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縫隙裡的景象往往與自己對曆史的了解有關,但外面的顯示屏裡展現的已經大大超出了克萊恩目前對曆史的了解範圍。
他甚至還懷疑,有些顯示屏上正顯示著某種世界線上的不同可能,一些不曾發生過的景象。
與此同時,克萊恩竟發現幾個完全不能理解識彆的畫面。那些畫面仿佛是來自其他的世界,和克萊恩所認知的現實毫無關係。
某種怪異的好奇心與衝動,慫恿克萊恩再向外看一眼,但克萊恩克製住了。
回顧剛剛獲得的一些片段,克萊恩湧起的點滴興奮又平複下來。相比它們所代表的意義,它們本身傳遞的信息十分細碎而雞肋,幾近於沒有意義。
有的視頻在反複重複一個人在舊日時代打同一個噴嚏,一秒不到的畫面在無限循環;有的視頻正在卡帶,一個畫面啦啦啦叫了半天播不下去;有的屏幕畫得實在太厲害,隻剩斑斕扭曲的顏色和刺耳的聲音;有的屏幕高清無碼,可是鏡頭實在太小了,晃來晃去不知道在拍些什麼……
相對車窗外的詭異怪誕,車廂內呈現出一種不真實的穩定與安靜。
掏出懷表,幻境羅盤的指針依舊在抽動。
這依然是幻境。
耳邊的噪音裡,似乎隱隱約約夾雜著一點什麼歌聲,如同陰雲下的星星一般朦朧遙遠。
克萊恩突然理解了幻影梅麗莎一些行動,他們為什麼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知道著許多克萊恩意料之外的事情。
就像克萊恩無法控製自己什麼時候會出現幻覺,幻影梅麗莎很大可能也無法控製自己出現在哪裡。她也許經常會被從原本的活動中被扔出去,隨機墜入某個電子屏幕中,然後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可無論她在哪個片段裡,她都是一個世界之外的虛無幻影,一抹不存在的黑煙。
過去,現在,將來,那都是現實。世界的不同可能性,也是不同的現實、不同世界線的現實。甚至那些超出克萊恩理解之外的世界,那也是現實、異於克萊恩存在之外的現實。
無論如何,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不容置疑的現實。
但梅麗莎卻是虛無,在所有存在世界之外的幻影。
車外電子屏垃圾場帶來的衝擊有所緩和,克萊恩站起身摸黑在車廂裡走動。但他的方向感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閉上眼根本無法正常行走。
克萊恩隻得睜開眼睛,低著頭,將注意力集中在車廂之內,儘力不去關注車窗外的風景。
但窗外光怪陸離的景色仍然抓住克萊恩視野的縫隙溜進他的腦海,怪誕刺耳的音頻也穿透了火車嘎吱作響的噪音,淡淡地滑進克萊恩的靈魂。
那噪音之下的歌聲愈發響亮了,重重疊疊,高高低低,有男有女,輕輕地縈繞在克萊恩的腦海,有足夠的存在感,卻不足以讓他聽清在唱些什麼。
這讓克萊恩忍不住去好奇,那埋在層層音障之下的歌聲到底是什麼,於是他不禁去側耳傾聽,去探究那個歌聲。而那些歌聲似乎也感受到他的好奇,仿佛要穿過這些混亂厚重的雜音,向克萊恩奔赴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清晰……
……等等,不對!
收斂思緒!!
跟隨歌聲的思緒突然中斷,於是那些紛紛雜雜的聲音與畫面如決堤般立刻湧向克萊恩。
衝擊與侵蝕防不甚防,某種空虛而朦朧的異樣感在克萊恩的靈魂中積累,終於讓他停下腳步,忍不住嘔出一大團一大團粘稠漆黑的汙水。而這些黑水又在地上摔散後,蒸騰漂浮成黑色的煙塵,最後消失在空中。
克萊恩呆呆地看著地板上的虛無煙塵,又難受得再吐了幾次。與尋常嘔吐不同的怪異感折磨著他的精神與身體,讓他忍不住面容扭曲地閉上眼。
再次睜眼時,地上的虛無煙塵毫無蹤跡,就像克萊恩根本沒有吐過一樣。
緩過神來,克萊恩扶著火車爬起來。他已經走到了火車最前面的車廂,眼前就是駕駛室。從廣場上到現在,幻覺帶來的眩暈與混亂在克萊恩的理智中漸漸積累,讓他感覺意識與身體愈發沉重。
那個歌聲,到底是在指引我從這些混亂瘋狂的時空片段裡抽離思緒,還是在誘導我向虛無的更深處無儘下墜?
終於克萊恩準備妥當,昏昏沉沉地拉開門,在車頭駕駛室裡工作的,竟然是——
班森·莫雷蒂?!
“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克萊恩!”
班森回過頭,明顯地對來者感到意外,但隨即又立刻露出笑容,開口竟是一口熟悉而流利的羅塞爾語。
“啊,我們現在應該是傍晚還是夜晚?不好意思,我現在離‘當下的現實’有點遠,感受不是很真切——那麼應該已經到了夜晚?”
說著他提起帽子。
“那麼再來一遍:晚上好,克萊恩!”
眼前的班森穿著一套古老而質樸的第五紀風格魯恩三件套,帶著一個簡單的禮帽,看上去隻有二十多歲。他和幻影梅麗莎一般有著漆黑的頭發和看不出瞳孔的黑眼睛,卻穿著顏色靚麗的衣服。
“班森……”
積攢起來的強烈不適扼住了克萊恩的喉嚨,混亂與衝擊抑製了他的邏輯思維。
“……原來你們這麼多年以來,都是過得這樣的生活嗎?”
在虛無的深淵裡沉淪,在現實的夾縫中遊走,在隨機的片段內漂浮。
被現實放逐於大千世界之外。
“不,克萊恩,你不該用這個問題開場。”
班森歎了一口氣。
“你應該問我今天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問我怎麼學的這麼棒的羅塞爾語,問我在什麼時候學會了開這麼大一個蒸汽火車,問我這麼帥氣的衣服當年花了多少錢——而不該是這個煞風景的問題。
“但是我會回答你的任何問題,而且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那麼,是的,克萊恩。在我去世之後,我都過著這樣的日子。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更像是現在的你。當然,幻覺會比你這兩個月體驗到的再嚴重許多。
“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放心,我想你作為‘時空之中、命運道標’,確實是我們的‘時空錨’,我們和你都走在同一條時間線上。能和你正常交互的都是正主,那些完全不理睬你的、就像給你播片放全息影片一樣的,都是來自不同時空片段、我們的投影。
“對我們來說,我們可以經常穿越各種破碎的片段。但是對你來說,真正的時間旅行根本不存在。”
重重混亂之下,克萊恩破碎的思緒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隻能擠出一句話。
“……對不起……”
“不,克萊恩,你為什麼要和我說對不起呢?”
班森的話語溫和卻十分有力量,穿越厚重的機械聲與噪聲,輕輕地到達克萊恩的耳畔。
“是因為自己即使最後成為了舊日也沒能保護好我們嗎?還是在為了我們現在的生活而感到悲哀痛惜嗎?
“你不必如此,克萊恩,無論是悲傷、愧怍,還是悲傷、憐憫,都是無意義的、都是不該存在於你的心裡的。
“你要明白,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