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書肆 您可真是我親哥!(1 / 1)

讀書很費錢,這是秦放鶴來之前就知道的,但親眼所見還是帶給他不小的衝擊。

最便宜的《三》《百》《千》就要一百五十文一本,四書五經中流傳最廣,刊刻版本最多的《論語》三百文,《大學》《中庸》五百文,也就是足足半兩銀子。

“娘咧!”看清標價後,秦山跟著倒吸涼氣。

加起來多少錢?他空空如也的小腦瓜已經不夠使了。

作為社交書寫層面鄙視鏈底層的玉版紙,六十文一刀,而一刀隻有七十張(注),更彆提其他更講究些的印花、燙金和香薰紙。

再便宜的,寫出來就不能看了。

秦放鶴再次認識到自己繼承了一筆多麼豐厚的遺產,也深刻了解了自己的貧窮。

一旁的秦山飛快地瞟了門口的夥計一眼,鬼鬼祟祟低下頭去,將方才自家大哥塞過來的銅板數了又數,分出來一半。才要收手,略一猶豫,又齜牙咧嘴分出一半的一半,然後碰碰秦放鶴的胳膊,偷偷摸摸將那四分之三遞過去。

秦放鶴一怔,看清他的動作後,油然生出一種啼笑皆非的感動。

“不用的。”

見他沒動作,秦山著急,又往前遞了遞,很不好意思地催促道:“噥……以後我掙錢……”

秦放鶴失笑,見他滿臉寫著不信,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我今天花不了幾個,帶夠了,真的,不哄你。”

秦山盯著他看了半天,總算有點相信了,這才彆彆扭扭收回手,“那我先給你收著。”

書肆內的商品大致分兩類,一類是消遣的軼聞怪誌話本類,另一類就是科舉相關的“正經書”和文房四寶,其中書籍又細分為四書五經等科舉用書,以及各路高中的前輩們做出來的出色文章、考卷,俗稱“選本”。

選本也分兩種,一種是各地官府、官學選出來的優秀作品,官方公費印刷,質量相對穩定且較高;另一種則是民間學子自費出版,魚龍混雜,不乏動機不純魚目混珠者,需得讀者自己甄選。

青山鎮地方小,文風也不甚濃厚,但書肆內的選本倒頗齊全,連今年年初剛過的縣試選本都有。秦放鶴喜出望外,用心挑了幾本官方的,去門口處借光,細細品讀起來。

公費印刷的文章質量不敢說絕對一流,但最能體現官方喜好和文風動向,乃是類似《中公公務員考試通用教材》《粉筆公考》的存在,也是當下秦放鶴急需掌握的。

格式,字體……秦放鶴在心中默記,這“官文”倒有些像正楷,回去後得好好練一練。

都說字如其人,字就是讀書人的臉,一筆好字足以改變很多事。

正看著,忽覺眼前一亮,抬頭一瞧,方才的夥計竟把大圈椅挪到屋裡,讓出了光線最好的位置。

那夥計也不看秦放鶴,另去屋裡避風的位置窩下,複又半眯了眼睛,抱著大茶壺飲起茶來。

好像他進來,真就是為了換地方喝茶的。

秦放鶴抓著書頁的手指蜷縮了下,低低說了聲謝,果然挪過去,重新埋頭苦讀。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幾乎能感覺到剛才吃下去的肉包子正以驚人的速度消耗,五臟六腑都被帶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哀嚎。

一目十行看完一本文選,秦放鶴合上書頁,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將龐雜瑣碎的信息篩選、歸類,又與自己上輩子了解到的科舉製度和原身記憶做比對,發現大部分重合,這才鬆了口氣。

簡單來說,科舉大致分為縣試、鄉試和會試,考中後分彆對應秀才、舉人和進士的身份,考試難度自然隨之增大,但單純就縣試而言,難度並不高,用秦放鶴自己的話說就是考三力:

記憶力,理解力和財力。

縣試前後共計五次考試,考題皆為四書五經的選詞填空、閱讀理解和做限定格式的詩詞,與其說是為朝廷搜羅人才,倒不如視為正式科舉之前的大篩查:記性不好的不要,理解能力低下的不要,實在窮掉褲衩子的也不要。

說白了,隻要能有錢接觸到這些必考書籍,並且理解了大致意思後死記硬背下來,一個秀才的功名就算十拿九穩了。

秦山:“……”

乍一聽好難,再仔細一聽,果然他娘的不簡單!

光啟蒙用書就要將近一兩銀子了,再加上什麼四書五經和筆墨紙硯,二兩保費,哪怕應試者一次就中,起碼也要十兩銀子!

十兩!

足足十兩銀子!

光買了書籍和筆墨紙硯不行,還得找人啟蒙,請先生吧?每年束脩和給先生的三節六禮……

秦山頓覺頭昏腦脹,用力吞了口唾沫,已經不敢繼續算下去了。

暈頭轉向間,他傻乎乎向書肆的夥計問道:“天爺啊,恁這書肆一年得掙多少錢啊?”

夥計:“……”

秦放鶴:“……”

你清醒一點!

縣試階段的基礎用書家裡都有,暫時不用添置,這就省了好大一筆開銷。

其中大部分篇目他大學期間都背過,即便沒學過的,根據基礎知識積累也能理解內容,就不用請先生解讀了,又省一筆。

至於消耗用品筆墨紙,有秦海幫忙批量低價購入,嗯,很好!

節流已經做到極限,那麼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開源。

思及此處,秦放鶴輕輕舒了口氣,試探著問那夥計,“請問貴店眼下要人抄書麼?”

大祿朝雖已出現活字印刷,但尚未普及,小地方仍以雕版印刷為主,成本較為高昂。有時遇到印刷量不大,或是比較冷僻又需要再版的書籍,人工抄寫更為低廉,由此衍生出抄書的行當。

抄書所需的筆墨紙硯皆有書肆提供,且為了容錯,一般都會多給幾張紙以備不時之需,書生們非但可以免費看書,隻要足夠小心謹慎,每次還能白得幾張紙,又練了書法,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活兒。

那夥計有氣無力地朝外擺擺手,“哥兒,就這鳥不拉屎的地界,你且放眼瞧瞧,滿大街上幾個識字的?”

成本的書賣都賣不出去,哪裡用得著額外找抄書的!

秦山也回過味兒來,下意識看向秦放鶴,咋辦?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結果,秦放鶴的目光在另一邊的話本攤子上打了個轉,忽然開口問了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貴號的東家在這裡開書肆,真非常人,可是上頭來的麼?”

這家書肆的生意並不好,跟豐富的藏書量和緊跟時事的更新速度完全不成正比,如果單獨成號,一定會賠得底兒朝天。

而從秦海口中得知,這家書肆已經存在好些年了。

什麼生意人會長年累月做這樣賠本的買賣?

直到這會兒,那夥計才算睜眼看了秦放鶴,言辭間也自然而然地帶了些驕傲,“哥兒年紀不大,眼睛倒是毒得很,不錯,我們東家姓白,原是縣城裡買賣的,早年機緣巧合路過青山鎮,說好好一個鎮子,怎麼能連個書肆都沒有,這才來做了賠本買賣。”

其實一開始店裡正經八百配了仨人,一個管事,一個夥計,一個賬房,奈何做了幾個月後發現,就他娘的這平均每天個位數的營業額,哪兒用得著六隻手?於是乎,直接就砍了。

就這麼著,這位管事兼夥計兼賬房的孫先生還整日閒得發慌呢。

秦放鶴終於高興起來,腦袋裡也隨之點亮了另一顆代表思考的小燈泡。

由此可見,那位白老板並不在意青山鎮書肆賺不賺錢,為什麼?是不喜歡嗎?

本身就是做這一行的,還有其他書肆盈利可以平倉?

或者白老板本身推崇讀書人,那麼自己的身份很有優勢;又或者……希望借助扶持本地文化產業來博取官府的好感,進而換取更深的利益,比如特定撥款?

早年就在這個行當打滾的秦放鶴近乎本能地陰謀化。

但無論如何,對當前的自己而言都是好事。

可以搞!

孫先生忽然沒來由的打了個哆嗦,並隱約覺得眼前那鬼精的小子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大對了。

嘶,你小子……該不會想打秋風吧?!

“孫先生,”秦放鶴努力睜大眼睛,迅速換上職業笑容,試圖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像黃鼠狼,“貴店收話本麼?”

作為從窮山惡水爬出來的前任公務社畜,他可有太多狗血離奇的故事要講啦!

我私底下那是陽春白雪和下裡巴人都來啊!

孫先生:“……嗯?!”

你說這個的話,我可就不困了啊。

接下來發生的事徹底刷新了秦山的三觀,對他幼小淳樸的心靈造成不小的衝擊。

他眼睜睜看著原本文靜寡言的小弟弟突然跟變了個人似的,張口“我有位長輩”,閉口“分成怎麼說”,活像被奸商奪舍。

離開書肆後,秦放鶴一反常態地對路邊的酒樓飯莊格外關注,遇到裡面有人說書唱曲兒的,還會站在外面耐心聽一會兒,神情嚴肅。

秦山不明所以,“鶴哥兒,你不高興?”

哦,對方對自己的情緒變化意外地敏銳?

秦放鶴緩緩眨了眨眼,想了下,“還好。”

秦山撓撓頭,“我不如你聰明,可方才也大略聽明白了,你在跟縣城的書肆談買賣哩!”

那可是縣裡的書肆,能跟他們打交道是多麼了不起呀,為什麼不高興?

秦放鶴扭頭往書肆所在的方向看了眼,輕笑一聲,“那是畫餅呢。”

上輩子他就是吃了太多領導畫的大餅,吃出胃潰瘍胃出血了不算,最後小命兒都沒了,這輩子絕不會重蹈覆轍。

一涉及到利益相關,那位外冷內熱的孫先生就陡然變得精明且斤斤計較起來。剛才他們看似你來我往說了一大堆,終究隻有一個主旨:見了話本再說。

至於什麼“我們東家聲名在外,童叟無欺,決不會虧待”雲雲,甲方大餅而已,不管飽的。

“畫餅?”秦山不懂。

秦放鶴伸手畫個圓,往他面前虛虛一遞,“餅,滋滋冒油的牛肉大餅,還熱乎著,吃吧。”

秦山看著眼前的一片虛無:“?”

我讀書少,你也不能這麼糊弄我!

秦放鶴忍笑,“飽了嗎?”

秦山:“!”

好麼,他懂了。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齊聲大笑起來,周遭洋溢著快活的空氣。

秦放鶴深知自己現在年紀小,也無業內親友依仗,對方難免輕慢苛刻,所以不得不做幾手準備:

如果白家書肆真的厚道固然好,可印書、賣書、回本、入賬、分成等等,必然是個漫長而複雜的流程,最終能到手多少錢?按月、按季還是按年給?能否維持收支平衡?都是未知數。

若不厚道……

相較家大業大的書肆,與說書人合作的門檻更低,但相應的,風險也更大,因為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居無定所,每日收入也無從查起,行事如何全憑良心……

想到這裡,秦放鶴卻反而看開了,左右我有手有腳,難不成活人還能餓死了?大不了就自己上街說書去嘛,沒準兒還能混個歪門才子的名頭,嘿嘿,美滋滋!

冬日天短,一過了晌午,太陽西斜,溫度便驟然下降。西北風複起,肉眼可見冷颼颼的起來,就連地面都好像更冷硬了似的。

兩人縮縮脖子,抄起袖子一路小跑,口鼻處向後拉出濃重的白霧。

路途遙遠,需得趕在申時之前啟程才能順利回家,兩人找秦海取了牛車,又從糧店買了不少糧食。

這年月畝產低,自家產的根本吃不到年關,乾的稀的,加上野菜,也不過混到秋末冬初罷了,差不離的都要從外頭買。

新糧十三文一斤,尋常人家日常是不舍得吃的,大多賣掉新糧換去歲的陳糧。陳糧也沒壞,隻香氣口感略差些,顏色也不那麼鮮亮,卻能便宜足足三文錢,隻需十文一斤。

人多家貧者,便鐘愛以新換舊,十斤搖身變成十三四斤,一家人便餓不著啦。

秦放鶴和秦山兩家也是這麼乾的,不過略留了一點自家產的新糧,專等過年吃,算是對過去一年辛苦勞碌的慰藉。

“這是這幾個月我攢的一吊錢,割的二斤好肥肉,還有幾副風寒藥,家裡誰著涼受寒了就煎了吃,省的臨時沒個抓取。告訴爹娘彆不舍得吃,抓出來的藥人家不給退,放久了也是白瞎。”

分彆在即,秦海終於絮叨起來,一邊往牛車上搬東西一邊對弟弟耳提面命。

他又抱起來兩卷油紙裹的青棉布,“家裡衣裳都舊了,如今冬閒,讓娘做幾件新衣裳你們穿,另有新棉花,鶴哥兒身子弱,給他塞厚實些。我問過布莊的人,一人一身也夠了。”

秦山哎了聲,不免擔心,“哥,這得多少錢?你還有得花不?嫂子和我大侄兒大侄女那邊呢?”

秦海黑黑的臉上泛起欣慰的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大了,知道疼人了,放心吧,都有呢。”

秦放鶴受之有愧,“大哥,我還有得穿,留給嫂子他們吧。”

秦海卻虎著臉道:“長者賜不敢辭,書讀到哪裡去了?”

秦放鶴:“……”

您還怪活學活用的咧!

臨走前,秦海扔炸\\彈似的往他懷裡塞了個面口袋。

細膩潔白的面粉微微透著新糧特有的香,稍稍沾了一點在手上,塞雪,勝霜。

這樣的細密白淨,一看就是反複磨過幾回的,貴著呢!

“大哥,我家裡有的。”秦放鶴忙推回去。

多貴啊,夠換十斤陳糧了!

秦海捏捏他沒多少肉的肩胛骨,直接把面口袋丟上車,“吃點好的補補。”

說完,不待秦放鶴再開口,徑直抬手往黃牛屁股上拍了一下,“走吧!”

牛車毫無征兆地啟動,秦放鶴一個沒坐穩,在車廂裡麻溜兒就是後滾翻,相當絲滑,哪裡還能騰得出手推拉?

倒是秦山杵在原地,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須臾,秦海扭頭看他,“你咋還在這兒?”

秦山:“……”

秦山驟然回神,對啊,我他娘的還沒上車啊!

您可真是我親哥!

他拔腿就跑,追著慢吞吞起步的牛車大喊,“牛,牛啊,等等我……鶴哥兒,鶴哥兒停下!”

一陣丁零當啷之後,牛車裡傳來支離破碎的喊聲,“你~覺得~我~會eieiei~嗎a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