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空氣中無聲無息地蔓延。
巴爾克用滿是老繭的棕褐色手掌捂住臉, 佝僂著立在原地:“我是真不想將這些事說出來的,家醜不可外揚,有一個賭徒女兒, 和一個愛女無度的妻子,還能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嗎?但是這……”
他指著金翅雀,“這畜生未免也太黑白不分了。”
變異鳥感受到巴爾克的敵意, 不安分地拍動翅膀,啾啾大叫。
“所以您的妻女死亡原因究竟是?”薛鴻意嚴肅地問。
在現場六對眼睛的注視下,巴爾克長歎一口氣,終於坦誠了事實的真相。
妻子的死亡原因並不是被汙染,她是在閣樓自殺的。當時,他們的女兒懷著僥幸心理, 即使全鎮封禁也死性不改,還在外面四處濫賭, 直到不慎被咬傷才終於開始害怕,急急忙忙跑回家央求父母救命。
巴爾克原本就不同意放女兒進家門, 特彆是得知女兒已經被感染後, 更是不顧妻子阻攔狠下心將她趕了出去。這期間女兒扒著門不停地大吵大鬨, 口不擇言道出了農場已經被貸款抵押的真相, 盛怒之下,巴爾克氣急敗壞地打了女兒一巴掌。
他的寡情令妻子感到不滿, 同他起了爭執, 得知農場抵押也有妻子的手筆之後,巴爾克也打了妻子一巴掌,並將她關在閣樓反省。
隻是沒想到,等隔日巴爾克再上樓的時候,看到的就已經是妻子上吊死亡的屍體。
這個故事的邏輯明顯比金翅雀口中的什麼‘一巴掌把妮妮從家裡呼到大街呼死了’要合理得多, 家門、大街和閣樓等細節也都對應得上。
但金翅雀本鳥聽完戊寅轉述的解釋之後死活就是不認可,大喊事情不是這樣的,巴爾克在狡辯。可一旦問及理由和證據,她又隻知道嘰嘰喳喳,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戊寅懶得聽她來回往複那幾句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喊叫,見著遠方的圓日即將隱入山脈,光線也從刺目的金轉為柔和絢爛的橙黃,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口說無憑,要麼拿出證據,要麼從此以後就不要再來。”
有解臨淵憑空亂編的那一連串瞎話“珠玉在前”,現在戊寅和金翅雀交流的畫面也被薛鴻意等人自然而然理解為,戊寅在憑著想象胡言亂語。就類似於養寵人時常對著自家的貓貓狗狗用疊詞自言自語的模樣。
變異金翅雀聽了戊寅的威脅氣得啾啾亂叫——我就來我就來!
她的胡攪蠻纏令戊寅感到十分厭煩,他收起了那點漫不經心,眼神冰冷,周身氣勢鋒利得像一把吹毛立斷的刀刃,聲音更是寒如結了冰的深潭:“你下次再出現,迎接你的就隻會是死亡,金翅雀,你大可以試試。”
耍脾氣的金翅雀一愣,宛若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噙著一汪眼淚,飛速地振翅飛走。
……
一通威脅下來,戊寅表示金翅雀大概率不會再來,如果它再出現,就讓巴爾克再來南營地喚他,但若是連續七日都沒有出現,就算委托完成,讓巴爾克到時候準備好報酬。
一日工作結束,戊寅十分不要臉地拉著解臨淵坐上了飛鴻雇傭隊的順風車。
老爺車的後排座椅還算舒適,戊寅單手撐著下巴,手肘抵住車窗,懶懶散散地半掀眼皮看向窗外。夕陽餘暉灑在他的身上,落下一片朦朧的光影。
“真麻煩……”他喃喃著側過腦袋,挑起一縷調皮落在他肩頭的銀發,無意識地搓揉兩下,再丟回解臨淵身上。
駕駛位上的寸頭把著方向盤,小心翼翼地透過後視鏡問:“那個,你們到底是怎麼做到讓變異鳥載著你們回來的?”
同樣坐在後排,努力縮緊身體給二人留足空間的暴脾氣男也很好奇這個問題:“對啊,變異鳥怎麼那麼聽你們的話?”
解臨淵早就準備好了答案,微笑著說:“變異鳥可一點都不聽話,而且並不是我們讓變異鳥載我們回來的,而是它為了傳遞壁畫的消息,特意抓十五離開,又主動載我們回來。”
暴脾氣男又問:“那你們兩到底是哪來的自信,說什麼一定能馴服變異鳥?這位……解?解先生的身手確實不錯,可是製伏和馴服完全是兩種意思,我不明白你們哪來的勇氣和我打賭。”
“因為大多數變異動物的天性都是遠離人類,如果出現類似金翅雀這樣主動接近人類的,一定是有所目的,”戊寅神色淡然地瞎編道,“變異動物大多具有十歲以上的智商,可以通過它們想要達成的目的進行溝通交流,相比野外偶遇的變異動物,要馴化這些就容易得多。”
“原來是這樣,”寸頭悟了,“居然還有這種技巧?”
“可是你們還是要輸了。”暴脾氣男幸災樂禍地說,“那鳥的智商絕對沒有十歲,根本聽不懂人話,一心隻想著報複老巴爾克,你看你也隻做到了驅逐它,根本馴服不了。”
“那就依變異鳥所願,弄死巴爾克,”戊寅口出暴言,“保準明日它就對我心悅誠服。”
聽他這一本正經的口吻,好像下一秒真的會實踐,暴脾氣男瘮得慌:“倒也不必這麼不擇手段……你們也都聽到了,是他女兒嗜賭,婆娘溺愛,老巴爾克可沒做錯任何事……我承認是我之前以貌取人小瞧你們了,要不我們之間的賭約作廢,怎麼樣?”
這時,一直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薛鴻意忽然開了口:“那一定就是事實真相嗎?倒也不見得吧……畢竟妻女死無對證,到底發生了什麼都是活下來那人一張嘴的事情。”
車內沒有一個人反駁他的話,隻有寸頭過了一會猶豫著說:“可是隊長,這沒有證據的事,就算我們有所懷疑那又怎樣?”
“我們都還沒有去找過證據,怎麼就知道沒有?”薛鴻意義正辭嚴地說。
“找來做什麼啊隊長?”暴脾氣也開始勸,“嚴格來講,老巴爾克都不是南營地的人,就算證實了事實另有隱情,我們能拿他怎麼樣?最多是……”他嘗試開一個玩笑緩和氣氛,“還金翅雀一個清白?”
“就算隻能還金翅雀一個清白又怎麼了?”薛鴻意憤怒道,“至少金翅雀很想要這個公道,你們沒看它飛走的時候都哭了嗎!”
他靠在椅背上,斬釘截鐵地說:“明天我會再來,這件事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真是個有錢有閒的富家子弟,不為吃喝發愁,才會在這種世道尋求一些無所謂的精神價值……
寸頭和暴脾氣都非常不讚同薛鴻意的做法,隻有戊寅輕輕笑了一聲:“挺好的,你這種刨根問底,眼底揉不得沙子的性格。”
薛鴻意愣了一下,從副駕駛上探出腦袋,“十五……”
“我很欣賞你這種人,想做就去做吧。”戊寅大大方方地誇讚道,“這項委托算是我們兩方一起接的,如果巴爾克是清白的,趕走金翅雀,報酬五五分;但如果巴爾克的妻女是無辜的,也要給巴爾克相應的懲罰,讓金翅雀心安。”
“……”薛鴻意呆呆地注視著戊寅的臉,鮮豔的緋紅色逐漸蔓延到他的脖子,耳朵,還有整張臉頰,他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眼睛倏然亮起,興奮地連連點頭,“好!”
解臨淵沉默地注視著高興得都快哼起歌的薛鴻意,又看了看側過臉繼續遙望窗外風景的戊寅,眼神微動,又在戊寅回望過來之前一言不發地垂下眼睫。
……
等到一行人在C區分離,解臨淵和戊寅走在無人的27層樓梯井中,他抬眸看了眼戊寅的背影,倏然說:“戊寅……想不到你居然還挺喜歡薛鴻意的。”
“嗯,為什麼說這個?”戊寅在樓道轉彎的地方駐足,居高臨下地望著在下一層台階的解臨淵,星星點點的灰塵漂浮在黃昏之中,無聲無息地遊弋。
“能讓你舍得分出一半的報酬。”解臨淵笑了下,“這已經稱得上是青睞有加了。”
“我想做但懶得做的事情,有人上趕著幫我的忙,不好嗎?”戊寅說,“如果真的一文不給,就算薛鴻意本人樂意打白工,他的隊員也肯定會阻攔,分一點報酬出去,讓一切變得理所應當。”
“再說……”戊寅也笑了起來,“薛鴻意確實很可愛,是不是?”
他一一列舉著:“正直,熱情,單純,心軟,沒脾氣,缺根筋……”
解臨淵不知道什麼時候斂起了唇角的笑意,冷冷淡淡地說:“和你正好相反。”
“和你不也是正相反嗎?”戊寅笑意愈深,重新邁開步伐向樓上走去。
“……”
大多數人總是會偏愛和自己性格相反的人,那是他們所缺失的東西,所以格外具有吸引力。
解臨淵心想,這一點就連他也不例外。
他也更喜歡熱情單純的人,包括楊驀和秦玥,和這種缺心眼的人相處起來沒有壓力,比和戊寅待在一起讓他輕鬆千倍、萬倍。
等到入夜,戊寅回了房間,解臨淵也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
這一回,他特意鎖了門,直到萬籟俱靜,確認房子裡的所有人——特彆是戊寅,已經睡著,解臨淵才緩緩地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了一張紙條。
這是傍晚坐在回程的老爺車上的時候,暴脾氣男悄悄背著所有人塞給他的,尤其警惕著他的隊長薛鴻意。
解臨淵緩緩將紙條展開,入目的第一個稱呼就讓他瞬間嚴肅了面容:
Z1932……
這裡絕不應該有人知道他的編號,除非……
解臨淵飛速閱讀完紙條的內容,指腹無意識地在紙張上磨蹭,隨即,他的左臂外側裂開一條細縫,將紙條塞進去,碎成無數紙屑,再隨手一抓,扔進了垃圾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