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成都。
似乎是有人刻意的散播消息。
那在荊州傳得沸沸揚揚的“合肥賭約”,隻經過了幾日,便在益州傳開。
幾乎,每個郡縣都知曉了合肥戰場,知曉了孫權十萬大軍壓境,以及…張遼那“微不足道”的數千人。
除此之外,有關長沙三郡的歸屬,也成為了益州百姓們茶閒飯餘的焦點話題。
此刻,一處茶攤,熙熙攘攘的百姓聚攏於此,三五成群分坐在不同的座位,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議論時局,聲音極大。
“曹操不是在漢中麼?那合肥有誰?張遼?有曹操一半厲害麼?”
“也不知道那關雲長將軍是怎麼想的?合肥賭約?這不明擺著把長沙三郡送給東吳麼?與其如此,倒不如直接履行那湘水劃界的約定?何必多此一舉?”
“是啊…當年孫劉聯盟兵不過五萬,就能將曹操的八十萬大軍擊潰,此番…十萬人打一座孤城,看起來,長沙三郡要變幻大王旗咯!”
就在這時,一道壓低的聲音問出:“若是沒了長沙?那江陵這江字,還有水嘛?”
這個聲音,讓在場的眾人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有人回答:“唉,終究是荊州,千裡之遙,咱們管他作甚,比起那個,咱們更該擔心,那曹操一直待在漢中,到底會不會南下呀?這整天…人心惶惶的!”
一句句議論聲甚囂塵,從長沙議論到漢中,從荊州議論到益州,從合肥戰場議論到曹操南下。
儼然,如今…益州的時局,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下,暗藏著的是洶湧的波濤。
人心思變!
就在這時。
“讓開,讓開!”
“荊州急件,荊州急件!”
那來自荊州的快馬,如旋風一般,在街道踩過出無數泥濘,馬的騎士迎著灰茫茫的瘴氣,依舊策馬飛馳。
蜀中多瘴氣…
此刻,他的口裡呼出的已經是愈顯渾濁的奇襲,眉宇間更是布滿了倦容。
仿佛…這已經是他能提起的最後一口氣,他是憑著那關家軍特有的“信念”,堅持到了這裡。
益州新定,他也是第一次趕來這邊。
守門侍衛的講述,並沒有讓他記清楚“左將軍府”的位置,他隻看到了一座官署,當即策馬向這邊奔來。
這是軍師將軍諸葛亮辦公的府邸。
諸葛亮一早就去左將軍府…
但此間門外始終留有守衛,突然聽到這急促的馬蹄聲,頓時所有守衛朝這裡看來。
馬的騎士已是筋疲力儘,卻還是使了最後一口氣力,大吼:“急報,急報…荊州急報!”
這道聲嘶力竭的喊聲,吸引到了府邸中正值值守的主薄馬謖。
馬謖本還在琢磨著荊州的局勢,覺得既劉皇叔“借荊州”一事已經是人儘皆知、家喻戶曉。
合肥賭約如今又是整個荊州、益州、江東傳得沸沸揚揚!
…那麼無論是從孫劉聯盟的角度,還是從劉皇叔、關雲長名聲的角度,長沙三郡,都是非讓不可。
當然,那所謂的合肥賭約…倒是成了一個過場,走走形式!
其實,多此一舉了。
乃至於,傳出去,還顯得關雲長將軍不大氣!
正琢磨到這裡。
突然聽到門外傳來“荊州急報”這四個字,馬謖臉色瞬間一變,他急忙跑了出去。
府外的侍衛,有人拉住了馬的韁繩,有人扶著那騎士下馬,從衣著看,他的確是荊州來的,是關家軍!
“急報在哪?”
馬謖快步行至他的面前,連忙問道。
這騎士毫不猶豫的取了竹筒,加重聲調囑咐。
“其中有兩封竹簡。”
馬謖不敢停留,取過竹簡,他命人取來馬匹,徑直往左將軍府奔去。
這竹筒,他牢牢摟在懷中,他知道,這竹筒內,那兩封信箋的內容必將應證他所有的猜想…
劉皇叔借荊州一事的走向
長沙三郡的歸屬
乃至於合肥戰場…這些,都會在這封信箋中悉數找到答案。
…
今日,左將軍府本無特殊的事項。
劉備與諸葛亮一道在正堂處理公務,商議一些具體的政事,不許人靠近,更不許人打擾。
掌管左將軍府“內務”的趙雲,也難得閒暇了下來,不甘寂寞的摩挲著手掌。
比劃著他最新感悟,改良過後的“七探盤蛇槍法”的最後一式。
他心裡琢磨著,若如此出招,中平槍之下,點槍的威力必定能更足十分。
他不由得喃喃背起了口訣。
“中平槍,槍中王,中間一點最難防!”
可馬謖一到,看著他那火急火燎的模樣,趙雲下意識的感覺,多半是出事兒。
當即收起那不安躁動的手掌,連忙問道:“幼常?何事如此驚慌?”
馬謖指著懷中的竹筒,“荊州急件,軍師…軍師何在?”
荊州急件?
趙雲一怔,不過很快,他就回過神兒來,心知此信箋的乾係重大。
他沉聲道:“軍師在與主公商議政務!”
“你跟我來!”
…
…
一本厚厚的竹簡正展開,擺放在諸葛亮與劉備的面前。
這是一本尚未在草擬階段的法典蜀科。
如今益州新定,漢中歸曹,成都地區人心惶惶,時局動蕩不安。
這個時候,整頓這邊的混亂,就成了當務之急。
劉備很清楚這一點,於是派諸葛亮、法正、伊籍、劉巴、李嚴五人,令他們共同協商,製定一部法典。
正是此蜀科。
而面前這份,算是未完成的版本…也可以說是,諸葛亮獨自主導的版本。
這一版的核心在於“嚴格”,在於嚴刑峻法!
當然,因為是諸葛亮獨自主導的版本。
其餘四人中,法正就對此頗為微詞…
說到底,他在劉璋治下時,“吊兒郎當”習慣了,若這部法典一經頒布,他的許多行為都必須大肆收斂。
這對他這類“不羈”性子的人,是個極大的考驗。
“孔明啊…”
此時的劉備細細的品讀過這蜀科後,感慨道。
“昨日與法孝直攀談,他也提及你主導製定的這蜀科刑律,他雖沒有直接反駁,可意思卻再明晰不過。”
劉備將手按壓在這蜀科的竹簡之,輕聲道:
“孝直言及,昔高祖入關,約法三章,秦民知德!”
“可如今,我是借助權謀、使用力量才占據的益州,還沒有對百姓施加恩惠與安撫,就頒布如此嚴格的律法。從客人與主人的角度看,作為客人的我們是不是該把姿態放低一些?效仿高祖,放寬刑罰,約法三章,滿足當地百姓的意願呢?”
劉備的話和緩至極,完全是與諸葛亮商量的口吻。
素來,在治國,他極其看重諸葛亮的想法。
凡是政令,都必須征得諸葛亮的同意,若是有不同意見,大多情況下,劉備會依諸葛亮的想法進行。
隻不過,這次有些特殊。
因為與諸葛亮意見相左的不是彆人,是他劉備極其看重的謀士法正、法孝直。
“主公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秦國因為暴虐無道,政令苛刻,使百姓怨恨,故天下土崩瓦解,漢高祖在這種情況下,才采取了約法三章,以寬大的政令俘獲人心。”
“可今時今日之益州不同於曾經之暴秦,劉璋軟弱,從其父劉焉起,治理益州便隻能靠典章與禮儀維持軍民和睦、下尊卑,也正因此,才造成此地德政不能實行,刑罰失去了應有的威嚴。”
“如今的益州該做出一些改變了,區彆於劉璋時期的改變,也正因為此,當樹立律法之威嚴,更需建立起主公的威望!作為曾經的討伐者,主公可以為民以寬仁,可作為這一州之主,主公也需立個人之威,行嚴刑之法!”
諸葛亮耐心的講解…
劉備也耐心的聽罷,其間頻頻點頭。
按照以往,劉備就會尊崇諸葛亮的提議,按他說的頒布這蜀科。
可這一次…
劉備一反常態,“這蜀科乃益州法典,事關重大,關係萬民,容我三思!”
唔…
劉備的話,讓諸葛亮抬眼。
他沒有想到主公竟會這樣說。
不過,很快,諸葛亮就體會到了劉備的難處,“主公是擔心漢中的曹操麼?”
唉…
劉備輕輕的歎出口氣。
“張魯五鬥米教歸降曹操後,西川門戶大開,曹賊是兵精糧足。”
言及此處,劉備露出了愈發濃鬱的為難之色,“偏偏,當此時節,遺留軍資均賜予功勳,府庫無北抗之糧,氏族商賈囤積居奇,糧價爆增,物價不穩,人心惶惶!”
“這邊,我又內事不寧、惶惶不可終日,我擔心若這蜀科嚴刑律法一出,民心沸騰思變,曹賊得隴望蜀,揮兵南下…益州危矣!”
言及此處…
劉備的眼眸往向這正堂的窗戶,他又朝東望去。“還有荊州…如今坊間那合肥賭約甚囂塵,在益州傳得沸沸揚揚!”
“此事我亦知曉,必定是小人散播謠言。”諸葛亮打斷道。
劉備搖頭,“我豈不知,這定是那孫仲謀蓄意散播,那江陵城的洪七公必定是他布下的細作,意在以謠言擾亂正聽,借勢謀長沙三郡。可…即便知道如此,如今的局勢,內憂外患,備又能如何?”
諸葛亮凝著眉,他對劉備的心情感同身受。
“的確,若荊州有失,主公就陷入那進退維穀之境,亮近日也屢屢與馬家五子幼常議論此事,在他看來…如今的長沙三郡怕是已經丟了,那荊州信箋…多半也快到了。”
“唉…”劉備又歎出口氣,“若是隻丟了此三郡倒好了,我就怕…”
劉備欲言又止。
諸葛亮驚呼:“主公是擔心雲長。”
劉備微微頷首,卻不作答。
諸葛亮繼續道:“的確,雲長那性子,即便合肥一戰東吳大勝,他也絕不會讓出長沙三郡,道義在前,兵戈在後,孫權豈會不以得勝之師進犯此三郡?一旦雲長與其兵戎相向,那…孫劉聯盟也就徹底瓦解,此親者痛而仇者快哉!”
“孔明知我…”劉備重重的拉住了諸葛亮的手。
諸葛亮能感受到,此刻,這位五十六歲的中年男人,他手中的顫抖,這個年紀,他何其珍惜如今擁有的一切啊?
可偏偏…這蜀中,這益州,他坐的並不穩當!
如此,又豈敢頒布這蜀律法典,嚴刑峻法呢?
“孫劉聯盟…荊州…”
諸葛亮口中喃喃。
莫名的,他也開始對關羽,對荊州擔憂了起來,長沙三郡丟了也就丟了。
可雲長不能,萬萬不能與東吳對壘,兵戎相向啊!
比起長沙三郡,當此時局下,孫劉聯盟的鞏固才是重中之重!
就在這時。
外頭突然傳來趙雲的聲音“主公、諸葛軍師…軍師將軍府主薄馬謖前來求見!說是,荊州來消息了。”
話音落下,馬謖已經迫不及待的步入正堂,他連忙行禮。
“荊州…消息?”
隻是,劉備喉嚨哽咽。
他把最壞的可能全部在腦海中過一遍。
這樣,再聽到“不好”的事情時,就不至於太過悲痛。
諸葛亮則是目光幽幽。
就算知道,荊州那邊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可他的心裡依舊像是被什麼撞擊了似的,臉色不由自主的變得煞白。
“荊州?到哪一步了?雲長?無恙否?”
諸葛亮的聲音有些沙啞。
馬謖連忙道:“信使太過勞頓,無法開口,已經安排歇息去了…”
說話間,馬謖連忙解開了竹筒,將其中的兩封竹簡取出,遞給劉備與諸葛亮。
其中一封是正常急件的竹簡
另外一封則大筆寫著三個字罪己書!
呼…
看到這三個字,諸葛亮、劉備的眼瞳同時瞪大。
在諸葛亮看來,荊州的局勢,已經到了需要雲長下“罪己書”的地步了麼?
那長沙三郡定是丟了,甚至荊南四郡也有可能丟了,那麼…隻盼,隻盼雲長與南郡無恙…
這是“隆中對”戰略最後的希望
全部的希望了!
劉備的眉頭則是刹那間倒豎而起,他大喊道:“我二弟天下無敵?誰能令我二弟下此罪己書!”
說著話,劉備也顧不得另外一封急件,他一把展開那罪己書。
可…就這麼一展開,眼眸快速的掃過。
隻經曆了那麼一個刹那,劉備整個人傻了!
他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傻了!
就這?
就因為這?
就因為這…也值得特地、專門下一封罪己書?
劉備感覺他的智商被狠狠的按在地摩擦了,那原本緊張到窒息的心情,完全是…是…是特麼多餘的!
這一刻,究是一貫儒雅的劉備竟想爆出口了。
雲長,你閒著沒事兒,下什麼罪己書?
伱大哥差點被你嚇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