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薑月收拾了行囊,和城中交好的人道彆。
李寶音哭得可傷心,抱著她嚎,說沒人和她一起吃午飯了,等有機會去看薑月,她們兩個再一起吃午飯。
薑月拍拍她的後背,揮手和他們作彆。
原本以為在逐城生活了這麼久,要帶的東西很多,可最後收拾起來,隻有一個小包裹,兩三件她穿著合身的衣服,薑月還把自己攢錢買的那個香爐收拾進去了。
確實,他們兩個家徒四壁,沒什麼值錢東西,大件兒的桌椅也帶不走,薑月四季的衣裳一大半都小了,帶走也隻能當抹布。
到軍中後,聶照帶著她到處熟悉環境。
逐城城區和軍營氛圍相去甚遠,才靠近,就能感到一陣冰冷的肅殺,就連空氣裡都彌漫著一股鐵鏽味,是血腥,也是兵戈。
薑月還是第一次進到這裡,往常她隻在小門處給聶照送一些吃的用的。
數丈高的懸門如刀,有一潑一潑乾涸凝固的黑血,護衛著城池;堠樓聳立在牆頭,有煙熏火燎的痕跡;一排排雲梯、巢車、衝車、轒轀車也都沾著血,有縫縫補補過的痕跡,訓練場上人聲震天,隊列整齊劃一。
她還未直面過戰爭,就已經被震撼了,說不出話,隻能一味呆愣愣地聽聶照介紹。
有些地方聶照避而不談的,薑月就知道不是該她知道的,她選擇不問。
其餘三營聶照不是很熟,一帶而過,隻說那邊少去,更多向她介紹的還是東營,他從入伍到現在,一直都在東營活動。
小瓦蹲在營房前吃餅,如今他在東營也是個小的百夫長了,全托聶照的福,果然還是要抱好大腿,他整日一口一個哥沒白叫。
他摸了摸自己剛發下來的令牌,笑得美滋滋,轉眼就看到人都往外面跑,不明就裡,有個人喊了聲:“小瓦,你哥回來了,帶著他妹妹。”
小瓦叼著餅就衝過去,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其餘三營的人跟聶照不熟,十分克製了,就是暗暗瞄幾眼就把眼睛收回來,東營這些兄弟和聶照輪過崗,熟稔許多,搓著手就上前了。
往常沒見這麼熱情,如今都諂媚地搓著手,親切喊他哥。
“哥,這就是你妹妹啊?真漂亮。”
“妹妹多大了?還在讀書嗎?”
薑月被他們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隻能尷尬笑笑。
小瓦扒開人群,大叫:“哥,哥!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善良可愛柔弱溫柔聰明開朗活潑熱情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又討人喜歡的妹妹?”
薑月大為震驚,她默默用眼神詢問聶照,三哥你在外面就是這麼吹噓我的?
聶照狠狠刀了一眼小瓦,怪他多嘴。
讓薑月知道自己在外面是這麼誇她的,她豈不是會覺得在自己在他心裡十分重要?
“三哥你瞪我做什麼?你不就是這麼說的?”小瓦渾然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還在向薑月熱情地介紹自己,“哥說你十四
了,我今年十六,你也叫我一聲哥就好。”
聶照話都放出去了,薑月也不能讓大家覺得他是個愛吹牛的人,隻能裝得弱柳扶風,好生回憶起自己許多年前受到的教誨,有些不標準地屈膝,放輕聲音給大家行禮:“見過各位哥哥。”
所有人看薑月的眼神更為熾熱了,隻能聽取哥聲一片。
“哥,哥!你妹妹好乖!”
“她好可愛!”
“哥,妹妹定親了沒有?”
“哥,哥你看看我!”
“哥,妹妹好需要保護啊!你看看我怎麼樣?”
試問哪個少男沒夢想過有一個溫柔如江南春水的意中人?
他們在軍中見多了凶殘的,對這種溫柔需要保護的妹妹實在沒有任何抵抗力。
薑月一聲哥哥叫得比平日裡喊他都要軟聲軟氣,聶照才知道他往日裡把薑月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舉動有多愚蠢,他用披風一把將薑月抱住,隔絕他們的目光,冷眼掃過去:“都沒事做了?”
然後帶著薑月回了眷所。
薑月還要維持乖乖巧巧的樣子,隔著披風說:“各位哥哥再見。”
聶照升起了不止心火,還有肝火,但孽是他自己造下的,苦果隻能他自己吞。
眷所住著的都是各路將軍的家眷,但凡十歲往上的男丁,都跟著父親在軍中奔波,成年的女兒大多出嫁,是以這裡居住的都是柔弱的婦孺,在城中的時候,薑月還有李寶音和同窗作伴,到這裡反而沒有年齡相近的女孩說話了。
聶照帶著她去拜會劉將軍和牛將軍的夫人,請她們多多照拂。
與將軍們不同,夫人們性格大多平和安靜,說話輕聲細語的,和和氣氣握住薑月的手慢慢說話,讓聶照放心回去,她們會照顧好薑月的。
她們把薑月帶到紡車面前,柔聲笑著問:“會紡織嗎?”
薑月點頭:“早年在家的時候學過,不過忘得差不多了。”
劉將軍的夫人薛夫人就叫人給她搬了架紡機來,放在自己身邊:“沒關係,我重新教你,你家是哪裡的?”
“沃東燦州。”薑月一一回應。
薛夫人驚喜地笑起來,招呼兒媳:“舒蘭,你與斤斤是同鄉啊。”
那位稱為舒蘭的年輕夫人眼底也煥發了光彩,忍不住問:“燦州的?城裡有名的那家天香閣可還在?它家的脂粉最是細膩香甜,物美價廉,可惜逐城沒有,早年還在家的時候,常出門去買。”
薑月一愣,不由得握住了衣襟,茫然搖頭:“大抵是還在吧,我並沒有出過門,不知道天香閣。”
舒蘭夫人二十多歲,按理說她該和自己一樣,從未出過門才是,薑月不由得好奇問:“您的娘家難道允許您出門?”
“偷偷出去一次,無傷大雅,阿爹阿娘就算知道了,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大家都這麼做,”舒蘭夫人眨眨眼,向她一笑,“畢竟規矩是一回事,血脈親緣又是一回事,誰能真舍得把自己的親生骨肉關在家
裡十幾年?斤斤你說是吧?”
“啊……是,是吧……”
織機搬來了,放在薑月面前,她怔忡地跪坐下來。
她的燦州,與舒蘭夫人所處的燦州似乎並不相同,舒蘭夫人竟然能出門,父母也默許,甚至舒蘭夫人說,大家都是這樣的……
所以隻有她,或者說隻有像她這樣的一小部分人不允許出門,為什麼?
“將紡錘從這裡穿過去。”薛夫人指點她,薑月愣愣地跟著她的動作紡織,心不在焉。
“逐城就是這樣苦寒,不止我們這些女眷要織布,就連軍中的將士們訓練之餘也要耕種,朝廷不重視咱們,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大多數時候,夫人們也不都是安靜的,她們會輕聲交談,歎氣道,“斤斤啊,你到了年紀,定要讓你兄長幫你挑一門好的婚事,最好能嫁出逐城,不要在這裡吃苦。”
“是啊,雖然話說得不好聽,外面的日子可比逐城好多了。”
另一個夫人歎氣:“聽說蒼南有人造反?如今軍中物資撐不過三個月,朝廷遲遲不下發糧草,不如逐城也反了算了,攻下遠城,總好過大家天天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
都是自己人,話也傳不出去,大家沒人反駁她,畢竟嘴上不說,心裡都有這麼點兒意思。
去外面打聽打聽,誰家的將軍夫人不是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偏就他們整日貓在屋子裡紡織,若是朝廷吃緊也就罷了,偏人家遠城就富得流油,單就不給他們逐城發糧草,要不是為了軍中將士,誰愛乾這種事?
她們不說要多麼奢靡,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著實是過夠了。
薑月低頭,默默聽著,從她們口中才知道,逐城的的處境,遠比之前她預想的更為險峻,夫人們不滿許久,想必將軍們和將士們也未必滿意。
好比一家人,若是窮也就罷了,可父母富裕,十幾個孩子裡偏就苛待其中一個,那個孩子早晚會有怨言。
傍晚的時候,他們聽到東營那邊傳來氣憤的怒吼聲,一陣一陣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平息。
到晚上聶照不當值回來,薑月才知道,是他下午和營中兄弟對練,叫他們看到了傷口,憤怒不已,在為他鳴不平。
她走過來給他上藥,才發現傷口竟然比昨日看到的時候還嚴重幾分,血肉模糊,他並不是這麼不小心的人,所以隻能是他刻意為之。
薑月皺眉:“還是要保重自己。”
聶照轉過身去,不想讓她看見血腥,自己上了藥,問:“今日跟薛夫人她們相處還好嗎?”
薑月托著腮坐在凳子上,這才有些落寞地說:“我今日見到舒蘭夫人,就是薛夫人的兒媳,她說的燦州與我生活的燦州完全不一樣,她竟然能出門,她也識字,她還有好友……我以前以為大家都是不能出門不能識字的,可為什麼我不行?”
因為你大概不是薑家親生的孩子,所以他們對你沒有疼惜和關愛。
聶照垂眸想著,卻存了私心隱瞞,隻說:“因為你家中人狠心,他們不愛你。你如今有我,就不必再有其他的家人了。”
薑月一想倒也是,她的家人加起來,都未必有聶照一人對她好,她何必要想這些不愉快的呢,她拍拍裙子站起身:“今天薛夫人教我做了餅,三哥你嘗嘗?”
聶照突然就捂著傷口開始疼了:“不行不行,好疼,我要休息了,你自己吃吧。”
薑月看他明明傷得是肩膀,卻捂著胸口,知道他是不想吃,有些生氣,她假意捂著臉痛哭:“我就知道三哥是厭了我的,今日不想吃我做的餅,明日是不是就不想要我這個妹妹了,我曉得了,我就是沒人疼沒人愛,明日……”
“吃吃吃!你端過來!”聶照實在受不了她這副模樣,連忙製止。
吃死就吃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