿哈哈,煩得秀蘭嬸子半夜抄起燒火棍往他腚上抽。
“娘,你說實話,我是不是你撿的,其實是妖怪生的?”他一邊捂著屁股跑,一邊發問,語氣中明晃晃透著期待。
秀蘭嬸子:“……”
她冷笑一聲,擼起袖子打得更猛,“是,當初老娘就不該把你從糞坑裡撿回來!”
“然後呢?然後呢?”
挨了打的秦山並不介意自己被攆出家門,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以後的事,可秦放鶴說自己也沒想好。
秦山有點失望,但更多的還是期待。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多了幾分色彩,原本熟悉而乏味的一切都充滿了未知的刺激,好像一睜眼,前方就有某種色彩斑斕的物件遠遠衝自己招手,引得他不斷往前跑,往前跑。
而現在,這種期待和未知的刺激,成功轉嫁到孫先生身上。
炭條寫的字有點小,他不得不坐在門口,迎著光,眯著眼睛,努力分辨內容。
開頭,哼,才子佳人,沒什麼稀奇的。
嗯?兩人竟是自小分彆的兄妹?!
嘶!孫先生猛地瞪圓眼睛。
哦,太刺激了!
秦放鶴挑了挑眉,哦吼。
古代話本確實很刺激,但它們的刺激更多體現在性上,簡單來說,就是拋開倫理道德,依靠簡單粗暴,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感官描述來吸引讀者。
但狗血不同,那是一種更深層次的,來自精神層面的勾引和誘惑,身處道德之內,卻又在邊緣反複試探,令人心癢難耐欲罷不能。
孫先生不禁開始著急。
這都是親兄妹了,後面怎麼處?坊間倒也不是沒有類似的話本,咳咳,但看到這裡,他已隱約覺得這位笑長生先生並非常人,大約不會那麼寫吧?
孫先生習慣性摸過大茶壺來灌了口,然後將食指在濕潤的嘴皮上沾了沾,小心翼翼掀開下一頁,複又眯著眼睛探著脖子讀起來。
唔,原來哥哥是抱養的!
這就對了嘛,童養夫!我懂!
孫先生了然得砸吧下嘴兒,很有點成竹在胸的得意。
不過若隻是這樣,倒也算不得一等,來來來,我看看下面的……
什麼?佳人吐血了?!
才見峰回路轉,卻又逢佳人抱恙,著實叫內心深處自詡才子的男人們揪心,孫先生幾乎從大圈椅裡面彈了起來,忙不迭去翻下一頁。
嗯?
嗯嗯?!
這就沒了?!
他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猛地抬頭,直勾勾去看秦放鶴。
秦放鶴微笑,頷首,“家中長輩未寫完。”
孫先生:“……”
人言否?
他瞅了秦放鶴一會兒,倒沒怎麼起疑是這小子代筆。
一來這兩份手稿字跡截然不同,風格迥異,斷然不是一人所為;
二來麼,這兩個本子看似輕描淡寫,其中卻蘊含頗多道理,更兼見多識廣,非有閱曆者不能為。
兩位先生如此大才,之前卻未曾嶄露頭角,著實埋沒了。
短暫的安靜過後,孫先生忽嘿嘿笑起來,一拍腦門,短胖的臉上頭一次顯出和氣,“果然是我年紀大了,許多事都記不得……”
說著,就轉身往後頭去。
秦山湊到秦放鶴耳邊,低聲嘀咕,“胡說八道,我爹看著比他大一輪呢,我啥時候尿炕都記得清清楚楚。”
秦放鶴忍笑,“生意人的嘴,騙人的鬼,聽聽就算。”
這話說得有趣,秦山也跟著嘿嘿發笑。
說笑間,孫先生抱著一大包東西去而複返,行至秦放鶴跟前打開來看,卻是些筆墨紙硯。
都是兩刀玉版紙,一支兔毫筆,一條長墨,如此攢了一模一樣的兩份。
“既是為本店操勞,斷沒有自掏腰包的道理。這是與二位先生的,上回忘記,今日補上,勞煩小兄弟帶去。”
孫先生面不改色地扯謊。
下回千萬用好紙正正經經地寫,那草紙又薄又糙,還洇得厲害,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秦山暗暗吃驚,在心裡吃力盤算,這得多少錢?
一刀玉版紙就六十文,那隻毛筆好像也得幾十文,再有墨……乖乖。
就這麼白給了麼?不要錢?
天爺咧,讀書真的能掙錢!
這叫什麼來著?哦,以前大哥好像說過,叫,叫……哦,書裡有金屋子!
秦放鶴對此早有預料,也不推辭,俱都收了。
要得到彆人的重視,自然要先展現自己的價值。
不見兔子不撒鷹,換做是他,他也這麼乾,倒不覺得孫先生前後判若兩人的表現有什麼不對。
這還不算,孫先生甚至又拿出第三份,不過紙隻有一刀,笑眯眯推給秦放鶴,“小兄弟也是正經讀書人之後,想必也是用得著的,萬望日後青出於藍。”
這倒是意外之喜了。
雙方進行了一番沒營養的寒暄,孫先生一度表示,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不妨說出來。
您要這麼說的話,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秦放鶴微笑,“還真有。”
孫先生:“……”
我就隨口一說!
你們還挺不見外的。
秦放鶴是真的有事想谘詢。
對於縣試內容,他已了解得差不多,但具體什麼流程,怎麼走,卻幾乎一無所知。
秦父在世時他年歲尚幼,仍在啟蒙階段,大約秦父自己也沒想到兒子這麼快就要下場,所以還沒來得及講報名相關便撒手人寰。
白雲村最頂尖的讀書人沒了,秦放鶴頓時成了沒頭蒼蠅。
這也是他第一時間要跟書肆建立聯係的最大原因。
一聽是這事兒,孫先生頓覺輕鬆,就猜是這兩位寫話本的長輩還想科舉。
讀書不能當飯吃,窮書生一邊謀生一邊科舉是常態,他也很樂意結善緣,當下便細細分說起來。
科舉之前,先要報名,若是有師承的,自然有師長代勞,像秦放鶴這種散戶,就要自己拿著戶籍帖子去縣衙的禮房申請。
禮房會先看申請人的戶籍,非本地不能考,祖上三代不清白的不能考,賤籍不能考,通過了這初步審核,禮房才會出具“廩保互結親供單”,寫明白申請人的年齡樣貌,這就算完成一半。
外頭天色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樣子,吹進來的風越發凜冽,活像尖銳的小刀片,紮在皮肉上刺刺的痛。
孫先生摸摸酸痛的膝蓋,衝秦放鶴二人招招手,自己帶頭去裡間坐了,又從角落裡扒拉出來兩個小馬紮,示意他們坐下說話。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俱都有些歡喜,果然坐下。
裡間擋風,且有一隻小泥爐,灶膛裡靜靜燃燒著幾塊紅彤彤的木炭,湊近了,不多時身上就暖融融的起來。
看了好話本,又能對老爺交差,孫先生心情不錯。
他伸手取下牆上掛著的長鐵筷,往爐膛內撥弄幾下,竟從灰燼之中掏出來幾顆灰突突圓溜溜的芋頭。
“自己拿著吃。”孫先生朝秦放鶴和秦山哥兒倆抬抬下巴。
您人還怪好的咧!
秦山有些受寵若驚,扭頭看秦放鶴,見他點頭,這才喜滋滋彎腰去抓芋頭。
還很燙,他先狠命吹了幾下,待熱度稍退,這才齜牙咧嘴剝皮,先借花獻佛倒手推給孫先生,然後又給秦放鶴剝了一隻。
孫先生暗自點頭。
嗯,這小子看著憨,倒是知道禮數的。
芋頭被暗火慢煨,本就不多的水分進一步蒸發,越加軟糯香甜。才剝了皮,根莖類植物特有的醇厚香氣便從縫隙中擠了出來,露出晶瑩剔透雪白的肉,熱氣氤氳,粘嗒嗒香噴噴。
溫暖乾燥的空氣中迅速充斥了淡淡甜香,叫人滿足得不得了。
一隻芋頭下肚,腸胃舒展,門口也悄然落下白色晶體,湊近了細瞧,還能分辨出上面精致的八角紋路。
捂了幾天的雪,終究降下來了。
“……最要緊的還是找保人,”空口吃芋頭有些乾,孫先生想了下,又往爐子上放了幾隻黃燦燦的橘子烤著,複又灌了一大口茶水才繼續道,“一是找有功名的前輩做保人,次一個麼,需得五名應考生相互作保。”
秦山吃得滿口生香,聽得入迷,下意識發問:“那若不認識怎麼辦?”
像他們白雲村,如今隻有鶴哥兒一人讀書,上哪兒找那麼些呢!
孫先生笑道:“這也好辦,等衙門給你們湊數就是了,不過要多費一分銀子,且到底不如自己找保險,又知根知底的。”
本地官府自然也希望人才多多益善,所以每年都會為落單的學子湊人頭。
不過衙門隻管湊人頭,不管分辨人品如何,倘或真的不幸遇到鋌而走險舞弊的,共同結保的五名學子都會連坐受罰,可謂無妄之災。
秦放鶴謝過,旋即陷入沉思。
我該去哪裡找呢?
全憑運氣,交由衙門去做?到底不大放心。
可若自己來,又實在沒有人脈。
秦父生前病重,曾經有往來的秀才朋友們也多年不曾往來,若自己此時去求,難免尷尬。
人情這種東西,有來才有往,縱然對方肯幫忙,大概率也是敷衍,未必比衙門強到哪裡去,又欠人情。
到了這一步,自然又顯出進學的重要性。
同窗之間朝夕相處,彼此知根知底,也了解人品,說湊數,眨眼間就得了。
可據他所知,鎮上的兩間學堂教學水平也十分堪憂,先生不過秀才身份,教課多年未曾有什麼成果,說句狂妄的話,知識儲備和見識還真不一定比得上自己。
天地君親師,不是說說而已,這年月,一旦拜師就相當於多了半個爹,日後生死榮辱皆在一體。
若那先生是個有見識的正人君子倒也罷了,若不是……
固然有能人大賢因種種原因流落鄉野,但概率之低,絲毫不亞於中彩票,秦放鶴不想去賭。
倘或一名考生現在能去大專,可如果再咬咬牙,複讀一年就能走211、985,又當如何?
不過須臾,秦放鶴就下了決定:
他要直接去重本,去現階段能夠得上的最好的學堂,縣學。
雪越發大了,原本零星的雪粒連接成群,遠遠望去混沌一片,儼然有些鋪天蓋地的豪情。
秦山往外看了眼,一邊哀歎回去更不好走,一邊又忍不住慶幸起來,“瑞雪兆豐年,好大的初雪!”
明年莊稼一定有個好收成!
秦放鶴表面神色不動如山,腦海中的思緒卻也如外面飛舞的大雪,起起伏伏。
進學方向已然確定,至於那保人麼……秦放鶴隱晦地看了埋頭翻橘子的孫先生一眼,又迅速撤回視線。
唔,這倒不失為一條退路。
不過,他還有時間,現在想這些為時尚早,暫時可以延後,待到解決了經濟危機再做打算。
橘皮遇熱,漸漸乾癟收縮,偶有果皮汁液落下,滾在爐蓋上吱吱作響。
淺淺的酸甜在書肆的小角落內蔓延,像刺破沉悶空氣的刀片,尖銳又鋒利,令人精神一振。
“那先生,考場之上又是怎樣光景?”秦放鶴果斷進行下一項。
孫先生也是閒得發慌,此時有人問,便著意賣弄起來。
“那可有得說!足足五場考試,前後大半個月哩……考場麼,自然是縣太爺監考,隻朝廷看重人才,說不得要派個監考官下來……”
但縣試並不大受重視,仍以本地縣令為主,考題由他出,批卷子也是他來,朝廷派下來的監考官隻承擔監考,保證考試公正的職責。
秦放鶴若有所思。
選詞填空的考題自有標準答案在,沒什麼可說的。但是後面的注釋解析和作詩,評判標準全憑考官的個人喜好,是非常主觀的事情,可操作空間很大。
說白了,縣試階段隻需要拿捏縣令本人的喜好就可以。
那麼,接下來要深入了解的就是本地父母官。
他多大?籍貫何處?人品如何,有什麼好惡?在做學問方面,又是什麼流派?
思緒翻飛間,秦放鶴緩緩眨了下眼睛,目光從一旁書架的《縣誌》上一掃而過。
看來,等有錢之後,勢必要往縣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