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1 / 1)

明月照我 烏合之宴 5485 字 3個月前

“你的……家人?”經他提起,薑月似乎才想到,家中從來沒有聶家人的牌位,也沒有見聶照祭拜過他們。

聶照起身,幫她拍拍身上的塵土,指一指旁邊打著響鼻的兩匹馬:“要去嗎?”

薑月自然點頭,利落地翻身上馬,不過她又奇怪:“為什麼你從沒帶我見過,難道以前你沒有將我當成一家人嗎?”

聶照摸摸馬頭,這件事他打心裡不想說,畢竟是個禽獸和承認自己是個禽獸是兩碼事,但他更不好沉默,一旦沉默就代表著默認,一旦默認薑月不生氣才怪,她也不是沒有脾氣的。

他隻能避重就輕說:“一開始是不想,後來不知道以什麼身份向他們介紹你。”

剛收容薑月的時候,他覺得沒這個必要,畢竟他也沒有把薑月當做真的親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到後來他暗自裡有了不能向外人可言的心思,這種隱秘陰暗的心意拖延著他,讓他潛意識裡不想以“妹妹”的身份向他的家人介紹她。

薑月拉長音“哦~”了聲,意味不明。

聶照輕輕用手背碰了她一下,歪下頭尋她的神色,小心問:“你生氣了?這就生氣了?真的假的?”

“真的,真生氣了,”薑月語氣刻意悶悶說,“你現在得想儘辦法哄我了。”

“哦,假的,”聶照見到她的表情後坐直了身體,肯定道,“不是假的我給你一百兩金子。”

薑月乍一聽覺得極具誘惑力,仔細一想不是那麼回事兒,她鞭子慢吞吞抽在馬臀上,說:“這算是什麼賭注?現在我可是一家之主,自然家裡的錢都是我的,你拿我的錢跟我打賭未免也太奸詐些了吧?”

“還沒成親呢,你倒是不見外了,”聶照揶揄她,“好,甭管猜沒猜錯,我都哄你成不成?今晚的晚飯我來做。”

聶照做的飯也能叫哄人?蓄意殺人還差不多,不過這僅僅是對於正常人來講的,薑月和第五扶引他們兄妹不在此條件範圍之內。

在薑月眼裡,聶照的飯不算難吃且代表了他的一番拳拳心意,她每每嘗到,都能想起二人在逐城那兩間小瓦房裡相依為命的日子。所以這個哄法兒有效!

他幫薑月把帽子兜好,係緊前面的兩根紅色帶子光禿禿的,他繞在手指上纏了好一會兒,試了各種係法兒的蝴蝶結,還是覺得缺點兒什麼,最後隻能在薑月的催促下,匆匆打圈係好,打馬帶她上路。

本朝有將牌位供奉在寺廟,以求死者往生的的習俗,薑月以為聶照也是把聶家人的牌位供奉起來了,卻沒料到她騎著馬,隨向東走了八十裡地,他停在一座山裡的鬆樹下,樹下淺淺拱起一片土包,被枯草和積雪覆蓋著,如果不細看,根本不會有人在意。

聶照翻身下馬,薑月瞧著那些土包,喉嚨一陣陣發緊,不敢相信這是墳塋,卻知道除卻墳塋,它們沒有彆的可能。

她手中的馬韁緊了緊,掌心被硌得感受到一陣細密而尖銳的疼痛,薑月才回過神,跟著他的

一並下馬。

包袱裡是一袋麥芽糖,幾個鮮果,聶照隨手將它們堆放在土包的最高點。

薑月下意識要跪拜,被聶照一把拎著領子拽起來。

“不,不跪嗎?”薑月表情呆滯。

聶照沉默了一下:“長輩應該不用跪小輩吧。沒的他倆到了陰曹地府還得折壽。倒欠三年陽壽?後面再跪。”

他抬手向兩個墳塋介紹:“這位,是你們的三嬸,我們馬上要成親了,所以帶給你們兩個看看。”聶照的聲線並不平穩,薑月窺到了他帶著薄紅的眼眶。

聶照又向薑月介紹這兩個墳包:“左側這個大一點的,是我大侄子聶除風,他是我大哥的兒子,去世的時候十四歲,現在應該二十三了;右側這個小一些的,是我的二侄子聶浮光,他是我二哥的兒子,去世的時候才三個月大,現在應該不到十歲。”

他介紹的鄭重,好似不是對著一片冷寂的墳墓,而是面前站著的活生生的兩個少年。

薑月也鄭重地和他們介紹自己,在墳前澆了桂花糖水。

原本祭奠逝者都該以酒,但聶除風和聶浮光死的時候年幼,便以糖水代酒,以作慰藉。

“好了,你們兩個乖乖待著,我帶三嬸去見你們爹娘。”聶照和她一起把糖水澆完,帶她向後走了兩步,停在兩座稍大的墳包前,“這是二哥二嫂。”

薑月和他一起跪下,磕頭敬酒,向他們介紹自己。

再往後兩個墳包,就是他的大哥和大嫂。

紙錢香灰被北風打著旋兒地卷起,飄飄搖搖飛向九天,夾雜著明滅的火光,閃爍更替,好似能直抵上天的來訊。

薑月的目光不自覺被它們牽著,拽著,仰起頭注視著它們向無窮無儘的碧藍天空中飄去。

“你應該也奇怪,為什麼他們死在不同地方,卻都能被我葬在這裡吧?”薑月的思緒被聶照的聲音扯回,他的聲線不複平日的華麗,帶了幾分沙啞滯澀。

“我以為是衣冠塚。”畢竟以當年聶照的能力,想要撿回家人的屍骸,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聶照搖頭:“不是衣冠塚,裡面埋著的確實都是他們的骸骨。”他似乎在回憶什麼,眼神空洞,在薑月以為他不會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他終於翕動了唇,聲音像是從肺腔裡擠出來似的,甕聲甕氣:“他們死一個,我就燒一個,燒到皮焦肉爛,血水熬乾,皮肉能輕易分離,我帶著他們的骨頭好上路。

二哥被處刑後,屍體扔在大門前,我和除風把他拖進來,燒的。二嫂的屍身不能送回娘家,會連累他們,也是我和除風燒的。後來除風也死了,是我一個人燒的,浮光也是我一個人燒的。

不過大哥和大嫂不是,他們是被人偷偷在靖北收斂了,送到我手裡的。”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終於動了,幽幽轉著,瞥向近處的一個挖了一半的坑:“那個是留給我的。”

薑月又驚又駭,心臟像是猛地被攥住,喘不上氣,顫抖著一把握上他的手,試圖安撫他。

她無法想象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要怎麼面對一個又一個親人的離去,還要親手把尚且溫熱的遺體燒成骨頭,又帶著骨頭走在流放的路上。

走著走著,隻剩下他孤寂的一個人,和四具親人的骸骨。

⑼本作者烏合之宴提醒您《明月照我》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聶照似乎被她掌心的溫度所觸動,眼睛裡多了幾分神采,甚至還笑得出來了,說:“那些人心裡有鬼,根本不敢管我,我一路背著骸骨流放,反倒是看押我的人嚇得要死,生怕我家的冤魂纏上他們。不過也有些不知死活的,你猜我用什麼打的他們?”

薑月站在當時聶照的角度,大抵能猜到,不過未等她說,聶照便已經說了:“我二哥的大腿骨,你彆說,怪好用的,一打一個準兒,沒等挨上他們就嗷嗷叫。”他說著說著,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閉上眼睛,心臟要被撕裂開了,根本不忍心繼續聽下去,可這不過隻是他所經曆的冰山一角。此刻薑月完全能理解為什麼他以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聶照回想,初到逐城的那幾年,他渾渾噩噩的,根本不知道靠什麼活下來,根本不敢有稍微的清醒,不然隻會有去死這一個念頭,他的眼前攏著一團霧,這團霧是什麼時候散的呢?

大概就是在薑月到來之後,日子變得熱鬨起來,他無需整日整日靠藥物麻痹自己。

此刻所有的安慰都顯得那麼空洞蒼白,薑月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麼,都顯得不足夠,隻能想到要一直握著他的手。

“三哥。”她輕輕喚他。

聶照抬起眸子,凝望她,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大抵是意料之中的安慰吧,可他說這些,並不是想尋求她的憐憫或是安慰。

他在試探,想他的過去、現在,靈魂、身體,都能得到圓滿。聶照希望薑月能懂,也怕她懂了,自己則不再是她最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三哥。

薑月把他的手虛虛攏著,掌心溫著他的手背:“其實我應該勸你放下,但這種話太虛偽了,沒有人能經曆過這些事情之後還能放下,聖人也不能。每當午夜夢回記憶迭蕩的時候,能繼續活下去,已經很頑強了。

我也知道你說這些並不是想讓我安慰你,而是在公平地讓我知道你的過去。你知道我的過去,我也應該知道你的,你能告訴我這些,即便是試探著講出的一部分,也代表你在把自己逐漸交付給我。

三哥,你不要有任何不安,我一定一定會一直牽著你的手,和你走下去。人能活下去,是因為有眷戀,有期待,我會讓你對這個世界有眷戀,有期待的。”

聶照瞳孔一縮,被她握著的手輕微不易察覺地顫抖著,她能說出這番話,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聶照嘴唇幾番翕動,最終隻是艱澀地點了下頭。

薑月對著墳墓磕了三個頭,再起身時,聶照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說:“書院的先生說你寫的文章不好,我卻一直覺得極好,再也沒有人的話和字,能和你的一樣,讓我聽到春雷萌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