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兒夢見秦趙交惡,趙國人要殺我們,父親拋下我們回秦國去了,不要我們了。”
小嬴政緊緊地盯著自己的母親,在看到對方震驚慌亂的眼神時便明白了方盒中那人所言之事並非子虛烏有,這是極有可能的。
那書中不是說了“父之愛子,乃生而行之”,自己不是父親的孩子嗎,如何會被拋棄呢?
“胡說什麼,你父親怎會如此?”趙姬面色已經不如先時好看。
她極力維持著自己的教養,隻是看向了一旁的仲薑,“你教他的?”她神色嚴肅。
仲薑撲通跪到在地,“婢子不敢。”她好生冤枉,小公子從前做了夢都會同她先說,這次可是半句未提。
小嬴政雙手捏在自己母親的手上,眨著大眼睛道:“政兒做夢,與仲薑何乾?”
“定是她平日裡在你耳邊說了什麼,才叫你晚上做這些混夢。”
話雖如此,趙姬心中早已生疑。
昨日外出,她悄悄聽了幾句公子與呂不韋之言,兩人確有回秦計劃,這事旁人當都不知才是。
但政兒近日都在府中,若非有人與他胡說,他怎知秦趙交惡之事?
難不成真是夢?
“才不是,父親教導政兒處事要明理,母親怎能不知真相便隨意與人定罪。”嬴政當然知道自己母親的軟肋就是父親。
果然,提到嬴異人,趙姬面色一僵,可隨即又道:“那你何處聽得秦趙交惡之言?”
“就那門口啊!”嬴政乖乖地自己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整個人都抱在趙姬的小臂上,說,“母親不知道吧,門口那些守衛最是多話的,政兒便是從那過就總能聽到他們說許多事情。”
他們確實常會閒談,但說得最多的不過是對他們府中的埋怨。
父親是秦國質子,他們得在兩軍和平時保護府中人的安全,還得監視著父親不讓父親出逃或與人謀事,他們得了這門差事根本討不到好,偏生也算重要。
他們常說的話就是遲早要親手抹了父親的脖子。
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知道抹脖子就是要父親去死,這些人委實歹毒。
趙姬這下已經沒什麼可懷疑的了,因為那些人給予她的輕視怠慢可不比他們私底下的談論好多少。
她隻能面色不虞而後向仲薑撒氣,“無事帶他去那門口聽那汙耳朵的話做什麼?”
嬴政真是不懂自己的母親,現如今與仲薑較勁有什麼打緊的,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擔心父親要將他們拋下嗎?
隻是他不知道的是,趙姬當然擔心,不過並不打算與他一個小娃娃多說罷了。
趙姬見他蔫頭巴腦的,也了解自己這個兒子年紀雖小卻是個強脾氣,他既看好仲薑,自己若是動了仲薑,隻怕能鬨翻天。
隻是她卻不能不防,仲薑如今正直豆蔻年華,上若入了公子的眼,那勢必處處與自己相爭,下若對政兒妖言惑眾,指不定將孩子教成何種樣子。
如今看著老實,但她自己也是從那老實姑娘過來的,是以是無論如何也給不了對方好臉色。
這時嬴政在,她沒有發作,隻幫嬴政整理發髻,說道:“行了,莫要胡思亂想,聽你父親的話,他那般疼你,不管是遇上何事都不會拋下你,可你若犯了錯,那母親也是要把你丟出去的。”
此言一出,小小嬴政仿佛知道了原因。
難不成自己和母親被拋下是因為犯了錯?
也是了,若非如此,父親怎會狠得下心?
嬴政認真點了點小腦袋,“政兒明白了,政兒會乖乖的,母親也是,莫要犯錯哦。”
趙姬被他這認真叮囑給逗笑了,嗔道:“就你機靈。”
她有這麼個兒子,其實已經很滿足了,隻要政兒好好的,她相信公子對她也總不會太差,她想政兒說得對,此時自己確實不能犯錯,得對公子再好些,讓他離不了自己。
收拾好,母子各懷心思往書房行去。
雪已經停了,但冬風料峭,走在廊間也能感覺到刺骨的寒意。
這時便慶幸這院子不大,不過幾步路的功夫便已到了書房,將嬴政交給先生,趙姬便走了,隻留仲薑跪坐一旁侍奉二人。
先生是呂不韋幫忙請來的,名喚屈幸,是個楚國人,通曉百家之說。
但嬴政並不是特彆喜歡他,因為他委實太過嚴苛,沒有坐直打手板,錯一個字打手板。
跟著他嬴政學了許多,可卻常與他有意見相左之時。
然屈先生並不能容忍嬴政不同的意見,若是與之相辨,也常是挨打的。
從前嬴政倔強,總手腫得高高的回去,仲薑用涼水幫他止疼。
但現在嬴政學會了一句話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必在意眼前的輸贏,時間會帶給人答案。每每這時候嬴政還是會在心中暗想,其實他是比不過那人的,那人懂得好多啊!
屈幸看著神遊天外的小公子,搖了搖頭。
小公子天資聰慧,可這聰慧不一定是好事啊,再看他並非一心向學,屈幸更是忍不住歎息。好在是對方最近性子收斂了許多,不然他還不知該不該繼續這門差事了。
“小公子,今日老夫先給公子講一個故事吧。”
嬴政訝異,一向古板的先生居然也會將故事,他沒忍住表現出孩子心性,“好啊好啊!”
他最近最愛聽故事了。
屈幸微微頷首,說道:“從前有人名曰項橐,時年七歲,孔子稱其師,卻死於齊吳之爭,年不過十二,小公子可知為何?”
雖然這故事實在簡短,倒也勾起了小嬴政的興趣,他問:“何故?”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屈幸取出書冊,與他解說《左傳》其篇,不出所料,小公子很快便熟讀此篇。
他暗自又在心中稱讚一番,表面卻絲毫不顯,“項橐聰慧,吳國齊國皆想得之以得天下,不得,殺之,若是小公子,當作何解?”
嬴政小小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若是他,他要怎麼辦呢?
聰慧是他的錯嗎?他不自覺地噘起嘴來。
對面的屈幸見他如此,臉上浮現自得之意,能有難住這小公子的問題就好。
半晌之後,屈幸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正欲開口為嬴政解惑,卻見嬴政把小手從下巴上放了下來,問道:“先生,‘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吳齊為何認為得了項橐便可得天下呢?”
在他看來項橐未必聰慧,真正聰慧的人起碼得像是方盒中那人一般吧,若是那人定不會將自己至於那般險境,就算已入險境,定也能迎刃而解。
至於他,他自認如今不如盒中那人,那他便不會陷入那般險境,再說了,他乃大秦王室之後,誰會搶他?
不,不是搶,而是得不到便要毀掉。
思及此,他恍然明白了屈幸之意。
項橐是過於聰慧而招致禍端,而盒中那人也極少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聰慧,隻在父親母親面前表現自己以得寵愛。
嬴政也想明白了為何那人有時有事卻不明說,總是無意成事,原來都是刻意為之。
他為何要培養幫手,許多事情要由幫手出頭的緣故也昭然若揭,此真乃大智也。
嬴政想明白再抬頭時,卻見先生用一種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望著他。
但他還是開口回答了小嬴政的問題。
“這就叫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嬴政領了對方提醒的好意,這時卻也沒談要藏拙之事,隻是起身行了一禮,讚道:“先生大才。”
屈幸一怔,他可從未得過這小公子的這般謝禮,一時竟不自在起來。方才本想算了,此時又忍不住提醒,“小公子年紀尚小,不必事事冒頭,莫要成了那項橐才是。”
嬴政面上一喜,早已明白了先生是為著他好,他笑說:“多謝先生讚我聰慧。”
屈幸:“……”我是在誇你嗎?
罷了,也是事實。
他輕咳一聲,“行了,懂或不懂,先將此篇記下。”
嬴政點頭,心中微動,問:“先生,能讓仲薑與我一同讀書嗎?”
突然被提及,原本垂著眼老實待在一旁的仲薑猛地抬頭,迷茫地看著兩人。
屈幸沒去看她,隻是捋了捋胡須,說道:“小公子知我厲害的。”說著手中戒尺往幾上重重一擱,嚇得仲薑身子顫了顫。
嬴政笑著點腦袋,“仲薑最是聽話老實,她不怕的。”
仲薑:“???”婢子怕呀!
嬴政仿佛沒看到仲薑臉上的不願,說道:“仲薑,還不過來拜見先生。”他算是看出來了,屈幸也算個能人。
他不一定能成為自己的幫手,但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先生,但他若能幫自己教導幫手,不也就是自己的幫手了嗎?
而成為了屈幸的學生,仲薑的身份也不再那般低賤了,若是學有所成,隻會走得更遠。
小嬴政覺得自己真是聰慧極了,怕是不比那項橐差多少。
可仲薑並不高興,但小公子都吩咐了,大抵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她讀書了,她心一橫,決定要做小公子最厲害的幫手,於是上前行禮,“仲薑拜見先生。”
屈幸早已習慣了這個小侍女在身側,雖不愛讀書,但到底是個坐得住的,他也願意讓更多的人學有所成。
這會兒心情還算不錯,他便故作嚴肅,逗說:“你這一臉慷慨赴死的表情,做給誰看?”
“仲薑不敢。”她心中叫苦,先生果然好凶,想來自己也要和小公子一樣日日腫著手心了。
“可有不願讀書?”屈幸又問。
仲薑抬頭,瞥見兩人目光,遂將頭埋了下去,“仲薑自是願意的。”
“如此,你便回去將此兩篇摹了,可莫教老夫失望。”看著那完全看不懂的大字,仲薑方才的豪情壯誌所剩無幾。
於是,回去時,小嬴政身後便跟了個垂著腦袋怏怏不樂的人。
原以為小公子是不想親自教自己讀書才會如此,可仲薑未曾料到的是,回去之後,他看書之時竟還先帶自己學習先生交下來的功課。
“仲薑,你可怪我逼你讀書?”嬴政問。
仲薑總覺得今日小公子心中不快,即便先時哄了夫人,又與先生逗笑,可並不似往常,這讓她記起小公子說的那個夢,難道那夢是真實的嗎?
她晃神片刻,說道:“若是沒有小公子,婢子如今怕是不知魂歸何處,仲薑怎會怪小公子,隻是婢子擔心……擔心婢子愚笨,辜負了小公子。”
小公子說不能隱瞞,如此說該是沒問題的吧,仲薑心中忐忑。
嬴政突然雙手撐在桌上拖住了自己的臉,雙頰被手掌擠壓著成了一個可愛的形狀,他那副樣子盯著仲薑,語重心長。
“仲薑,日後莫要再如此說,你隻按我的吩咐去做,你儘力了我便不會責怪於你,記住我這話。”
他記得方盒中的那人說禦下也需真誠,而真誠最好的表現便是直視對方的眼睛,自覺自己做得很好的小嬴政看著狠狠點頭的仲薑又在心中讚了自己一番。
而後,他才繼續道:“那你好好學,我很需要。”
強忍住摸小公子頭的衝動,仲薑繼續點頭如搗蒜,“我記下了,小公子。”
嬴政放了心,鬆開小手,端起熱湯喝了一口。
“阿姊真好,現在還有一事要你去做。”
迎上仲薑疑惑的目光,他問:“阿姊可還記得呂不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