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半, 解臨淵準時準點穿著整齊地順著扶梯走下樓。之前從庇護所帶出來的那套衣服早就因為臟汙和破爛扔掉了,他現在身上穿的是從樓上臥室衣櫃裡翻出來的舊衣服。
原來的咖啡店主人是個高大的胖子,襯衫都是XXXL碼, 解臨淵穿他的衣服有些不合身, 但用皮帶勒緊褲腰, 也勉強能穿。
忽然,他在大理石台階上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一樓大廳。
柔軟厚實的波西米亞風格地毯上, 楊驀兩條腿大大咧咧地伸直,懶洋洋地斜倚著黑騎士, 把它的腰腹軟毛當做靠墊, 整個人都窩在黑騎士側臥的身軀裡,一隻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揉著狗頭, 另一隻手裡握著枚啃了兩口的野蘋果,沒削皮,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洗。
聽到解臨淵下樓的腳步聲,黑騎士搭在楊驀大腿上的兩顆腦袋同時抬起,一左一右地注視著他。楊驀也笑著朝他揚了揚手中的蘋果:“這東西好酸啊,難吃死了。”
解臨淵心臟重重地下墜, 雖然他昨晚就就有預料戊寅即將現身,但他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快。
但無論內心如何的混亂糾結,解臨淵面上絲毫不顯,他神色淡淡地在階梯上駐足兩秒,然後不動聲色地繼續以原來的步速緩緩下樓:“……皮比較酸,你應該削了皮吃。”
頓了一下,解臨淵又在這句話之後添上主語,“戊寅。”
姿態慵懶的戊寅勾起唇角, 笑意直達眼底,等到解臨淵走得更近了些,他舉起手裡的蘋果,理所應當地吩咐道:“我不會削皮,你來給我削。”
解臨淵站姿挺拔,脊背如青鬆一般筆直,他面無表情地審視著躺靠在地上的男人,眸色如刃,恨不得將這個膽大包天的狂徒殺之而後快。
而戊寅眼含微笑,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解臨淵周身散發的冷氣,甚至還晃了晃他啃了一半的蘋果,催促道:“快點。”
僵持了將近十多秒,最終還是解臨淵先退了一步,伸手接過這枚蘋果,機械臂調整了一下結構,左手腕下方彈出一把水果刀,他取下來,垂眸快速利落地給這枚該死的蘋果削皮。
人討嫌,就連在蘋果上留下來的牙印都如此礙眼。
在解臨淵削皮期間,戊寅坐直身體,拍拍黑騎士的腦袋示意它自個兒邊上玩去。兩頭犬聽話地站起身,放鬆地抖了會毛,抬腿越過沙發噠噠噠噠地出了小樓,順帶還把門從外面帶上了。
一條條厚薄一致的果皮落在垃圾桶裡,削好皮,解臨淵將蘋果遞還給他,反身取過餐巾紙坐到沙發上擦拭刀刃。
“你為什麼還是選擇寄生楊驀,”他問,“是我的身體不合適嗎?”
戊寅嘎吱咬了口野蘋果,雖然還是酸,還比起之前要可口了許多,“要是寄生你,誰來給我削蘋果?”
“楊驀也能幫你削蘋果。”解臨淵說,“而且他一定做得比我更好,他會把蘋果切成適口的小塊端到你面前。”
“哦,原來還可以這樣。”戊寅表示知道了,“那你記得下次切成塊再給我。”
解臨淵:“……”
他無奈地深吸一口氣,嘗試講道理:“戊寅,我自有記憶起便是被當作人形兵器培養和改造,從小學習的就隻有殺戮的招數,並不會伺候人。”
聞言,戊寅不滿地挑起一邊眉梢,回頭望向他,聲音冷了下去,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道:“……你該不會是想賴賬吧?”
“……”解臨淵微笑了起來,眼底卻是一片冷漠,“怎麼會呢?”
戊寅最令他忌憚的能力就是寄生,目前已知的情報有:寄生是需要代價的,會大量消耗戊寅本體的能量,現如今戊寅剛剛寄生楊驀,短時間內無法再寄生他。
而且這一次戊寅選擇的寄生宿主又令解臨淵有一個新的猜想,遍觀這幾次戊寅寄生的人,帕爾默,楊驀,畢勒爾,都是健康的人類,是否有可能他半汙染的身體並不適合寄生?不然沒有理由放著他不管,反而去寄生胳膊上沒二兩肉,膀胱功能還不怎麼好的楊驀。
更何況戊寅應當心知肚明他並不是什麼安分守己性格,又沒有了最高指令的約束,隨時可能翻臉叛變,如果是覬覦機械戰神的武力,比起把他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隱患養在身邊,還不如直接寄生他,留著傻白甜楊驀伺候左右。
那麼就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種,也是最理想的狀態,戊寅根本無法寄生他。
第二種,戊寅手中還握有他所不知道的,更大的籌碼。
瞬息之間,解臨淵腦海中的念頭就已經繞過百轉千回。他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思忖間將刀刃按回手臂內側,挨個動了動左手五指,抬起眸,有心繼續試探:“戊寅,我非常感謝你所做的一切,你之前說你真正的身體不見了,我願意保護你,死守你的秘密,和你一起尋找你的身體。隻要你需要,我一定會義無反顧擋在你的身前,萬死不辭。
但,你可以將我視作一把無往不利的長劍,但不能拿我去砍柴切菜。戊寅,你應該明白,我不喜歡被強迫……我更希望我們之間能夠建立一個互利共惠的關係,彼此平等,互相尊重。”
說完,解臨淵就發現戊寅啃完了蘋果,正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望著他,眼底透著明顯的不耐煩,半個字都沒聽進去。解臨淵氣結:“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就非要我做你的什麼生活助理,像奴隸一樣地伺候你?我們各退一步,獲得一名忠心耿耿的保鏢對你來說不好嗎?你要是想要人服侍,我可以去外面給你找三個,五個,十個助理回來,保管把你侍奉得像個皇帝。”
戊寅歎了口氣:“你真的好麻煩啊,一直這樣試探來試探去,有意思嗎?”
解臨淵額前青筋微凸,顯出怒容:“是你挾恩圖報,強人所難。”
聽著解臨淵義正詞嚴的斥責,戊寅舔了舔唇角,倏然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黑色的眼瞳抬起,對上解臨淵宛若灼燒的紅眸,“非要求個心甘情願是吧?”
不撞南牆不死心,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輕佻的語氣令解臨淵瞳孔微縮,不祥的預感宛若一記重錘,狠狠地敲響他的警鐘。
“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特殊,會不定期地陷入汙染混亂期,但過段時間又會自然清醒嗎?”戊寅不懷好意地笑著。解臨淵知道答案一定不會是他樂於見到的,但他彆無他法,隻能硬著頭皮等著戊寅繼續開口。
“那是因為……”戊寅傾過上身,食指指腹輕輕地在解臨淵左側胸膛,也就是心臟的上方點了點,“你的這裡,有著一個和我一樣的寄生物。”
沒有管解臨淵能不能接受這麼爆炸的信息量,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也不能說和我一樣,我對它的感覺很熟悉,但它明顯比我要低一等,是發育不完全的寄生物,無法溝通。你的身體構造特殊,它無法完全寄生你,但也無法離開,所以隻能一直待在你的體內……這麼一想,它似乎比我更符合‘寄生’的含義,隻能依附著宿主存活,而我是獨立的。”
解臨淵震驚到失去了呼吸,隻感覺一股冰涼的麻痹感自胸口從被戊寅點過的地方起,一直滲透到五臟六腑,凍得他血管結冰,四肢生寒。許久之後,他喉結滾動,好不容易從咽喉處乾巴巴地擠出了聲音:“你的意思是,我每次混亂……”
“都是它在嘗試寄生你帶來的副作用。”
懸在頭頂的利劍落下,將解臨淵狠狠地釘在了原地。
“解臨淵,我可以幫你壓製它,也隻有我能幫你,不然你遲早會被它寄生。”戊寅勝券在握,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憑借懸殊的信息差在打一場絕不會落敗的仗,“你或許不怕死,但怕不怕你的意識被一個不知名生物頂替,它操縱著你的身體,以你的名義繼續‘活下去’?”
光是想象那個畫面,解臨淵都感到頭皮發麻,嘴唇微不可察動了動,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一個不字。
他恨得幾乎要將牙齒咬碎,這簡直是比最高指令還要誅心的枷鎖,他的軟肋被戊寅緊緊攥在手裡,隨意揉搓,捏成各種喜歡的形狀,而他毫無辦法。
心甘情願?豈止是心甘情願,如果戊寅說得都是真的,等哪天戊寅對他失去了興趣,他怕不是還要反過去央求他彆拋下自己。
關鍵是,戊寅所說的這一切雖然離譜,但都解釋得通,解臨淵下意識就信了八成。
“難道說,災厄汙染源……並不是病毒傳染病,而是寄生物?汙染者,畸變體都是一群被不明物寄生的人?”解臨淵迫切地詢問,“和你有關嗎?像你這樣的……物種,到底還有多少?是誰把你們研究出來的?目的是什麼?你在這場全球性的災難中,到底充當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彆問了。我不是說過嗎,我是被人強行剝離出身體的,失去了部分記憶。”戊寅無辜地眨了下眼睛,“你說的這些,我都不記得了,又或者我之前就壓根不知道。”
該記得的不記得,不該記得的倒是門清……不過解臨淵現在根本自顧不暇,哪裡管得了這些宏觀上的大方向。
“隻,隻能……”他察覺自己的聲音太過僵硬,連忙輕咳一聲,能屈能伸地緩和了語氣,“你隻能壓製它,無法消滅嗎?”
戊寅定定地注視著他,忽然笑得更燦爛了:“解臨淵,好好表現,等我哪天高興了,或許——?”
不否定也不肯定,掏出個薛定諤的胡蘿卜吊在他眼前,就等著他這頭大蠢驢直勾勾地往坑裡跳。
解臨淵氣得快要肺囊腫,偏偏戊寅還要在這個時候繼續落井下石:“話說,解臨淵,你這麼厲害,堂堂機械戰神,還能被汙染者傷到?……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解臨淵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確是故意的。
因為和他同一批次序列號的其他實驗體中出現多例汙染發病後,下達自毀指令然後複而清醒的情況,因為機械半體已毀失去利用價值,那些實驗體全部提前報廢,被放逐到了北營地的下區。
他多番觀察確認後果可以接受之後,毅然決然決定鋌而走險,故意被汙染者咬傷。就是沒想到他的情況過於特殊,一來他是機械戰神最成功的實驗體之一,平時又將性格偽裝得十分良善,人緣甚佳,研究團隊不忍直接將他報廢,所以力排眾議將他鎖起來留待觀察。
二就是……沒想到觀察觀察著,他居然還真的清醒了。
解臨淵原本以為專為他研究的核心密鑰已經是他自作聰明的報應了,沒想到更大的報應還在這裡等著他……
怪誰?隻能怪他自己蠢!
“解臨淵?”見他一直在發呆,戊寅忍不住拽拽他的衣服。
“在。”解臨淵溫順地側過臉應道,“有什麼事嗎?”
戊寅高興了起來,愉悅地問:“我餓了,有東西吃嗎?廚房裡好像泡著豆子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東西。”
“那是百合。”解臨淵朝廚房走去,在灶台前面有條不紊地挽起兩邊袖子,戊寅貼上來,好奇地問:“怎麼吃的?”
“和豆子一起煮。”
“好吃嗎?”
“我還蠻喜歡的。”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吃上?”
“這個燒水的爐子小,沒辦法添太多柴,大概需要煮一個半小時左右。”
“這麼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