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東西都沒有搬走,外公的物品用一個房間集中收集了起來。
廳堂上掛著外公的照片。黑色的奠花也臟了,落了一層的灰。顏籟踩著凳子爬上去,摘下外公的相框,仔仔細細,一層一層地擦乾淨,再將相框掛上牆面。
她拿著毛巾的手臂垂下,仰頭看著照片上年邁的外公,看了很久。
好像隻要看著,外公就還會精神矍鑠地出現在她面前,歡欣地叫她:“滿滿!”
淚管發熱。
顏籟低下頭去,將毛巾按進水盆裡,眼淚終於還是沒忍住,“啪嗒”一聲掉進盆面,濺起小滴漣漪。
她抹乾淨眼淚,將一樓的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整個屋裡已經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她也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在椅子上坐了會兒,看了看手機消息,信號顯示E,顯然山上信號也不大好。
手機電量還剩不到百分之七十,沒有電,沒有火,在身上發熱的那一陣過去之後,顏籟感覺到了冷。
她將紮起的袖子扯下,決定去村口小賣部買幾根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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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來了,顏籟卻還在院子裡倒騰。
大約是之前大雨的緣故,主屋旁邊的柴火屋已經被衝刷得摔碎了不少瓦片了。
她搬來梯子,將一垛瓦片抱在懷裡,口中咬著手電筒,另一隻手拉著梯子,緩慢地爬上屋頂。她踩住木梯上緣,半匍匐在屋頂上,伸手將屋頂上被風吹來的塑料袋,瓶子,廢紙都扔下屋,清理了碎瓦。
瓦要怎麼擺,也是一門學問。
顏籟掀開旁邊的瓦片研究了下擺放的結構,謹慎地拿起瓦片,按照自己剛剛看到的方式將瓦片一片接一片地鋪放下去。
她的方式是正確的,儘管有點兒慢,在半個多小時後,她終於完成了空瓦區域修補。
大功告成。
她拍了拍手,將放在屋簷上的手電筒撿起來,一隻手扶著梯子,小心地一步步往下走。
最後幾個台階,回頭一眼可以看到地面時,她吊著的那顆心放了下去。
她麻溜地下了兩個梯級,在最後一個梯階時,她太著急了,自然而然地,她這一腳沒有踩到底,整個人猛地一失重,“嘭”一聲摔下了樓梯,接著“哐”一聲巨響,樓梯也倒在了一旁。
有那麼幾秒,她眼前都是黑的,好像摔著後腦勺了,腦瓜子嗡嗡的,然後是後知後覺身體的各個部位傳來疼痛。
心臟跳得抽痛,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顏籟咬住了牙,用不那麼疼的手撐著地坐了起來。
她伸手夠到摔落的手電筒,照了照疼痛的手肘。
被碎瓦片擦破,手肘一道道的紅。
她又摸了摸自己後腦勺,腦瓜上端是疼的,摸不出腫沒腫,接著又挽起褲腿看了看,腳後跟流血了,其他位置太黑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都是外傷,除了疼沒感覺有彆的什麼,也還沒摔傻。
得出這個結論,她小鬆了一口氣。
她正想再看看其他部位,院子的小門被急促地敲響了。
顏籟咬牙站起來,腳踝疼,身上也疼,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心臟猛的一跳。
她靠住牆壁,心說不會那麼背吧,想了想,她從兜裡掏出手機,正要按報警電話。
敲門聲又響起來了。
顏籟揚聲問:“誰?”
“是我。”
門外男人聲音清朗而熟悉。
顏籟心臟在漏了一拍後,以更快的速度跳動了起來。她咽了口口水,微顫的聲音說:“說清楚,你是誰?”
他頓了一下,回答:“林鶴夢。”
院門被拉開了,顏籟歪著腿站在門口,狼狽問:“鶴哥,你怎麼來了?”
林鶴夢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停了一拍,緊著問:“摔倒了?”
顏籟若無其事:“崴了一下腳,沒事。”
“那這是什麼?”林鶴夢伸手在她下顎上摸了一下。
冰涼的手指溫度在接觸到顏籟皮膚時,竟讓顏籟感覺到有點生理性的發燙。
他的手指一擦而過,又將指腹給她看,指腹上沾了灰還有血,顏籟這才感覺到臉上擦傷了。
她低頭用手背擦了擦傷口,好像這樣就能將傷口擦掉。
林鶴夢握住了她的手臂,心疼得語氣都變輕了,“不疼嗎?”
她搖了搖頭,“不疼。”
想抽回手臂,發顫的聲音卻已經暴露了情緒。
林鶴夢沒有鬆手,隻是將抓她手臂的姿勢換成了扶,“能走嗎?
顏籟低頭放下疼痛的腳跟,邁開腿走了一步。
疼,但能走。
“能。”她咬牙說。
林鶴夢鬆開她的手臂,下一秒卻在面前蹲了下來,他說:“上來。”
“去哪。”顏籟瘸著腿問他。
“去衛生院。”
顏籟:“衛生院關門了。”
“有人值班,上來。”他不容置喙。
顏籟在矯情一下和去檢查一下之間猶豫了幾秒鐘,然後緩緩地彎腰趴著了林鶴夢後背上。
離得近了,她的臉甚至能觸碰到他脖頸後那截雪白的皮膚。
他直起身,顏籟雙手虛虛地環住他的脖頸,沒有說話。
“輕了。”林鶴夢輕歎了口氣。
顏籟咕噥道:“哪有。”
林鶴夢抿了抿唇,心裡隻有無邊的心疼。
去衛生院的路是走過無數次的小道。半新不舊的水泥路,結了青苔的碎石板,偶爾被驚動的狗,發出幾聲警惕的吠叫。
落在顏籟耳朵裡,更響的是林鶴夢的腳步聲,每一步他都落得很穩,手臂緊緊地抱住她,微涼的皮膚都因碰觸而變得滾燙。
顏籟調整著呼吸,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她問他:“鶴哥,你怎麼回村了?”
“回家看看。”他的回答也一板一眼。
“你回家了?”顏籟奇怪道。
她去村口小賣部買東西時路過他家,多看了幾眼,家裡光都沒有,更彆說有人了。
林鶴夢安靜了一會兒說:“沒有,還沒回去。”
他沒說的是,一下午聯係不上她,他是連夜趕上山的。
衛生院很快到了。
已近十二點了,衛生院裡燈還還亮著,大堂是打吊水的地方,擺著幾十張靠椅,已經入夜了,空寂寂的沒什麼人了。
在進門口的時候,顏籟輕輕拍了拍林鶴夢的肩膀,“鶴哥,放我下來。”
林鶴夢彎下腰,將她穩穩放在了地上。
腳一踩地,有一種鈍痛感立刻襲來。顏籟“嘶”了一聲,扶住了旁邊的牆壁。
林鶴夢立刻低頭問:“腿疼?”
“沒事。”顏籟搖了搖頭,扶著牆壁自己一蹦一蹦地往醫生的診室走。
衛生院充其量隻能算是一個比較大型的診所,醫生的辦公室也就那麼一間。
顏籟跳到辦公室門口推開門時,裡面值班的醫生正躺在椅子上用衣服蓋著頭睡覺。
“醫生。”林鶴夢先叫了一聲。
醫生沒有反應,他走過去又敲了敲桌子,提高了音量,“醫生!”
這一聲總算把人叫醒了,那醫生動了動手臂,將衣服拿下來,迷迷瞪瞪看著他們:“怎麼了?”
“人摔了一下,麻煩您幫她看看身上的傷怎麼處理。”
醫生這才直起身,指著旁邊的塑料凳子說:“坐這來。”
沒有扶的地方了,顏籟還想蹦躂兩下,林鶴夢快步走過去,一把環住了她的腰,“慢點。”
她身體一僵,還是由他扶著,慢慢地走到了凳子旁坐下。
“摔到哪些地方了?”醫生問。
顏籟先指了指後腦勺,“磕了一下。”
“轉過去,我看看。”
顏籟聽話地轉過身,醫生伸手按了按她的後腦勺,“哪個位置?”
“上面,腦袋頂後面一點。”
“怎麼摔的?”
“爬梯子踩空了,也不高,就是最後一階梯子。”
醫生按了按她的後腦勺後大致有判斷了,“腫了,挺大一個包,我給你開瓶紅花油你先塗著,要是不放心,明天下山去縣醫院照個片子。”
“我骨頭沒事吧?”
顏籟回過頭,有點緊張地問。
醫生歎氣:“我摸著隻是腫了,但這說不定,要是不放心,還是去檢查一下。”
她還沒說話,林鶴夢先點頭,“好,天一亮我就帶她下山。”
“還有其他地方受傷嗎?”醫生問。
顏籟卷起褲腿,將腳踝給醫生看:“這裡。”
醫生戴上了口罩和醫用手套,又起身去端過醫用盤。
他先檢查了下她的傷口,雖然是擦傷,但隔著一層衣服,倒是沒有擦到灰塵,醫生簡單給她消了下毒,塗上藥膏也就完事了。
她身上其他傷口也差不多,就是臉上那道傷痕,最開始還沒感覺到,清理乾淨了才發現下巴上剌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醫生道:“你這其實縫兩針最好,但這臉上容易留疤。”
聽到要縫針,還可能會留疤,她一下紅了眼眶,“那不縫針行嗎?”
“不縫針也可以,就是平常得多注意點,每天換一次藥。”
醫生給她消毒上藥後找了塊紗布和膠帶幫她將臉上傷口貼上。
她鬆一口氣。
拿出手機照了照自己,還莫名有點想笑。
拇指大的傷口,包紮得還挺誇張。
醫生將藥都拿給他們,指著藥交代道:“這個是消炎藥,一天三次,一次兩片,這個紅花油,你回去看看身上還有哪些傷,塗不到的地方讓你男朋友幫你塗。”
這一句男朋友把顏籟和林鶴夢都說愣了,不知道什麼緣故,顏籟沒有澄清,林鶴夢蹲在她膝邊看著她的傷口,也沒有說話。
拿著藥一瘸一拐地走出衛生院時,林鶴夢還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他伸出的手臂又幾度收回,見她實在走得艱難,林鶴夢還是俯下了身。
“哥哥背你好不好?”
她搖頭,“你能背我一陣兒,也不可能一直背著我走。”
“誰說不能?”林鶴夢強硬地握住了她的手臂,蹲下身道,“上來。”
顏籟和他僵持了一會兒,在他的執拗下還是趴上他的背。
“鶴哥。”
“嗯?”
她側了側頭,腦袋枕在他肩膀上,低聲說:“我想外公了。”
“爺爺要是看到你摔成這樣,要心疼的。”他道。
顏籟更緊了緊抱著他的手臂,帶著一點點私心,她的唇輕輕地印在了他的脖頸處。
林鶴夢雙腿一軟,險些摔倒。
“滿滿……”
“嗯?”
“不,不要……”他結巴了一下,“不要親我。”
沒想到他會這麼直白說穿,顏籟頓時紅了臉,強詞奪理地辯解:“我是覺得看起來挺白,想咬一口。”
他鄭重其事,“也不能咬。”
顏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當即就真一口咬了上去,細細的牙齒磨吮著他雪白細膩的皮膚,直到聽到他疼得嘶氣,她鬆開了牙。
一道清晰的牙印留在了他的後脖頸上,再深一點都能見血了。
林鶴夢沒吭聲,隻是從微顫的手臂和急促的呼吸聽得出他疼得緊了。
她終於心虛起來,伸出手輕輕地給他揉了揉,小聲說:“對不起。”
他繃緊了唇線,沒有回答。
她口裡道歉,心裡卻得意得很。好像這樣他就打上了自己的印記,就完整地屬於她了。
“鶴哥。”她又叫他。
可能是真生她氣了,林鶴夢不再回答她。
顏籟晃著小腿,天真無邪地說著可怖的話,她說:“我有時候真想把你吃掉。”
“你想從哪先下口,腦袋,還是脖子?”他竟然也接腔。
顏籟被逗樂了,往上爬了爬,箍緊了他的脖頸道:“不行,把你吃了誰來背我?”
“不是不要背了嗎?”
她歎口氣,“那我還是把你吃掉吧。”
他低聲說:“好。”
她笑了一路,連愁緒都笑散了。
再回到家門口,顏籟踩著地,撐住了門。
時間不早了,她道:“你回去休息吧。”
“嗯。”他應下。
顏籟關上了門,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並沒有把門栓起來,隻是虛虛地掩著,她轉過身,也沒有走,隻是發愣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梯子和滿地的碎瓦片。
她不知道她在等待什麼,隻是心裡有一種念頭讓她彆走得那麼快。
在黑暗裡,連時間都變得頓感。下一秒,一陣輕輕地敲門聲喚回了她的神智,她猛然回頭,看向大門。
門外林鶴夢輕聲道:“滿滿,我不放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