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之間, 機械戰神緊急重啟,重新亮起的左眼眶內湧入大量的數據,一排又一排微小繁雜的代碼從顯示屏內急速刷過, 最終形成一顆緋紅色的人類瞳孔。重啟之後機械臂的塗層也總算能正常顯示, 可Z1932的臉上卻滿是震驚又複雜的神色,定定地注視著戊寅,“……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在他說話期間, 絡腮胡裡根長官緩緩走了過來, 從走路姿勢和表情來看, 這人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異樣, 更沒有任何防備。有兩名隊員不近不遠地墜在他身後,然後是剛上橋的趙誌勇和小陳, 剩下的三名隊員還在這兩人的後面。
戊寅沒有回答解臨淵的問題, 隻轉了下眼珠, 用眼神輕飄飄地示意正在靠近的裡根。
解臨淵沒有彆的選擇,也不會放過這個選擇,他神情迅速變得篤定堅毅,微不可察地朝戊寅頷了下首。
黑發男人微微一笑,像是狡黠的災厄之神,想要給惹他不快的人類降下一些懲罰。
這明明是楊驀的身體,是和同之前一模一樣的五官,但在不同靈魂的操控之下,一顰一蹙, 竟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氣勢。
裡根徹底走到了楊驀和解臨淵的中間,注意力全部都放在地上這具殘破的屍體上。
“Z,節哀。”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心裡其實毫無波瀾, 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
雖然裡根看似接受了Z1932也會談戀愛的設定,還主動叫他臨出任務之前看望一下戀人,但事實上裡根的內心根本不讚同,他認為戀愛並不是一個為戰爭而生的實驗體應該做的事,而表面妥協隻是他安撫Z情緒的權宜之計。
因為裡根一直隱隱約約感覺Z的一些行為在隱晦地表達他也是一名人類的潛台詞。
Z從沒有直接挑明過這份訴求,但刻在骨子裡的信念總是會在不經意間,通過某些無意識的言語傾向或者動作,流露出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Z渴望像個正常人一般的生活。
但這怎麼可能呢?
他可是從小就經過嚴格挑選,幾乎有記憶起在實驗室、手術室和訓練場度過的機械戰神計劃實驗體,他不該有獨立的人格,也不該考慮任何戰鬥以外的事情,他就是一把槍,一把還算好用的槍。
槍為什麼還會有情感需求?槍為什麼要有自己的想法?
帕爾默的存在永遠是一個變數。他現在死了,正合裡根的意。
短暫的思考結束,裡根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聲熱情的呼喚:“裡根隊長!”
他轉過頭,就見楊驀滿臉堆笑地伸出手,“非常感謝你們及時趕來,不然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類似的話語裡根不知道聽過幾百遍了,但也不好拂了笑臉人的面子,伸出一隻手和楊驀相握,“沒事,這是我們先鋒隊的職責。”
就在兩隻手相握的瞬間,黑色的毛細血管如葉片的經脈紋路,以戊寅的五指指尖為起點,迅速蔓延上裡根的整面手背。
絡腮胡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就已經被戊寅附身,他面部肌肉變得鬆弛,兩眼無神放空,整個人都好似被按下了停止鍵。
他被控製著抬起右手,如吊線傀儡一般伸進衣領中,從頸項處拿出一枚雨滴形狀的密鑰,再呆滯地低頭摘下。
“動作快一點!”解臨淵忍不住出聲催促。
戊寅恍若未聞,動作依舊緩慢磨蹭,十多秒了都還沒能把項鏈摘下來,急得解臨淵恨不得動手去搶。
過了好一會,密鑰才總算成功遞交到戊寅掌心。可出乎解臨淵意料的是,這人並沒有依他們計劃的那樣進行持有人權限轉移步驟,而是剛拿到密鑰就鬆開了控製裡根的手。
二人接觸的地方黑色血管迅速消失,下一秒裡根就恢複神誌,猛地驚醒過來。
那種感覺就如同從深海浮出水面,模糊難以辨認的畫面和聲音驟然拉近,嚇得他驚魂未定地掃視四周。
再一定睛,就見楊驀的手心裡赫然握著他的機械戰神密鑰,輕描淡寫地上下拋扔了兩回,然後直接反手丟進湖水中,被等候在那裡的荷花小美人興奮地撿了去。
“你!”裡根反手一摸頸項,發現裡面空無一物,他顧不上思考秘鑰到底是怎麼消失的,迅速反手拔槍瞄準楊驀。
但動作比他更快的是解臨淵,整條機械臂迅速伸展變化出一面重型鋼盾,嘭一聲砸向地面,另一隻手扯過戊寅,齊人高的盾瞬間穩穩擋在他身前。
不過盾牌後方的安全區卻並不安穩,解臨淵反過頭著急地對戊寅喊:“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不修改權限人?還把密鑰給扔了!……這和我們商量好的不一樣!”
戊寅本來心情就欠佳,被這麼衝著臉吼更是不耐地皺起眉頭:“結果不是一樣嗎?”
“一樣什麼一樣!我無法攻擊密鑰權限持有人你不知道嗎?”解臨淵聲音高了許多,“現在怎麼辦,你出去和裡根對點?”
“不能攻擊秘鑰權限持有人?”戊寅用上挑的話尾表示自己確實是頭一回聽說。
“我分明給了你說明書!”
戊寅擺了下手:“裡面字太多了,我沒看。”
這個答案太過輕描淡寫,隨意到令解臨淵腦袋轟的一聲嗡鳴,他的左眼閃過一連串紅色亂碼,怒罵脫口而出:“你有病吧!”
“……”戊寅倏然抬起頭,冷冷地和他對視,目光中的薄涼和淡漠迅速使解臨淵高溫過載的大腦冷卻恢複正常運轉,他嘴唇動了動,識相地忍下怒火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數片大大小小的荷葉浮出水面,小美人好奇地觀察著橋面上爭吵的兩人。
距離他們一米之外的橋頭,絡腮胡瞪視這面堅不可摧的金屬盾,臉上攢滿了不可置信與被背叛的怒意,可當他正要開口怒斥這個叛徒的時候,戊寅捏了掌心深綠色的葉片,下一秒,一張荷葉甩著淤泥直接糊上了絡腮胡的臉,根莖為鞭,狠狠打上他的右手,力道之重,裡根的手背頓時腫起一條紅痕,掌中的槍支也脫手甩到了地上。
“現在結果又一樣了。”戊寅拂開解臨淵護著他的手,走過去撿起落在橋面上的手/槍,看也不看直接彆到後腰上。
解臨淵:“……”
身後幾名先鋒隊的成員都注意到了這邊的騷亂,紛紛警惕地摸槍尋找掩體。戊寅回頭瞥去一眼,數道荷花莖根驟然破水而出,準確無誤地鞭中除了戊寅和解臨淵之外每一個人的腰腹、腦袋或者小腿。
拱橋上頓時全是一陣七零八落的摔倒聲,變異荷花的攻擊並沒有停下,滾滿淤泥的根莖像蛇一樣,緊緊地纏縛住獵物的軀乾和四肢。“小美人”還自學成才,拿生長結實的藕堵住了他們的嘴。
在一片混亂中,解臨淵的金屬盾徐徐拆解重塑,變成了一把M20步/槍,他心情複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兩個反抗最激烈的隊員甚至被小美人直接扯進了湖裡。
“……”
他快步走到戊寅身側,壓低聲音問:“這是什麼情況?又是你的……能力?”
“不是,這隻是因為變異荷喜歡我,所以主動幫助我。”戊寅僅僅是站在河湖邊,白底紅尖的荷花就爭相對他盛開,還不停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生長根莖,“我向來受變異種的喜歡,無論是變異動物,植物,還是人,亦或變異失敗的畸變體。”
說著他意有所指地斜覷解臨淵一眼:“這點你應該清楚。”
“……”
為什麼這人會格外受變異種的青睞?看他似乎沒有想要解釋的意思。但解臨淵清楚這點嗎?解臨淵確實清楚。
最初遇見“帕爾默”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地在意這個金發研究員,有好感,想要親近,但又因為這種感覺來得過於突兀,並且“帕爾默”實在是沒有什麼正面的形象,所以解臨淵的理智在極力勸阻著本能。
這種情感與理智的矛盾也就導致他在這之後做出了非常不符合性格的舉措——他竟然試圖去色/誘這名傳聞中色中惡鬼的研究員,再以這個借口強行解釋自己想要接近“帕爾默”的行為。
當然,還沒等色/誘的色字寫出頭上的那道撇,解臨淵就發現了“帕爾默”的異常,於是他立刻更改了計劃。
面對這個自稱戊寅的男人,解臨淵已經不止一次感受到事態超出預計的失控感,並且這一次預感尤為強烈,幾乎如海浪潮水一般將他完全淹沒。
解臨淵頂著滅頂的窒息感,問出了他這輩子都沒問過的問題:“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
他做事向來求穩,永遠都是計劃周全的。每踏出一步之前,他都會在心中進行無數次的演算,直到確認所有可能導致的後果都在他的承受範圍內。
和“帕爾默”合作已經是解臨淵大著膽子走的一步險棋,沒想到現在……他隻覺得前途一片渺茫。什麼計劃?什麼穩健?都被變異荷花嚼吧嚼吧咽下吃了。
“接下來回庇護所,去接醜狗,然後走人。”戊寅簡單粗暴地吩咐道,“你開車。”
“我們回不去庇護所的。”解臨淵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抬手開槍乾掉周圍一名不長眼的汙染者,“庇護所要求我出入庇護所的時候必須要有監督人在場,也就是裡根……我不建議進門的時候就暴力破關引起注意。”
聽到這句話,戊寅停下腳步,轉身皺著眉頭看向他。
解臨淵被這副表情盯得心尖一悸,大腦在瘋狂報警,他咬咬牙,再一次篤定地著重音強調:“非常不建議。”
“嘖。”戊寅煩躁不已,“你不是戰神嗎?不能一個人把他們全搞定?”
“就算是戰神,也請把我當做一名會累、會受傷、會死亡的人類看待。”在戊寅面前,解臨淵就有話直說多了,“更何況我的最高指令還在他們手裡,你要是弄得太高調又沒辦法速戰速決,很可能還在庇護所內我的機械戰神係統就被強製鎖定,到時候……”
“你不是說你有辦法應對最高指令嗎?”戊寅打斷了他。
解臨淵啞了一下,神情有輕微的不自然:“我是有辦法,但在應對期間需要一個安全不被打擾的環境……”
“你在撒謊。”主動暴露身份和能力之後,戊寅也直白多了,“你根本沒有辦法解決指令,你就是打算自毀。”
解臨淵的瞳仁輕微顫了顫,在戊寅幾乎逼供的視線下,他硬擠出來一個營業性的笑容:“你在說什麼呢?我為什麼要自毀?”
“為什麼?”戊寅低頭思考了一下,“因為……你想要的是絕對的自由。”
“……”
“你想要一個完全獨立的人格,想要能夠按照自己真實的意願行事,隨心所欲,想要從此時此刻起,一分一秒也不再受製於人。為此,你甚至不惜失去機械戰神這份令所有人都眼熱的力量,不惜折壽,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戊寅倏地了然般的啊了一聲,“或者說,正是因為機械戰神的存在,你才會像個沒有思想的貨品一樣被操控。”
解臨淵的呼吸越發灼熱,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戊寅,心臟怦怦直跳。
自由。
他渴望了二十年的字眼,最為諱莫如深的字眼,打碎了牙齒都要往肚子裡吞切不可暴露的字眼……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被一語點透。
解臨淵禁不住朝戊寅的方向靠近,靠近這個激起他共鳴的男人,放縱根植在他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親昵,“我……”
但就在這時,戊寅忽然抬頭向他勾起一個笑,肆意、戲謔、囂張、乖戾,總之就是和良善溫和沒有任何關係:“想得很好,但我不允許。”
“……”解臨淵體內高速運轉的機械忽然卡了殼,他愣了下:“什麼?”
“你對於我來說,最大、也是唯一的利用價值,就在於你的機械戰神,”戊寅面無表情地說,“沒了它,我根本沒有任何和你合作的必要。”
他的話語冷漠自私到了極致:“我不會被操控,也不用擔心生命安危,我甚至都不是必須要救那條臭狗,不過一時興起接個委托,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但是你和我不一樣,你的核心密鑰,最高指令,仍舊全部都在庇護所手裡,你甚至還已經暴露了反心,卻無法將知曉你秘密的人滅口。
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你,如果你繼續留在庇護所,接下來的處境簡直比在刀尖行走還要難。解臨淵,你說,他們會不會考慮采取某些精神或者物理的方式,剝離你的思想,讓你徹底成為一個沒有腦子的趁手武器?”
戊寅的言語就像銳利的匕首,割開了解臨淵壓在箱底的記憶盒,殘忍將裡面從未落灰的記憶翻絞捅碎,一瞬間,解臨淵幾欲有嘔吐的衝動。
會,當然會,為了讓他們這些不服訓的實驗體聽話,那些人什麼做不出來?
涼水澆在滾燙燒紅的金屬上,滋一聲散發出層層白氣,解臨淵鬆動的眉眼逐漸變得冷峻,他不再依從本能可笑地自作多情,更不會去申辯說他暴露的原因是為了救某個人。
冷卻後越發堅硬的鋼鐵重新運作,他的聲音寒得如同深淵:“所以?”
“所以不如我們來重新製定一下合作條款。”戊寅沒有在意他冷淡的態度,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臂,“離開庇護所之後,我缺一個‘生活助理’,我會修改你的最高指令轉移權限,而你就來做我的‘生活助理’,為我服務,一直到——”
他想了一下:“一直到死的話有點太遙遠了,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這樣吧,就一直到我找到自己原本的身體那天為止,怎麼樣?”
“你自己的身體?”解臨淵眉頭皺得死緊,直覺這是一筆超級不平等條約,誰簽誰是超級冤大頭。雖然他因為重大決策失誤葬送了自己的選擇權,注定要當這個冤大頭,但在跳坑之前,他還是要算明白自己到底被坑得有多慘,“你原身什麼樣子?”
“就正常人類的樣子。”
解臨淵挑釁地冷哧一聲:“居然還是人模人樣的?”既然兩人已經撕破了臉,他也就不必再壓抑自己的本性,“我以為你本體會是條寄生蟲,或者電影《異形》裡的那種怪物。”
戊寅沒看過這部電影不知道內容,不過他聽得出解臨淵的陰陽怪氣,清楚這不會是好話。他笑意愈深,上前兩步靠近解臨淵,“哦,忘了說了,合約中還要加上一條,除了生活助理,必要時,你還要貢獻出你的身體,充當我的備用寄生宿主。”
解臨淵呼吸一滯,眼見著就要發怒,戊寅卻絲毫不懼地傾身逼近他:“解臨淵,你彆無選擇,誰叫你倒黴遇到了我。”
“……”
血紅對上深黑。
長久的對峙中,戊寅期待著解臨淵的反應,是憤怒地反擊,還是非暴力不合作地對抗,亦或色厲內荏地虛張聲勢……
倏然,解臨淵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雙眼時,嘴角是一抹咬牙切齒的微笑:“好的,我接受新的條款。那麼,戊先生,您所謂的‘生活助理’,具體是要我為您做些什麼呢?”
他服軟了,他在示弱。
落敗的狼露出了肚皮,討好地嚶嚶叫,向壓在身上的勝利者尋求喘息之機。
意識到這一點讓戊寅雙瞳驟然睜大,呼吸也變得粗重,解臨淵的屈從幾乎讓他瞬間興奮到了極點。即使他明知道解臨淵內心絲毫沒有認輸的意思,或者正是因為解臨淵強忍著不滿向他彎腰,望著那雙赤瞳裡燒灼著的熊熊怒火,戊寅才會格外的激動。
“你要為我提供可口的食物、乾淨的住處,為我清洗衣物,保護我的安危,還有我累的時候背著我走,我生氣的時候讓我高興……”
“就是當你的奴隸,對吧?”解臨淵神色冷漠,又在心底苦笑一聲,他真是越混越慘了,現在是個沒有人身自由的打手,未來即將變成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
“奴隸?”戊寅疑惑,“這明明是‘生活助理’。”
解臨淵不屑地撇了下嘴角:“隨便你怎麼稱呼。”
“對了,”戊寅突然想到什麼,他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把“那條”加上去,雖然他不明白這項功能的用處到底在那裡,但既然之前那個叫辛蓉的女人那麼刻意地著重強調,肯定有它的意義在裡面,“在我需要的時候,你還得替我暖床。”
饒是解臨淵打定主意虛與委蛇,見機行事,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太陽穴旁的青筋都狠狠地跳了兩下,他一字一句,磨牙吮血地反問:“暖·床?”
“暖床。”戊寅理直氣壯地重複,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人為什麼對這個詞反應這麼大,但既然解臨淵不爽了,那他就爽了。
暖床,必須暖床!等出了庇護所,他第一時間就要讓解臨淵暖床。
解臨淵總覺得戊寅說出這兩個字時的口吻很不符合語境,就像一個孩子在偷穿媽媽的高跟鞋一樣,但他現在無暇思慮那麼多,他隻再次深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氣,核善微笑道:“好的,您說什麼就是什麼,隻要您需要,我一定好好為您暖床陪/睡。那麼,想要我陪您睡覺好歹兩個人都得有命活下去,接下來您打算怎麼做?”
“回庇護所,去接醜狗,然後走人,你開車。”
“……”
十五分鐘後。
解臨淵駕駛著先鋒隊特殊行動組專屬的越野車,行駛在返回狼煙避難所的路上。
後座,戊寅斜斜地歪倒在椅背上,懶懶散散,看上去一根手指也不想動,跟十分鐘之前那個咄咄逼人的家夥根本判若兩人。在他旁邊,坐著一個橫眉冷對怒目而視的絡腮胡長官裡根,他的雙手雙腳都被布條捆住,嘴巴也被堵住,動彈不得。
至於布條的來源,是戊寅就地取材,從帕爾默身上剝下並親手撕成的,沾滿了血汙、泥土和一些不知名的東西。堵向裡根的嘴時,戊寅都感覺絡腮胡翻了個飄飄欲仙的白眼。
至於越野車的副駕駛,上面坐了一個非常玄妙的……礦泉水瓶。
非常普通的那種塑料瓶,末世三年過去,什麼都消失了,但這些白色垃圾仍舊隨處可見。
瓶身內部裝了點東信湖的湖水和淤泥,淤泥中間栽了一顆小小的蓮花枝。
戊寅隻隨便勸說了兩句,“小美人”就興致勃勃地將大部分本體留在湖內,選取核心部位跟著戊寅這個野男人跑了。現在的它非常不安分地待在副駕駛座上,隻有根還紮在原處,莖稈伸得快要到車頂蓋上去,把最大的花冠和兩顆小花蕾探出窗戶,興奮地東張西望。
它的行為太過人性化,讓解臨淵忍不住問:“它聽得懂我說話嗎?”
戊寅懶洋洋地睜開半隻眼,整個人就宛若一隻午後曬太陽的貓,打著哈欠道:“聽不懂,我要和它交流也必須有接觸。”
說著,他隨手在車門邊和椅背的收納袋裡覓食,未果,於是又慵懶地伸個懶腰,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
“……那我就直說了。”解臨淵操作方向盤打了個急轉,“雖然它把花朵探來探去的樣子是很可愛,像個東張西望好奇的小孩子,但是花朵應該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那它這樣……是不是在耍流氓?”
“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這個前半句戊寅倒是聽懂了,但後半句什麼耍流氓他不明白。如果平時他就會不懂裝懂,但現在沒什麼必要,他直接開口問:“耍流氓是什麼意思?”
“……”解臨淵疑惑地從後視鏡裡看向他,“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連這個都聽不懂,你簡直比我更像個實驗體。”
絡腮胡裡根也在此刻停止了掙紮,探尋的目光在戊寅和解臨淵之間不斷來回。
戊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掀起眼睫,對著後視鏡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抹笑霎時勾得解臨淵腦內風起雲湧,萬千冗雜沒有條理的頭緒湧入其中,亂得他CPU都快乾燒。從知曉戊寅的異能起,解臨淵就習慣性以為這是由於災厄傳染源產生的突變,但如果戊寅的異能產生時間不是在末世後,而是在末世前,並且是人為導致……
解臨淵簡直想當場停車把戊寅摁在地上說清楚。
但一是礙著裡根還在車裡綁著,二是戊寅這喜怒無常的家夥肯定不會坦誠告知,他也隻好強行把好奇心按回土壤裡,什麼也沒有再問。
邊陲監獄建在庇護所的最外區,過去隻需要通過一道關卡。通常情況下,值班的門衛會儘職儘責地打開車門,檢查歸來車輛的所有乘客,裝載物,再詢問出入原因,確認無誤之後才會通行,耗時一到五分鐘不等。
但這一次,解臨淵剛降下主駕駛座側的車門,探頭進來詢問的守衛就嚇得一個擺子退到了一米外。
微微凸出的右眼珠像尺寸不合適,被強行塞進眼眶內的外來物,周圍如蛛網一般向外伸出數道淺淡的黑色紋路。
解臨淵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配上他目前醜陋詭異的容貌,笑容猙獰如融化扭曲的蛋糕:“我的情況不太好,所以長官就帶我先回來了。”
說著他讓了下身子,給守衛看坐在後排閉目養神的絡腮胡裡根。
守衛是見過Z1932發瘋的,他急忙象征性地隔著一米來遠從車窗往裡看了一圈,後排除了裡根之外還坐著個眼熟的年輕人,是時常跟他們打交道的司機楊驀。
“進去吧,動作快點。”他揮了下手,道閘隨之開啟通行。
車窗方一關閉,戊寅立刻鬆開對裡根的控製,然後一顆藕重新堵回了他嘴裡。
位高權重的裡根長官什麼時候受過這種非人待遇,又不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守衛這群飯桶怎麼就讓人進來了,氣得一圈胡子都在顫。
解臨淵默不作聲地在前面開著車:“待會你準備怎麼進去?”
過了將近一分鐘他也沒等到回答,解臨淵壓抑著不虞好聲好氣地跟後座的大少爺講道理:“我知道你防著我,但既然我們目前是合作關係,你總得告訴我點什麼,我才好配合你。”
“……我沒有防著你。”戊寅說,“我確實不知道‘我’該找什麼理由進監獄。”
解臨淵:“……”
帕爾默好歹還有一個給地下三層實驗體化驗體檢的理由,楊驀這個司機能找什麼借口進監獄?
“你的……呢?”解臨淵意有所指地挑了下眉,“換一個……不就進去了?”
“哪那麼簡單。”戊寅肩膀抵著車門,想了會,“……有沒有辦法給我搞點糖?”
“糖?”解臨淵踩下刹車,“什麼糖?”
“葡萄糖、蔗糖、果糖,都行。”
“……”幾秒的思考過後,解臨淵果斷掉頭,他沒有問為什麼,隻是行駛一段距離之後將車停在路邊,獨自下了車。
戊寅目送他堂堂正正衣冠楚楚地從醫院正門快步入內,又在五分鐘之後鬼鬼祟祟地低著頭走出來,再上車的時候手裡就已經是兩瓶葡萄糖注射液,還有三板巧克力。
“時間有限,隻來得及偷這麼多……可惜不能明目張膽地搶。”解臨淵把東西都丟給戊寅,打開主駕駛座上方的化妝鏡,查看自己臉部汙染的情況。他兩指拉開上下眼皮,左右觀察了一會:“一個半小時,最多兩個小時以內必須解決問題,不然我就會解決所有人。”
他疊好鏡子回過身,就見戊寅仰頭搖晃著玻璃瓶給他展示了一出葡萄糖龍吸水:“……”
喝完兩瓶25%濃度的葡萄糖,戊寅又大口大口往嘴裡塞巧克力,像沒有味覺一樣機械地吞食。直到全部掃蕩一空,他才一邊舔指腹和嘴角殘餘的糖分,一邊下指令:“走吧。”
解臨淵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轉頭踩下了油門。
越野車一個急轉穩穩停在邊陲監獄正門口,一名高挑的白發赤瞳男人和一個矮他半頭的年輕黑發男人同時打開車門走了下來。
相較於把守庇護所大門關卡的守衛,值守邊陲監獄的獄警早就對Z1932的汙染臨界狀態見怪不怪了,他們連眼皮子都沒抬就放Z1932過了,隻在楊驀靠近的時候不客氣地誒誒誒好幾聲,“來做什麼的?”
戊寅目不斜視地握住他伸出來的手指,獄警瞬間眼神一空,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哪裡還有方才那兩人的蹤影。
“……”媽的,見鬼了?他趕緊嘀嘀咕咕地找人調監控,總不能是他站著站著做了個白日夢吧?
成功通過崗亭,接下來的路就順暢許多,迎面經過的獄警雖然會將視線落在他們身上,卻不會有人突兀地上前來詢問他們的身份。
但好巧不巧,就在地下三層的獨立通道儘頭,解臨淵和戊寅迎面遇見了卡瑪獄警——這位強勢乾練還有些凶殘的女獄警曾經給戊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她身後跟著兩名獄警,視線猶如針紮一般,先是譏誚地掃過解臨淵變形的右臉,輕蔑地笑了笑,接著又緩緩落到楊驀身上,毫不客氣地質問:“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卡瑪側過腦袋,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荷花?還挺有閒情雅致的?”
解臨淵早已習慣製訂好的計劃總會出現意外,而且永遠是不好的意外,他冷靜地勾起一個營業性質的笑容:“卡瑪警官,這位是小楊,他手裡的這枝荷花是編號為PL09的變異荷,近來受喪屍潮的影響情緒有些暴躁,上頭的意思是暫時先在三層給它安排一個房間。”
“我怎麼沒接到消息?”卡瑪不疾不徐地堵在門前,低頭用指甲挑著另一個指甲蓋裡的灰。
她並不是格外敏銳,察覺到了解臨淵謊言中的不對勁,而純粹就是看Z1932不順眼,在故意挑刺卡他。
解臨淵笑了笑:“您很快就會收到消息的。”
“那就等通知到位了再進去。”
“卡瑪警官,變異荷性格惡劣,隨時可能發怒攻擊人類,還是儘快把它關到牢房裡。”
“哦~原來是和你一樣的怪物啊?”卡瑪絲毫不把解臨淵的話放在眼裡,“這不是有你在嗎?你這條會咬人的狗,會好好地看家護院,完成主人的任務……”
解臨淵被卡瑪刻意刁難早不是一次兩次,知道對方的脾氣,他習慣性地還要繼續耐心規勸,右手腕卻忽然被人向後扯,緊接著一個黑發男人就側身越過他上前半步,冷冷地開口:“滾,彆在這兒礙眼。”
一時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甚至包括解臨淵在內。
戊寅之前做好事被反咬一口本來心情就差,好不容易因為解臨淵開心了一點,現在又被這個磨磨蹭蹭腦子有坑的女人搞得火氣上湧。
忍耐?假意迎合?
這些詞語在戊寅這裡都是統統不存在的。
他不爽了,就要讓所有人比他還不爽。
卡瑪兩邊的高顴骨因為戊寅的頂撞抖了抖,刀片一樣的眉毛向下壓,是一個生氣的前兆表情,然而在卡瑪發怒之前,一把轉輪手/槍已然在解臨淵手部成型,不等卡瑪身後的兩人掏出槍,他就率先點殺了這兩人。
在邊陲監獄裡的時候,Z1932永遠是順從、溫和、狼狽,甚至是卑微的,不是結束了數日高強度的任務,就是汙染混亂期被捆綁著送回來,像一隻雪白柔軟的兔子,明明長了牙卻不知道使用。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卡瑪的未婚夫才會在解臨淵第一次抵達邊陲監獄的時候,自以為是地半夜帶人去找這個英俊漂亮但沒有一點自保能力的兔子,想玩些刺激的。
事實證明,確實刺激,刺激得他命都沒了。
概因解臨淵的偽裝太過深入人心,即使卡瑪知道這隻兔子實際上是隻劍齒虎,長著鋒利的獠牙,但她還是忍不住越過紅線趁野獸束著枷鎖的時候,去抒發她無從排解的自尊心。
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未婚夫的人面獸心,但她不能承認,好像隻要承認了,她早已乾涸麻木的內心就徹底空了。
隻是他們似乎都忘記了,Z1932,機械戰神最後一代實驗體,名副其實的人形殺器,自睜眼起就是為戰爭與屠戮而生。
在抵在咽喉處的刀尖逼迫之下,卡瑪額頭流下冷汗,緩緩舉起了雙手。
“你就不能再忍一忍等進去再說嗎?”解決完所有人之後,解臨淵不耐地回頭對戊寅道,“這裡有監控,我們的一切行為他們都看得到,馬上監獄警力就包過來了。”
“來就來吧,反正總要暴露的,無非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情。”戊寅比他更煩:“這女的嘴裡唧唧歪歪的說個不停,我腦袋都被她講疼了。”
他瞥一眼卡瑪,沒好氣道,“瞪什麼瞪,去開門!”
一絲鮮血從刀尖中流出,卡瑪胸膛大肆起伏著,恨恨地說:“我開。”
她微微側著臉,小步小步地朝門口後退,就在即將抵達門鎖驗證處的時候,她趁著轉身的動作倏然發難,想要掙脫解臨淵的控製拔出手/槍。
——然後她就被兩條不知道從哪裡出現手臂粗的藕節衝臉砸了個大比兜。
戊寅非常不情願地伸手碰到她的頸側,控製她用工作證和指紋打開了門。
等卡瑪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押到了編號MTHC1的牢房門前,黑發青年沒個正形地靠在牆上望著他,而解臨淵的機械手則死死地掐著她的後頸,禮貌與文雅徹底從這個殺神臉上消失,他冷漠地命令道:“輸密碼。”
卡瑪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又是為什麼短暫地失去了意識,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為牢房門存在密碼,她一定不會有機會恢複意識,而且一旦她交代了密碼,她就會永遠地消失。
“快點。”戊寅有氣無力地催促道,“說密碼,至少能死得乾脆一點。”
卡瑪的呼吸顫了顫,幾個念頭閃過之後,她忽然垂下肩膀,整個人像是在這瞬間衰老了十歲:“我可以告訴你們,但有一個條件。”
不等戊寅和解臨淵答複,她就快速喊道:“我知道你們的目的肯定是劫獄然後離開庇護所,我的條件就是你們走的時候,把編號HI004也一並帶走!隻要你們肯答應,我可以幫你們逃跑!”
最恨這些煞筆拗口編號的戊寅怒了:“名字,名字!就沒點好記的名字嗎!”
“名字……”卡瑪有些恍惚地看著這個黑發年輕人,恍惚間覺得他的這句話似曾相識,“HI004的名字是伊萊……”
戊寅好像有點印象了,HI004……不就是那個曾經瘋狂撞門怪笑大叫嚇唬他的煞筆嗎?
沒特意去牢裡一刀捅死他就不錯了,還指望我救他?
“不答應。”戊寅一口回絕。
卡瑪神情一僵,倏地變得毅然決然:“那你們就殺了我吧,我是絕不會把密碼告訴你們的。或者你們可以嚴刑逼供,看到底是庇護所的警力支援來得快,還是我鬆口鬆得快。”
戊寅雙目一瞪,抱起解臨淵的長刀胳膊就要去捅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後者趕緊把機械臂化回原樣攔住他:“等下,等下,楊驀,呃,戊,戊……?”
戊寅更氣了,扭頭朝解臨淵瘋狂宣泄怒火:“你直到現在連我的名字都沒記住?天乾地支的戊和寅!六十甲子排行第十五位的戊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