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1)

於微渺處 幾一川 9117 字 6個月前

戴著耳機的青年沒回頭,轉過了拐角,倒是周邊群眾不滿側目。

來不及心疼罰款一百。

顏籟撐著窗口看去,發現沒有陽光的襯托,那看似熟悉的背影隻是個褐發青年。

顏籟一拍額頭,對自己的過度反應無奈又好笑。

後車猛地一按喇叭。

顏籟猝然抬頭。紅燈不知何時已經跳到了綠燈。

她一時心虛,踩下離合,掛檔踩油門,起步直行穿過十字路口。

耳機內音樂中斷,電話響起。

林鶴夢放慢腳步,抬手觸摸藍牙耳機,看了眼運動手表,“什麼事?”

對面一陣牢騷:“剛剛一個菜鳥,綠燈過了半天都不起步,害老子鳴笛又要被罰款了!”

然而好兄弟並不和他同仇敵愾。林鶴夢相當嘲諷:“你去公司就兩步路,開什麼車,說正事。”

“剛看到你了,鶴哥,怎麼還在晨跑,今天不實習啊?”

林鶴夢:“還早,我跑過去。”

“跑過去?”謝宇昂驚了,“離司法鑒定中心十多公裡呐,您打算衝擊半馬啊?”

“再和你聊兩句就遲到了,掛了。”

話音剛落,電話就結束了。

謝宇昂在路口變道拐了方向,跟上了林鶴夢,放下車窗探頭道:“鶴哥,上車我送你。”

身形修長的青年摘下了一邊耳機,淡聲拒絕:“不用,你去公司吧。”

“哎,天天和死人打交道,你也不嫌晦氣!公司這次可是三百萬的大單,不比你那研究生實習證明重要嗎?”謝宇昂滿腹牢騷。

林鶴夢調整著呼吸,“當初投資時我就說了,後續我隻分紅,項目的事我不摻手。”

“公司可是咱倆一手建起來的,現在是有起色了,你難道就要脫乾手不管了?讓那些什麼都不懂的蠢驢在項目裡指手畫腳?”

“公司我占比不到百分之二十,你是大股東,又是執行人,話語權在你這,不想讓他們參與,把他們踢出去就是了。”

聽他這麼說,謝宇昂更是來勁了,祥林嫂似地反複念叨著:“說得輕巧,你來動一個試試,那一個是比我媽親閨女還親的親外甥女,一個是比我爸親兒子還親的親侄子!他們一告狀,我爸媽不得和我斷絕親子關係?乾!那群蠢蛋,跟他們待一個屋子呼吸氧氣我都得少活兩年!”

“當初你求著家裡人投資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往事不堪回首,謝宇昂怒而噴他:“大哥!你到底哪邊的?!”

“罵街也沒用,有這叨叨的工夫你不如把項目內容和分銷方式跟你那群親戚好好解釋清楚。”

林鶴夢抬手擺了擺,邁寬步伐,精實挺拔的身形大步跑走了。

“和他們解釋?”謝宇昂沉吟片刻,罵罵咧咧道,“乾,那群腦仁沒草履蟲大的生物,跟他們談頂個鳥用。”

-

車開到單位。

顏籟將臟了的抹布拿出來,在院裡的清潔池裡搓了幾下,擰乾後又扔回車裡。

身後空著的車位上有車懟了過來,從車裡下來個平頭夾克的中年男人,看見顏籟,拖長了調子喊:“小顏呐——”

顏籟頓了頓,鎖上車門,回頭掛上笑臉寒暄道:“陸科長早,吃了嗎?”

“吃過了,吃過了,”他神情似乎頗為意外,“你們這批年輕人不是都要去北上學習嗎,你怎麼沒去啊?”

“手頭上有任務,走不開。”她攤手。

陸文謙笑嗬嗬:“什麼任務啊?我怎麼不知道。”

“您應該知道的,監製省博近期的數字化展覽活動。”

“楊局長交代給你了?”

顏籟佯作無奈一笑,“是啊。”

陸文謙皮肉上掛起了看起來更深的笑,拍拍她肩膀,“楊局長這是器重你,想把你留在身邊,你可要好好乾。”

顏籟隻擺出愣頭青的模樣,靦腆一笑應下好。

“領導器重是好事,不過年輕人還是不要太急,穩打穩紮,步調慢點,才能走得遠。”

他又拿高了腔調,連敲帶打。

一句話有八百個心眼子,顏籟也不跟他逞這點意氣,索性慢幾步,等他先進了電梯,她才慢吞吞踱步進單位,刷卡過門禁。

上午一到單位,將之前文物普查工作的彙報材料整理了一下就要開會。

會才開完,省博又打了電話來報備進度。

聽到說準備工作已經籌備得差不多,隻等展品入館了,她便又步履不停地帶著展覽策劃書開車到了省博。

楠城是座網紅城市,以滿城楠樹著名,一年四季都鬱鬱蔥蔥。

顏籟將車停在樹下,預料等她出來必然又會承載一車大自然“饋贈”。

工作日,省博剛開門,門外已排出了長龍。

顏籟戴上工作證,從專門通道率先進入了省博。

到了大廳,她先打了電話給這次的展館負責人。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孩,讓她在谘詢處稍等片刻。

沒五分鐘,一個穿著黑色長袖和灰色工裝褲的女孩子便跑了下來。

在人群中,她一眼鎖定了顏籟。

顏籟是典型的公務員穿搭。

一件藍色襯衫,下擺係在黑色長褲裡,顯出一截細瘦的腰身。她脖頸修長,肩頸線條順暢蔓延至領口下,係到最上的扣子禁欲得不容侵犯,眉眼溫和又帶著書卷氣。

“是顏姐吧?”

話一說出口,她就覺得自己把人叫得太老氣了,對方看起來並不比她大多少。

好在這位並不是計較稱呼的人,笑了笑,自報家門:“文物局顏籟,叫我小顏就好。”

怎麼說也是上級單位的領導,文甄蒙哪敢真就順坡下驢叫“小顏”?

她也忙自我介紹:“我姓文,文甄蒙,顏姐叫我小文就好。”

“是哪三個字呢?”她仔細問。

“文化的文,甄彆的甄,蒙昧的蒙,家父說是大智若愚的意思。”她舒然一笑。

長輩給小輩起名,多是含了暗喻和寄托的。

顏籟的名字,也大有淵源。

曾經外公教她,他們顏姓是顏真卿的“顏”,蓋因他們是顏真卿那一脈的族人。“籟”是出自厲鶚的“萬籟生山”,合了外公的“萬山”和母親的“生生”二字。

不過這樣和外人介紹就未免太囉嗦了顏籟索性直白道:“顏籟,顏色的顏,天籟的籟。”

文甄蒙稍加思索,“顏籟,聲色相和,應該是美滿的意思。”

顏籟一下驚訝了。

見她神色錯愕,文甄蒙面露赧色,“我是不是猜錯了?”

“不,你說得很對,我小字就叫滿滿。”

“滿滿,美滿。”文甄蒙很喜歡這個含義,俏皮誇讚道,“顏姐肯定也是家裡的團寵!”

提及家人,顏籟不再接話,隻笑笑。

“我們邊走邊說吧。”她道。

“啊,對,光顧著聊天了,您跟我這邊來。”

到了展廳,顏籟先打量了一圈布局。

五號館是臨時展館,之前的文物都已撤離。玻璃櫃後擺著之後要布置的文物紙樣,暫時都是空蕩蕩的。

展廳內還沒有布完展,室內燈光也在調整,隻有一部分燈能亮,百來平的室內看起來空寂又昏黑。

文甄蒙朝氣蓬勃地站在展廳中心和她介紹:“顏姐,在這個地方我們會設計一個立體的投影,主要是用數字技術變化展示所有藏品,把虛和實結合起來,能給遊客破次元壁的視覺衝擊。”

博物館展覽由博物館內部負責,文物局屬於上級單位,隻起一個審批備案和監製的作用。她這上級單位來的看似是手持尚方寶劍,其實也就是走個過場。

顏籟點點頭,說:“挺好。”

文甄蒙又走到一大面空置牆面前,抬手比劃著,“在這裡我們會設置一個可觸碰交互的界面,在不同時間節點會有不同的交互活動,比如電子簽名屏,可聲控的大型消消樂,還有智能對話的導遊小壺。”

“聲控的消消樂是什麼玩法呢?”顏籟遲疑問。

“消消樂是以這次展館的文物為本的,玩法和手機消消樂一樣,不同的是這個必須能喊得出文物的名字,比如有三個博山爐,其中一個在右邊,就需要喊‘博山爐左移一格’,這樣就能消除三個博山爐,通關遊客還可以獲得一份精美小禮品。”

顏籟第一次見到博物館還能有這樣的玩法,新奇的同時也有疑慮:“可這種聲控的交互方式會不會打擾到其他看展的遊客正常遊覽?”

“這也是我考慮過的一件事,以往博物館都很沉默且安靜,很多遊客看展僅僅隻是走一圈,拍幾張照片,實則走出展館後很可能記不清任何一件展物了,但我私心更想通過這種靠喊的方式,一方面增加遊客遊覽博物館的互動感,另一方面也可以讓遊客更主動地來觀察文物的特征,從而得到更多關於美,關於文物的記憶。”

現在國家大力支持創新,體製內更是,隻要年輕人有想法,不太離譜那就一律鼓勵嘗試。

顏籟說:“這是開創性的,不管怎樣,能率先嘗試,都是有意義的。”

文甄蒙臉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道:“顏姐有沒有什麼其他建議呀?”

思索片刻,顏籟走回展廳中間的數字展櫃區,俯身指著展示區,“這裡能不能把文字結合上,比如海獸葡萄紋銅鏡,先出字幕,字幕消失後圖像再出來,這種程度能做到嗎?”

文甄蒙想了想效果,覺得是比單純物樣展示更有科普性。

更妙的是,這樣前後兩種遊戲形式也呼應上了,“消消樂”更直觀的答案就在數字展櫃這裡。

她笑道:“應該是可以做到的,這樣,顏姐,你稍微等等,我聯係一下技術公司,我們把細節再敲一遍,爭取在這個星期內定版。”

文甄蒙又跑出去了一趟,打了電話等技術公司派人過來商討。

顏籟在展廳裡慢慢走了一圈,在一個展櫃前站了很久。

她瘦削,模樣沉靜,身上帶著一種溫和內斂的氣質,像是出自書香門第,不自覺引人心生好感。

文甄蒙回來時手上拿著兩瓶鮮榨果汁,遞給顏籟道:“顏姐,喝水。”

“謝謝。”

顏籟接過飲料,心不在焉地盯著展櫃擰了一下,薄薄的瓶蓋有些摸不著受力點,手心轉紅了瓶蓋還沒打開。

文甄蒙見狀,立刻擰開了自己手裡的果汁,遞給顏籟,“顏姐,你喝我這瓶。”

“啊,好的。”

顏籟接過她打開的飲料瓶,但沒有喝,若有所思地出神。

見她一直盯著展櫃,文甄蒙敏銳問:“顏姐,這裡是有什麼問題嗎?”

顏籟攥著瓶蓋的那隻手伸出食指在玻璃櫃上點了點,“龍泉窯的青釉花瓶為什麼要放在這裡?”

文甄蒙:“這一塊都是青釉瓷器的展示呀。”

“哦?”顏籟手指搭在櫃台上,輕輕點了點旁邊展櫃,“但是我看其他展櫃的瓷器展示,要麼按年代,要麼按官窯,可偏偏這青釉花瓶是明代的,又是龍泉窯的,彆的青釉又都是清代,尤其是康熙乾隆時期藏品,這年代不統一,製作工藝不統一,和其他展櫃擺放方式也不統一,是為什麼?”

單單隻是幾張圖片,顏籟卻能一眼看出年代和官窯製藝,文甄蒙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她說得對,“那這裡臨時得撤一件展品了。”

“不用撤。”顏籟往回走了幾步,指指另一個展櫃道,“就放明代陶瓷這裡。”

文甄蒙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本科是文物與博物館專業,文物學也隻學了個概論,雖然平時在文物這塊會多下些工夫,有心想補短板,但和你們專業的比起來還是差太多了。”

“不用妄自菲薄,我在你這個年齡,還沒有獨立策展的能力,隻能跟在策劃師身後做跑腿助理。”

“顏姐也做過策展工作?”文甄蒙一下找到了共鳴點,大喜過望。

顏籟略提了一嘴,“大學畢業後我先在私人工作室做過文物鑒定師,後來又北上跳到了策展一行上,那時候還不知道到底要做什麼,隻覺得能掙錢就好。”

文甄蒙“啊”了一聲,心說那可真是入錯行了,這些行當雖然都和價值不菲的藏品打交道,但收入實在微薄。

文甄蒙正想說“體製內工資也不高,怎麼會想到進文物局”,展廳大門被敲了兩下,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道:“你好,我是途望技術公司的項目負責人,數字展廳是這裡嗎?”

她倆聞聲看去。

來的是個高個青年,烏發利落,身姿頎長如竹。

看清男人的那一刻,顏籟意外地抬了下眉。

文甄蒙出聲道:“我記得你,林先生,是吧?”

“是的。”他的聲音清朗帶著磁性。

隨著他的走近,顏籟笑了起來,口吻熟稔,“巧,原來是你們公司接的活。”

男人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眉眼微彎,“不巧。我知道是你們單位監製,才特意爭取了這個項目,終於碰上了,歡迎領導指導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