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
從古董電梯中出來後, 陸檸扶著老爺子，另一側是陳管家。
三人安靜無聲地踩著厚軟的地毯，一步步往前走。
陸檸都不敢細看走廊周圍, 也不敢胡思亂想。
這是蔣先生都不成提及的過去與家人, 現在爺爺居然要為他打開蔣家隱秘的過去。
到一扇厚重的實木門前，陳管家推開大門，打開燈光。
蔣老爺子拄著拐杖徐徐進入。
陸檸迎著明淨的亮光，目之所及, 是整齊乾淨的舊陳設, 應當是有人來日日清掃。
但面前的場景，依舊可以讓他清晰地感知到，是停留在某一年的某個特殊的瞬間。
牆壁上有早年間的結婚照，極為登對的一對璧人。
男士高挑英俊, 女士溫柔典雅。
挽著彼此，眉目舒展而面帶微笑, 都有一種世家子弟的矜持貴重氣質。
陸檸靜靜地看著，聽耳旁的老爺子道：“這是明易父母，當年結婚照片, 那會兒他們都才二十五歲。”
他轉而看向爺爺, 隻見他仰眸靜觀, 滄桑之中無喜無悲。
再多的不平與怨憤，也已經隨著時間長河, 緩緩淡去。
隻剩下一聲歎息。
陸檸想，是因為蔣先生拒絕繼承蔣家生意，所以爺爺在難過嗎？
“爺爺……”
老爺子拍拍他的手，勉強一笑，指了指旁邊小客廳的沙發：“去坐那兒, 小檸陪爺爺一起看看照片。”
“嗯。”陸檸扶著老爺子一並坐下，接過陳管家遞來的多本厚重相冊。
可觀的數量，直接讓陸檸知道，蔣家人以前一定是很重視拍照留念的。
裡面會否有蔣先生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呢？
老爺子打開照片，第一張是一位穿著早年間披帛婚紗的優雅太太。“這是明易的奶奶。”
“奶奶這麼美？”陸檸有些驚訝，認真欣賞。
一看就是典型的大家閨秀，眉宇間有一種雍容華貴的姿態。
他忍不住輕歎，難怪蔣先生生得這麼好，原來是傳承了一代一代的顏值基因。
蔣老爺子往後翻，第二頁是一大張全家福合影。
有老爺子老兩口，兒子一家三口，小女兒。
陸檸望著被抱在臂彎間的小嬰兒，呆了呆，照片裡一共六個人，現在隻剩下兩位。
蔣老爺子指著照片道：“旁邊的，是明易的姑姑，爺爺的小女兒。也走了，癌症。”
陸檸一想到爺爺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還要接連送走這麼多至親的人，眼圈都忍不住發紅。
蔣老爺子繼續道：“明易爸媽當年是在國外認識的。我這位有學識的兒媳婦是最早的一代移民，說起來是中國人，其實連漢語都不會說的。明易他爸爸怕我們不同意，所以一直瞞著。”
陸檸不敢多想，隻順著爺爺的話看他，好奇地發問：“然後呢？”
蔣老爺子笑了笑，說起往事：“明易的奶奶去美國辦點事，順道去看看他爸爸，一不小心就看到他在跟一個漂亮小姑娘玩。那肯定是要問清楚的，不能不清不白。”
陸檸點點頭，認真聽。
蔣老爺子將自己太太如何在美國逗留幾日，趁機跟未來兒媳婦聯絡感情，甚至關係好到回華國之前，去見了未來的親家，一起吃飯。
“回來跟我一說，我聽是完全的外國人，肯定是不太同意。但明易奶奶說，那個小姑娘多好多好，講英文多好聽，還會說德語，法語。”
他說著，仿佛回到當時與太太說私房話的光景裡，說未來兒媳婦如何如何，說自己兒子如何如何，眼神都不覺間變得柔和無比。
陸檸記得蔣先生提過，老爺子大學是在德國留學，一定會留一個好印象。
“那後來，他們就回國見您了嗎？”
蔣老爺子道：“那沒有，他們當時考試。我給明易爸爸打電話，讓他要端正，不要欺負人家女朋友。雖然美國人有美國人的思維，但我們是傳統的人，不能胡來。”
他笑著對陸檸眨眨眼，有些調皮地說，“我和明易奶奶就趁著他們快考完了，偷偷去了美國。”
“這樣哦？”陸檸配合著問道。
蔣先生父母應該和自己一樣，被嚇一跳吧。
老爺子真是的，原來早就開始乾這種事情了。
蔣老爺子感慨道：“明易媽媽雖然不在國內長大，思維也很美式，但是個很好的孩子。可見我也是偏見。”
陸檸：嗯，您自己能反思總結就是最好的啦~
蔣老爺子又說兩個孩子如何在國內外辦了好婚禮，因為新娘子的外祖父定居在歐洲，又去法國舉辦小型的婚宴。
照片都在相冊裡，陸檸一邊聽一邊翻閱，有一種在看老電影的感覺。
如果不是身在蔣家大宅，他都不敢想象，原來真的有世家子弟一個婚禮可以前後辦上一個月，花費幾個億。
在婚宴最後的新人兩家大合影，各個都是龍章鳳姿。
蔣老爺子看著照片歎氣：“本來兩家往來是很親近的，尤其是明易出生後……可惜，那天出了車禍，他爸媽都走了。他外祖家認為是我們沒有照顧好他們家閨女，一直遷怒，連明易也不見了。”
陸檸猛的倒吸一口冷氣，隨後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原來是這樣。
蔣老爺子看著這孩子似乎驚得愣住了，淡淡道：“明易媽媽是獨女，老來得女，掌上明珠，從小到大都是頂拔尖優秀的人，大學上的是常春藤，拿全額獎學金，跟著全世界最好的建築師學習，大好的前程……”
陸檸快速低頭，難過的眼睛都紅了。
不僅僅隻是蔣先生的父母，還是那麼優秀的人。
卻英年早逝了。
陸檸不敢再想，指著一張照片裡，新人身側的大金毛，不知為何竟然有些眼熟：“爺爺，這個大狗狗呢？”
蔣老爺子道：“哦，這是明易媽媽養的。他們結婚那一年已經很老了，是她從小就養著的。跟著到我們家來了。”
他頓了頓，“他們意外離世那會兒，明易剛學會走路，這狗很護著明易的。可惜，年紀大了，沒過兩年也走了。”
陸檸的眼眸緩緩瞪大，仔細看狗狗，還在前後照片裡找到更清晰的合影。
原來蔣先生的微信頭像，是他媽媽從小養大的狗狗。
所以，也是意味著狗狗在父母離開後，代替父母的陪伴嗎？
當初陸檸隻覺得很不相襯，但得知狗狗來由後，一切都合理了。
蔣老爺子也看到身側這孩子的傷感，取一本新的相冊：“小檸看看明易小時候，他小時候啊還沒現在好看。”
陸檸雖然還在想著微信頭像的事情，可是話到耳朵裡，立刻就聽出來了
哦豁，老爺子在暗戳戳地誇親孫子呢！
結果今晚還不讓人住家裡！
真是的！
照片也是從嬰幼兒時期開始記錄，是個圓嘟嘟的小寶寶。
陸檸驚歎：“小時候好可愛啊~”
現在一八七的成熟男人，剛出生也是嫩呼呼的小臉蛋。
隨著長大，蔣明易的五官漸漸顯出英俊模樣，臉型輪廓也逐漸有了棱角，到青少年時期，個子已經比老爺子高不少。
小時候還是願意拍照的，到後面就沒有單人照，隻有和其他人的合影。
在爺孫倆的和盈利，老爺子基本都是唐裝，中式西裝。
陸檸猜測應該是一些重要場合，即便再不愛拍照，也不得不合影。
有幾張照片，蔣明易還是短短的寸頭，穿著黑色的西裝，眉宇間桀驁不馴，好像懶得拍照，一副冷冷的拽酷臉。
配上旁邊老爺子也是一副臭臉。
總給人一種，兩人是剛吵過架又不得不按頭合影的氛圍。
陸檸如獲至寶：“爺爺，這是什麼時候？”
“明易十六歲吧。”
蔣老爺子不確定，抽出照片看，反面有日期，“十六歲半。”
陸檸瞥一年月日，心道：
爺爺您連“半”都記得呢！
明明很愛親孫子啊。
“明易那個時候已經快上大學了，脾氣也開始上來。”
強老爺揉著拐杖，“哼，這個頭發，小檸你看看，像不像樣子？隨便去個宴會，都見不著他這樣子的小年輕，誰不是體體面面的？”
陸檸不敢作聲，兩眼放光地偷偷瞧著寸頭版的拽酷蔣明易。
好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惜他不認識那時候的蔣先生。
蔣老爺子雖然是在責怪孫子的發型，但說著說著就笑了，想起一些事情：“偶然我出去辦事，還有老朋友問起明易，想跟我們蔣家結個親呢。”
陸檸：這帥哥誰看了不得往家裡摟啊？在宴會上，直接套麻袋扛走！
他繼續往後翻，但一下就跳到了成年版本，非常接近現在的蔣先生。
“嗯？中間的呢？爺爺？”
陸檸推推眼鏡，好奇地看著老爺子。
蔣老爺子淡淡道：“中間有幾年他又是念書又是進公司董事局，太忙了。”
他取過另一本遞給這孩子，“這是明易姑姑的，小檸看看嗎？”
陸檸點著頭，捧到膝頭放好。
心裡卻想：話越少，信息量越大，所以那兩年一定是“非常時期”。結合駱芊說過的，曾經“和尚哥”周圍是有心理醫生跟隨，很可能是那兩年，
但他沒問。
翻開屬於姑姑的相冊，也有大金毛狗狗的照片，顯然是姑姑接替兄嫂開始照顧大狗狗和侄子。
“姑姑也好漂亮。”
陸檸輕歎，在蔣家草坪上給大狗狗洗澡的照片，是個十分健美的女性，沐浴在陽光下，小麥色肌膚，陽光開朗，一看就是被父母寵愛長大的孩子。
蔣老爺子望著小女兒，剛才的話也少了，隻是靜靜地慈愛地看著。
等陸檸翻著翻著，才發現爺爺一語不發，回神看他時，才看到爺爺眼眶泛紅。
蔣老爺子泛起苦澀的笑容：“爺爺想女兒了。”
陸檸鼻尖有點泛酸，握住了爺爺的手。
剛才爺爺說兒媳婦的時候，極儘溢美之詞，其實不也是在說自己的女兒。
此刻的無聲，更顯深刻。
蔣老爺子看著照片裡的大姑娘：“明易姑姑是個……是個好孩子。”
他不預多說，“往後還有她和明易的合影。她小時候得了兄長許多照顧，等兄嫂離開了，就開始認真照顧起侄子。”
但是也沒有多久。
最後一張照片停留在蔣明易十二三歲的樣子，是和輪椅上的姑姑合影，那麼健康的一個圓臉女孩子，到人生的最後階段卻是骨瘦如柴。
但還是笑著的。
甚至是一種有力量的、豁達樂觀的笑容。
可見，這位姑姑的內心始終強大，並未因為病魔而有分毫的絕望。
照片往後有一封信，是英文信箋，很可愛的圓字。
開頭就是：Dear Z
落款是：Stella
最後面還有一行極其標誌的楷體中文字：彆和爺爺吵架。
隨後是三個感歎號。
顯然是姑姑寫給侄子的。
陸檸看到這個“Z”，就明白蔣先生的微信號Z。
這麼看來，那個號應該是非常私人的。
以及，姑姑對蔣先生而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蔣老爺子手指尖在女兒的親筆信上劃過，緩緩道：“明易把姑姑視作父母的，所以他姑姑走的那幾年，很不好過。”
轉念，他又語氣銳利地道，“但有什麼辦法，蔣家這棵樹這麼大，總是要有人扛住。不是他，還能有誰。”
陸檸默默地算時間，好像有點明白。
又要面對親人過世的哀痛，又要在學校學習，再要學著如何打理公司……
蔣先生內心如何掀起滔天巨浪，陸檸不得而知，隻能看到外在的表現是
——頭發變短了，眉宇變鋒利了，神情變冷漠了。
所以，寸短的頭發，極大可能不是一般青少年的叛逆，是一種早早地面對冰冷殘酷人生的毫無任何意義的反叛與抵抗。
陸檸都能想象，少年時代的蔣先生如何沒有私人時間，如何在老爺子的期許和鞭策中，往蔣家繼承人的身份高速成長。
人會在極端環境中，變得極端。
但蔣先生在面臨如山崩地裂的極端之後，依舊自律、自控、冷靜，從不顯得偏激從不情緒激動，從不隨意遷怒，永遠周全體面，甚至寬容溫柔。
所有足以引發正常人崩潰一萬次的情緒，好像都被他強行控製住了。
他怎麼做到的，不得而知。
從陸檸如今看來，他不僅做到了，而且做得堪稱完美。
隻是這一路有多麼難，任何人都無法知道了。
未曾參與這一切的陸檸，不會懂；
一路走來的蔣老爺子，也不會懂。
陸檸心中歎氣，沉重又複雜。
聽完蔣家過去的事情，陸檸回到房間入睡，抱著絨面的圓枕。
他才想起蔣先生說，他拒絕繼承蔣家。
他好像有點懂了。
蔣先生，好像一路走來，都沒有按照自己的心意度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