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抬頭隻看得到他纖細清晰的下頜。
男人皮膚冷白,一頭淺金色的頭發格外有辨識度。他半蹲下身,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她頭頂揉了幾下,隨即向外走去。
她不受控製地跟著他跑了幾步,看見他將厚重的木板扛回院子裡,擺在木架上,用錘子和釘子將木板銜接在一起。
那房子比她高出太多,卻隻到他的腰部。
怎麼會有這麼詭異的比例?
她後知後覺地低頭,發現自己的兩隻手變成了兩隻雪白長滿絨毛的爪子,對著玻璃門一照,好半響沒合攏下巴——
好麼,她竟變成了一隻兔子!
她扭頭過去扒他褲腿,“嗷嗷”叫著想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急風驟起,大雨滂沱。
不多時,打濕了她的毛發。他拎起她的後脖頸,將她塞進敞開領口的懷裡,頂著大雨繼續將還沒裝好的窩敲結實。
她想叫他彆弄了,去避避雨,卻隻能徒勞地在他胸口掙紮,發出“嚶嚶”的哼唧聲。
雨越下越大了,他將她捂緊在懷裡,生怕她再淋丁點雨,但在一片漆黑裡她踩不著底,也呼吸不到氧氣,在這密不透風的保護裡慢慢喪失了知覺……
驀然驚醒。
顏籟第一件事就是先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臂細瘦,手指纖長,她確認自己還沒有變成兔子。
長鬆一口氣後,她才感覺到荒謬。
她閉著眼睛緩緩神,腦子裡卻還晃著夢裡林鶴夢的模樣。
不是二十多歲胡子拉碴的林鶴夢,而是十幾歲,那個總把校服吊兒郎當掛肩膀上的林鶴夢。
在一眾皮膚黑黃,頭發拉碴,發育不良的鄉土小夥裡,金茬寸頭,皮膚卻白得透光的林鶴夢從來是異類。
他皮膚白,睫毛白,瞳孔淺褐帶著淡金色,連短短發茬都是白色帶金的。
生在小村莊裡,算是投胎投錯了地方。
顏籟以前常想,如果林鶴夢是出生在一個城裡有錢人的家庭,會不會也像漫畫裡的貴公子一樣,一頭白發,穿著高檔的私立貴族校服,出行都坐著超長豪車,有穿著燕尾服的管家叫他“少爺”,而他隻要抬抬眼就能引起全校女生轟動。
可他偏偏出生在一個在他之前,從沒出過大學生,偏僻封閉到近乎愚昧的小村莊。
那時候很多小孩都愛看他,但又很怕和他接觸。
愛看是因為他好看,長身鶴立,模樣精致,漂亮得像人偶。怕他是出於對未知的恐懼,人人都知道他得了病,生怕這病會因為皮膚接觸而傳染給自己。
儘管如此,他依然不缺朋友。
他豁達爽朗,還有個開明大方的母親,隻要有朋友登門,他母親總是不吝嗇將家裡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不論對方是輟學青年,殺馬特還是地痞流氓。
或許也是因為那村子裡再沒有比她兒子更另類的孩子了。
和他不同,顏籟是整個村莊裡最沒有存在感的小孩。
她是跟著外公搬來的外姓人,更難融入這個封閉排外的小村莊。
村莊裡的小孩按家族關係都能排資論輩,這個是表哥,那個是表弟,這個是小叔叔,那個是小侄子……
顏籟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彆的親戚,唯一能依靠的隻有一個已經邁向晚年的外公。
小村莊裡,第一個記得她名字的是林鶴夢。
“她有名有姓,小名叫滿滿,姓顏名籟。你認得癩蛤蟆的癩和天籟的籟嗎?”
不管過了多少年,顏籟都會記得林鶴夢說這話的神情、腔調,甚至他呼吸的頻率。
他微垂著眼睫,那淡色微淺的金褐色眼眸盯著被他嚇得坐倒地上的小孩,半真半假地威脅:“如果再被我聽到你們拿彆人的名字開玩笑,我就把你們挨個收拾成小瘸子!”
直到壞小孩被嚇得哇哇哭著跑走了,林鶴夢才收起了那副不正經的痞相,轉過身問她:“有沒有受傷?”
顏籟拄著拐杖,輕輕搖了搖頭。
“這裡的小孩都欺軟怕硬,也沒有輕重,你如果隨便他們編排都不敢反抗,馬上他們就要圍著你一個人欺負了。”
“正常的,我沒有父母。”她小聲說。
林鶴夢哂然一笑,“沒有父母怎麼了?我也沒有父親,還沒有一個你那樣的外公。”
“但他們都不會欺負你。”她小聲說。
她記得那天是被圍堵在一條長長的小巷子裡,能嗅到紅磚灰和塵土的味道,但更近的是他身上淡淡的衣皂清香。她仰頭就能看見一方天,白雲厚重得像要落下來,他微微躬身站在她面前,肩背寬闊得仿佛連塌下的天都能全然扛住。
他看了看四周,走去牆角拾起一塊磚頭掂量了兩下,又走回來抓起顏籟的手腕。她一呆,那沉甸甸的磚頭就落在了她掌心裡。
手腕被壓得一沉,她茫然地抬頭看著他。
林鶴夢說:“以後再有人欺負你,你就用這個砸。”
顏籟驚呆了。她從沒被人教過這麼“以暴製暴”的解決方式,就算是外公,也隻會叮囑她被欺負了要告訴老師,而不是拿板磚拍回去。
她被嚇出了結巴,“可,可是,這……會砸出事的。”
“被人欺負到頭上了,你還怕什麼?”
“啊?”她呆呆的。
他蹲在她面前,痞痞地說:“你還不滿十四歲,就算砸死一個半個的,也算他命不好,你覺得他們還能把你怎麼樣嗎?”
顏籟往後退了一步,“這……這是不好的。”
“開個玩笑。”他勾著嘴角笑了,在她額頭上輕彈了一下,“彆看太準了,朝著旁邊砸,嚇唬嚇唬他們就不敢了。”
顏籟想起他剛剛砸偏那一拳,側了側頭,“就像哥哥你剛剛用拳頭砸人那樣嗎?”
林鶴夢挑起眉頭,有點意外她的觀察力,“膽子不大,眼睛倒好。”
說完,他將外套往肩上一撇,慢悠悠地走了。
顏籟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跟上他的步伐,“林……林……”
她“林”了半天也沒敢對他直呼其名,索性急迫道:“我以後可以也叫你林哥嗎?”
村子裡的小孩都這麼叫他。
他走了很遠,遠到“小瘸子”已經快追不上他的步伐了,他突然在巷口一頓,回應她:“叫鶴哥。”
說完,他擺了擺手,頭也沒回地闊步走了。
顏籟蹦啊蹦,努力蹦到了巷口,林鶴夢的背影卻都已經消失了。
她抿起了唇。
鶴哥。
她在心裡將這兩個字說了一遍。
說完,嘴角不自覺揚了起來,心底像嘗了一片雲似的棉花糖那樣輕飄飄而又甜滋滋,沁入心脾。
“鶴哥。”
已經成年的顏籟躺在床上將這兩個字輕輕含在嘴裡念了一遍。
在她的記憶裡,林鶴夢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全然陌生的?
大概是她畢業後,為了找工作南下到廣市,暫時在他租的房子裡落腳。
再見面,顏籟看見的是一個佝僂著肩膀,單手插兜,步伐緩慢而趿拉的青年。
明明和少年時的漫不經心是同樣的姿態,可少年時的林鶴夢是發光體,成年後的林鶴夢卻像是蓋上了一層塵土,讓顏籟覺得有種喘不上氣的壓抑和窒息。
或許是環境的緣故。
她曾站在他的房間陽台往外伸手。
常年濕漉漉發黴的衣服下,隔壁大樓的外立面都觸手可及,樓間距近得幾乎沒有光。
如果非要在這“握手樓”裡找點光,那在她短住了半個月的房間裡,偶爾能看見從陽台斜角透進來的半片陽光——他總將最好的留給她。
畢業前顏籟還很喜歡林鶴夢,幻想過和林鶴夢住在一起的日子,會是溫馨的,充滿陽光的日常。
她會在下班後和林鶴夢一起逛超市,一起做飯,吃過晚飯後一塊看一部電影,一塊回憶過去。
可現實卻是她在畢業後見林鶴夢的第一眼中感到陌生,搬進房子後更是旖旎全無,在假裝熱絡的客套一番後她便縮進了暫住的小房間。
現實的慘淡總會給擅長幻想的理想主義者迎面痛擊。
被視作神明的少年已經滑下神壇,成為芸芸眾生裡最微渺不起眼的一個。
來不及傷春感秋,她馬不停蹄地開始面試找工作,想儘早搬出去,以免給他再添負擔。
林鶴夢比她更忙。
每日工作晨出晚歸,時常加班到深夜,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幾乎打不著照面。
住了不到半個月,找到工作後她便禮貌客氣地搬出了他的住處。
發了第一個月工資後,她便堅決地將上一個月一半的房租水電轉給了林鶴夢。
她後來租的房子便宜,有陽光,美中不足是樓層高且沒有電梯,是林鶴夢一口氣幫她將幾個大行李箱從一樓搬到八樓。
小時候顏籟纏著他有說不完的話,長大後卻開始相顧無言。
鄰居路過他倆時投來的目光讓顏籟低下了頭。她後知後覺地發現,或許不是林鶴夢變了,而是她變了。
自那之後,顏籟就很少見林鶴夢。
在廣市工作不到兩年,她北上去了首都,慘遭現實痛擊後,再一年,她考回了楠省。
和林鶴夢斷了的聯係也沒有再刻意續上,算是鴕鳥行為,好像不再見就能保留那一份偶像濾鏡。
年少時喜歡過的少年就像精心收藏在玻璃櫥窗後最心愛的手辦。他可以不再生動,唯獨不能變得全然陌生。
她寧願讓他長久地存在她心裡,仍然熠熠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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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噪鶥聒噪,更煩人的是其沒有公德心的不文明行為。
出門前顏籟推開窗往樓下看了看。車窗上毫不意外地被落滿了鳥糞。
她把喝完的牛奶捏扁了投進垃圾桶,撕下的面包邊放在窗台上,接著拉上了玻璃窗。
進衛生間拿了塊抹布打濕,擰乾後疊在手心出門。
運氣不好,等電梯時遇上了隔壁鄰居。
一位十成十的油膩男。
皮鞋擦得噌亮,劉海打著摩絲的男人色眯眯地打量了她會,油嘴滑舌道:“小顏美女,又擦車呢?”
顏籟被他叫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將毛巾搭在手腕上,面無表情回答:“是啊,這都晚秋了還這麼多傻鳥,受不了啊。”
這人聽不懂指桑罵槐,感慨著:“哎,就是全球變暖,鳥都不南遷了。”
馬上他就要高談闊論對國際政治的看法了。顏籟在心裡說。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其實這溫室效應的說法就是資本世界的陰謀……”
“叮”一聲,到達的電梯打斷了中年男人的滔滔不絕。
隨著電梯門的敞開,一股馥鬱的東方花香調幽幽襲來。
穿著針織連衣裙的俏麗美女牽著不到腰高的小孩正站在電梯內側,看見顏籟,她微微笑了笑。
顏籟先一步走進電梯,站在離電梯門最近的地方,回之微笑和頷首。
男人隨後走進,目光在女人身上來回逡巡一番,滿臉一如既往堆上笑:“王美女,今天又是你送小孩上學呢?”
女人往後抓了抓頭發,一股更濃鬱的洗發香波和重調香水味滿溢整個電梯廂,“沒辦法,孩子他爸工作忙,昨晚又沒回家。”
她又推了推小孩,“叫叔叔好。”
男孩看了衣冠楚楚的男人一眼,往母親身側更貼了貼,不情不願道:“叔叔好。”
“哎,真乖。”男人笑嗬嗬地摸了摸他的頭。
顏籟盯著倒數的顯示屏,在電梯門開的第一刻,側過身率先擠出電梯間。
快步走了很遠,她還聽到身後女人催促小孩:“佑佑,和叔叔說再見。”
小朋友還沒開口,男人先夾起嗓子叮囑:“小佑佑再見,要聽媽媽話,好好上學,做個乖寶寶哦。”
已經四年級的男孩估計覺得他腦子有泡,並沒有回應他。
顏籟更是被他夾得惡寒,加快了腳步往自己的車位走去。
她的車停在兩棵樹之間,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象征”,僅僅一晚就被灑滿了大自然的饋贈——一車鳥屎。
單單用擦都已經難以解決了。她從副駕駛位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澆在了前擋風玻璃上,等乾硬的鳥糞軟化後她才用抹布費力擦乾淨玻璃。
直到玻璃乾淨得反光。
顏籟收了手,將毛巾扔進副駕台,然後開車門,上車。
為了擦車,她每天都比上班時間早四十分鐘出門。
從光明路到體育西路,正是早高峰路段,十字路口堵得一動不動。
顏籟打開了音樂電台,食指敲著方向盤等前車先走。
故意似的,前車緩緩起步,掐著最後幾秒,“唰”地躥過了綠燈,刹那綠燈變了黃燈。顏籟連最後一秒都沒能搶到,想狠錘喇叭,想到禁鳴令,她硬生生忍住了。
靠近白線後,她刹了車,想放下車窗透透氣,一側頭就怔住了。
時候尚早,晨光熹微。
戴著耳機的高個青年穿過丁達爾效應投射下的薄霧陽光,從行人道跑過,寬闊的背影熟悉到觸目心驚。
她的心跳隨著他的步伐震顫,落在方向盤中間的手一抖,隨之壓響了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