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1 / 1)

明月照我 烏合之宴 6131 字 3個月前

城下兩軍一時對壘,殺得天昏地暗。

劉方誌持旗揮舞,全軍便瞬間遊龍似地分作三列,勒然軍隊當即彎弓搭箭,箭如雨落,密密麻麻在天空組成了黑色的席幕,一輪箭雨過後,勒然又迫不及待抽箭搭弓,發起第二輪,第三輪的射擊,身後不斷有人應聲倒下。

中列先鋒持著矛盾,連忙組起護盾,毫不猶豫地衝過去,撕開了勒然軍隊的一道口子,局勢頃刻逆轉,勒然軍隊被戰馬衝散,無法凝聚進攻。

薑月持戈利落地切下一個士兵的頭顱,像切冬瓜似的,濺了身旁同僚一臉。

對方抹了把臉下意識扭頭一瞥,轉過頭繼續,然後震驚地又看過來:“薑月!”

那人不是榮代年又是誰?他又驚又喜:“薑月好不容易見到你,書院裡的同窗如今都在營中,改日……”

“彆說話。”薑月眸光一閃,打斷他的聒噪,猛地按下他的頭,手中長戈一震,抬臂刺向他身後,榮代年又被濺了一片血。

她顧不上和他寒暄,拔出長戈,蕩開身後幾個敵人,回身踹倒一個勒然士兵,噗嗤挑進他的喉嚨。

榮代年抬臂擋開一人,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見到薑月如此勇猛,簡直震驚。她不止是勇猛,還帶著一股怨氣,他在三米開外都能感覺到,這股怨氣甚至隨著她的拚殺不僅沒有消減,反而愈演愈烈。

他看得都害怕,生怕薑月殺紅了眼回頭把他也挑了。

這麼久不見,怎麼忽然怨氣這麼重?

戰事正酣,地面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晃動,遠處火光明滅,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近得地動山搖,不多一會兒,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支手持火把的棗紅色軍隊,領頭者騎著一匹棗紅色駿馬,也是一身紅白相間的輕便鎧甲。

眾人不由得震驚,薑月也一時失神,幾乎忘了動作。

紅甲,應該是蒼南軍。

她愣神之際,隻聽身後一聲鏗鏘銳鳴,薑月回身,領頭的人早已疾馳而來,斬殺了她身後的一個勒然人。

“小心一些,”對方嗓音輕輕柔柔的,好像和煦的春風,“女孩怎麼能出現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薑月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心生好感,見他眉眼帶笑,眉心一點嫣紅,慈悲又寧靜,更加升起了親近之意,衝他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猜測他應當就是聶照提過的公子引,果然如傳聞中的那樣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令人向往。

有了蒼南人的加入,逐城這邊便如摧枯拉朽般,不多片刻,就將勒然人殺的殺擒的擒。

薑月連忙扔下長戈跑去把般若放下來,她等不到人來,自己抱著他跑回城中,他的身體輕得有些不正常,簡直不像一具有血有肉的身體。

薑月抱住他的時候,他渾身上下都在滴血,黏糊糊地沾了她一身。

可般若人是清醒的,怎麼也昏不過去,他的手臂從袖口滑落,薑月才發現,上面的肉竟然都沒了,隻有一層薄薄的筋膜貼著骨頭。

薑月瞥見,渾身汗毛倒立,驚恐地大喊:“醫官!醫官!!快來救人啊!”

醫官急忙進來,掀開般若的衣裳一看,嚇得倒吸涼氣,後退幾步搖頭:“淩遲之刑,不行了不行了,身上都沒剩什麼肉了,有什麼話儘快說吧。”

他不顧薑月的挽留,擺手出去。

薑月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把般若的被掀開的衣裳給他蓋好,裹緊,以期這樣能止血。

淩遲之刑,是一刀一刀用鋒利的刃沾酒割肉,因為事先灌了藥,所以行刑之中,受刑者隻能清醒看著自己的肉被切掉,最優秀的劊子手能保證三萬刀後人人依舊活著,三天後才能生生疼死。

“嚇到你了,彆看了,”般若躺在床上,氣若遊絲道,他試圖抬起手,想摸摸薑月的頭發,卻因為失去肌肉,已經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了,他說:“蕭律齊在商議退兵,我知道今年殺他,來年他必為禍患,所以我殺了他。

我去之前,便割開腿肉,將毒藥藏在肉裡,用針線縫合了傷口,傷口愈合後藥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帶進去了。”

薑月根本不敢碰他,他的身體直剩下一層薄薄的筋膜和血管,筋膜下就是心臟,它跳動的聲音那麼劇烈,劇烈得像澎湃的江潮,也像飛蛾撲火後點燃的一瞬花火。

她無法想象般若會這樣就死了:“我去給你找藥,找止痛藥。”

般若歎氣,挽留她:“沒有用的,薑月,你陪我說說話吧。”

他仰躺著在床上,血沾紅了身下的床褥,薑月知道,是真的,他要死了。

明明逐城裡的房子還留著,一切如舊,薑月不敢想象她下一次和聶照再回去,對面牆頭的那個人卻再也沒辦法爬上來,坐在牆頭上叫她:“小月兒,今天練劍沒有?”

“小月兒,你還真聽阿照的話啊。”

般若這個人很奇怪,看起來好像不正經也沒什麼責任心,醉生夢死得過且過,但薑月隻知道,他會陪她練劍,會在逐城討不回欠糧的時候參與他們的計劃,他在破碎之下有一副好人的心腸。

薑月不信邪,她把營中所有的醫官都拽過來看了一遍,所有的口風如出一轍,都是讓她好好跟般若說說話,或者給他個痛快,所有的止痛藥對他來說效果微乎其微。

她終於安靜了,用藥粉裹滿般若全身,蹲在床邊,陪他走完最後一程,問他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或者什麼話要說,擰了一塊溫熱的毛巾,幫他擦臉上的血跡,整理頭發,她的眼淚流出一滴,她就飛快擦掉,怕滴在他傷口上,加重疼痛。

般若沒有之前痛,他要死了,卻笑得十分開懷:“你不要哭,我很高興,十年了,我終於能死了。我死後,你要和聶照好好在一起,他隻有你了,他不能離開你。”

薑月擦掉他因為疼痛而湧出的汗水,不解其意。

“這十年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實早就不想苟活,可沈家世代風骨,我太臟了,死後無顏面對祖先,如今為抗敵而死,死後也有臉見列祖列宗,我終於不用活著了

。小月兒,你要為我高興……”

薑月沒有追問過般若的身世,今夜他生命垂危,就著一盞昏黃的燈,和著滿室嫋嫋的血氣,才向她娓娓道來。

他的一切,他的過往,都如揭開迷紗樣展露在她面前。

“十年前,我的祖父沈知許和嶽父江案因為與哀太子過往從密,在奪嫡之爭中被以借口流放,其實說嶽父也不大準確,當時我與柏意並未成婚。

祖父和嶽父年邁病重,流放途中,隻剩下我和柏意,我們二人自幼有婚約,如今共患難,便在路上的樹下拜月結為夫妻,”

般若似乎陷入回憶,眼神逐漸渙散,“路上,兩個押送的官差吃了酒,要對她欲行不軌,我們兩個一路隻喝薄粥吃野菜,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我便跪下來求他們放過柏意,他們說好,便押著柏意,讓她親眼目睹自己的夫君作為一個男人是如何被另外兩個男人輪流玷汙的。

我知道柏意素性剛烈,沒想到她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我,當夜便刺殺他們二人失敗後自儘。我埋下柏意,為了給她報仇,隻能曲意逢迎,換得日日飽餐,降低了他們二人的警惕,終於在一個夜裡將他們二人勒死。”

說到江柏意,般若似乎才像活了一般,眼底露出懷念和無儘的恨意,他也有喋喋不休的話要和薑月講了:“你不知道柏意是多好的女郎,她很好,活潑伶俐,善良熱情,雖然有時候會生氣不理我,但隻要我能用心哄一哄,她就不會生我的氣了,我想過要和她執守一生,我想即便是流放,一切都會好的,”

他頓了頓,忽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嘶吼,“可是都被毀了,我既不能輕賤地死去愧對先祖,也不能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那夜她痛苦的眼神我忘不掉,十年不敢忘,我隻有一遍一遍雌伏在那些男人身下,看著他們那些惡心嘴臉的時候,才能重新體會到那一晚的遭遇,那些傷痕會加深在我身上的烙印,隻有越痛,我才覺得自己在活著。

我從那天知道上天如何命運弄人,如何把萬物生靈的命運戲弄在股掌之間的,什麼檀郎謝女,不過也是他目中野草一束。”

他的情緒如此激動,本就脆弱的身體像是一把被繃緊的弓,薑月顫抖著手擦掉他的眼淚,般若便漸漸平靜了情緒,急促地喘息著,似乎更加痛苦,卻有些安詳地露出一抹笑容:“如今我有了一個光明磊落去死的機會,到了陰曹地府也能正大光明見到祖父、父親、嶽父,還有柏意,我等這一天已經等許久了。你會祝福我嗎?”

薑月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臉早就被淚水糊滿,喉嚨裡也說不出話,醞釀了許久,才走調地擠出幾個字:“祝福你。”

如果這是你一直想要的,那我祝福你。

“如果祝福我的話,殺了我吧,讓我早一些去見他們,我現在真的好痛,給我一個痛快。我死後將我葬在撫西飛流坡東邊第六棵鬆樹下。”

他說痛,是薑月給他敷上的止痛藥粉失效了,可是才兩刻鐘。薑月搖搖頭,抖著手又重新在他身上灑了一層藥。

可藥再次很快失效。

一刻鐘……

半刻鐘……

到最後止痛的藥粉已經對他完全不起作用,般若扭曲在床上,血沫混著藥粉簌簌掉下,臉頰因為疼痛而青紫交加,汗如雨下,青筋暴起,他的視線已經模糊,卻看著薑月的方向嘶吼:“殺了我!殺了我!求你!”

他的痛苦已經超過人所能承受的極限,薑月知道,無論從哪裡來講,他最好死了,且死得痛快些,活著反而是一種殘忍。

她終於在般若無數遍哀求她過後,掏出了腰間的佩刀,閉著眼睛從肋骨斜下插入了他的心臟,然後拔出,親友的血溫熱,像般若這個人一樣,薑月終於知道,此刻她是哭不出來的,她怎麼能像這把刀一樣冷呢?

般若掙紮扭動著的身軀終於停止了,臉上甚至露出解脫的表情,他似乎才想起什麼,張了張口,喑啞出聲:“我好像,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真是太不禮貌了,小月兒,我叫,沈憐青……”

“憐青?”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我的名字。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