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敲打 父慈子孝。(1 / 1)

九經三事殿。

玄燁正坐在案前處理政務, 禦階下擺著兩排桌子,內閣大學士正忙著分揀折子。

顧問行從門外進來,和禦案後正批折子的玄燁稟奏:“萬歲, 太子到了。”

玄燁面上沒什麼表情, 平淡道:“知道了,讓太子到萬樹紅霞先等等,朕忙完手上的事兒就過去。”

“是。”

下面的閣臣都聽見了,但沒人會不長眼地去打探天家父子的事情。

倒是玄燁自己主動開口道:“昨日朕聽太醫說太子這兩天脾胃有些不適,胃口不甚好。正好盛京今年的堅果貢到了,皇後關懷太子,特地想出了幾種開胃健脾的新菜。朕也有好幾日沒有和太子一起用膳了,適逢今日有空閒, 正好一起品品。”

天家父母子女和睦, 多麼美滿的畫面啊。

但底下的群臣心裡卻是咯噔一下——皇後!

雖然早就有傳言皇上想封德貴妃為後, 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從皇上本人嘴裡得到確認。

而且……這都沒下詔,皇上怎麼就稱呼起皇後來了?

玄燁仿佛剛想來一般:“哦, 對了,朕還沒告訴你們。愨惠皇貴妃百日喪期已過, 朕擬冊封德貴妃烏雅氏為皇後。欽天監已經算好了日子, 臘月二十便是吉辰,因為皇後現今懷著身孕, 隻能先行詔封。等皇後生完這一胎,再擇吉日舉行封後大典。”

屋裡靜默了片刻, 玄燁的目光掃下去,閣臣紛紛垂首。

大學士伊桑阿和皇上的目光對上,想起後殿的太子和之前收到的消息,一咬牙率先起身道:“皇上英明, 德貴妃賢良淑德,垂範六宮,正該正位中宮,讚襄內治。”

其他人看伊桑阿都這麼說了,當然不好唱反調,也不太敢和皇上唱反調,紛紛起身頌聖。

玄燁很滿意群臣的反應,點頭吩咐道:“既然你們都無異議,傳諭禮部和內務府,命其抓緊籌備皇後晉封所需的一應儀製、物品,務必精心妥帖。”

“是,臣領旨。”

……

皇上走後,群臣議論紛紛地往外走,或是去方便,或去班房用午膳。

一個小太監拎著膳盒,貼著牆根進了伊桑阿休息的屋子,默默往桌上擺膳:“大人慢用。”

伊桑阿隨意揀了兩筷子:“我沒有胃口,撤了吧。”

小太監手腳麻利地收拾碗筷:“那奴才這就將這些都收拾了,您放心,一定都處理乾淨。”不會叫人發現的。

伊桑阿搖頭:“做都做了,全處理了豈不是浪費?你們拿去分了吧。”

索相說得有理,皇上既然已經察覺,範氏也已經進了太子府,如今再去掩飾什麼,不過是掩耳盜鈴,不打自招罷了。

還是不要再輕舉妄動,給皇上更多的證據了。

小太監會意:“是,聽大人的,回去我會囑咐他們,這可都是大人的恩德。”

小太監走後,伊桑阿躺在榻上心思煩亂。

——當初他就勸過索相,皇上既然放出了流言,必定會有所準備,事情未必會如他們料想的那般進展。

而且就他這幾次與德貴妃的接觸來看,德貴妃不像是沒有城府之人,未必會輕舉妄動。

何況就算他們最後成功了,德貴妃確實覬覦儲位,構陷太子。

皇上就一定會棄了德貴妃嗎?

皇上待德貴妃這麼不一般,萬一他知道德貴妃心懷叵測後卻仍然決定維護德貴妃呢?

那最後傷的可就是太子的名聲了。

但索相這幾年越發固執己見,自己這個女婿……也不過是外人罷了。

果然事情不出他所料,皇上對德貴妃的看護密不透風,這次半點兒沒探到德貴妃的虛實不說,恐怕還會牽連到太子。

不知道皇上究竟查到了多少,希望太子……能夠應對得宜。

現在想起剛才皇上審視的眼神,伊桑阿心中不安。

雖然皇上是因為太子起用的他,但未必想讓他與太子牽扯得這麼深,去做不該做的事。

這次的事,恐怕已經犯了皇上的忌諱——皇上,這是在警告和敲打他。

伊桑阿想起天家這對父子,新的皇後和嫡子……看來,他得做兩手準備了。

索相隻是他的嶽父罷了,總不能為了嶽家,把全家都搭上。

*

萬樹紅霞,天家的一對父子正在用膳。

堂屋正中擺著一張黑素漆灑螺鈿長桌,其上擺著七碟八碗,滿滿當當一桌子菜。

玄燁伸手夾了一筷子菜給胤礽:“嘗嘗這個,盛京剛送來的板栗,以前也沒人想過這東西還能和豆腐一起吃。偏皇後愛想這些花巧兒,用栗子蜜汁裹嫩豆腐,滋味真是不錯。”

——皇後。

胤礽一愣,神情起了點兒變化。

……

玄燁掃了胤礽一眼便移開了目光,接著道:“哦,對了,朕還沒和你說過。朕打算冊封你德額娘為皇後,今天剛在朝上與諸位大人商議過,群臣都無異議。欽天監說臘月二十日子不錯,朕打算那天下詔,你看如何?”

胤礽心裡思緒紛雜,但他已經調整好了神情,恭敬答道:“此乃長輩們的私事,自然由汗阿瑪乾綱獨斷,兒子身為晚輩,合該遵從長輩吩咐。德額娘賢良淑德,服侍汗阿瑪數年,又誕育皇子有功,自然當得起皇後之位。”

玄燁神色平淡地聽完,端起旁邊的花神杯喝了兩口。

胤礽見答完話汗阿瑪半晌不說話,也不表示,時間一長心中不免惴惴。

是他答得不妥?汗阿瑪不喜?

還是……

汗阿瑪知道了什麼,對他心有不滿……

玄燁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一歎——城府未免也太淺了些,還要曆練啊。

即使謀劃了又如何,當權者,誰還沒有點兒手段嗎?沒有手段如何自保,如何用人。單看這手段怎麼用,用的對不對罷了。

便是這次的手段用錯了,用的不妥當,不光明,錯就錯了,誰還能一輩子不犯錯?

該認錯就認錯,該挽回就挽回,一味的忐忑不安又有何用。

玄燁放下杯子,又給兒子夾了一筷子菜:“咱們父子隻是閒聊,不用這麼拘束。來,嘗嘗,栗子雞,香糯。”

胤礽不明所以,不過還是趕緊吃了。

玄燁自己也夾了塊雞肉吃起來:“這廚子手藝不錯,湯汁收得濃,朕記得你吃燉菜貫愛吃濃汁的,特意囑咐他們燉久些。”

不然他自己更愛淡口,收汁收得薄一點兒的。

胤礽聞言又仔細品了品這栗子雞:“是,味香汁濃,栗子新鮮軟糯,好手藝。”

玄燁左一句右一句地和兒子閒聊,一會兒夾一筷子這個菜,一會兒夾一筷子那個菜,不知不覺胤礽就放鬆下來了。

其實兩父子平日在一起用膳的次數並不少。

玄燁對皇子的教育看得極重,前明亡國的教訓,他們大清都要謹記。像前明那等荒唐的皇帝和皇子,大清絕不能出現!

可惜他平日政務繁忙,無法事事親力親為,隻能見縫插針地對阿哥們加以教導。

無逸齋就在九經三事殿的西邊,玄燁平日用午膳很喜歡叫兒子們過來聯絡感情。今兒和這個聊聊學業,明兒跟那個談談世情。有時閒了還愛開個小宴,父子聚一聚。

這裡面太子被叫來用膳次數是最多的,玄燁和太子聊政務、聊朝臣、聊滿漢、聊百姓,幾乎無話不可聊。

太子往日也很習慣,隻是今天……顯得格外拘謹。

玄燁見氣氛緩和,這才轉頭又說起剛才的事:“你的話原也沒什麼錯,隻是阿瑪以前曾和你說過,天子,無私事。”立後,是國事、正事,並非皇帝的私事。

胤礽一愣,連忙起身請罪。

玄燁一擺手:“朕不是在怪你,朕知道,你並非不知這個道理,隻是心有顧慮,不敢明言罷了。”

因為心中不安,怕說錯話,所以隻能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

這話叫胤礽怎麼接:“兒子……”

玄燁看胤礽因為他的一句話又緊張起來,好像他這個皇父要怎麼著他一樣,心中實在是……滋味難言。

他隨手拿過個鹹鴨蛋,指了指又站起來的太子:“沒事,坐吧,坐,不用站著。”

玄燁一邊剝眼前的鹹鴨蛋,一邊和太子閒聊:“你之前說,這是長輩們的私事。但朕想著,便是私事,民間尋常小門小戶的人家,續娶繼妻尚且要問過兒子們的意思。總得一家子都同意了,方才能和和美美繼續過日子。你是阿瑪的嫡子,而今又已長成,將來是要頂立門戶的,如今朕要續娶,自然要問過你的意思。”

他把剝好的鹹鴨蛋掰開,裡面有一顆泛著油光的鴨蛋黃,一看就知道滋味不錯。

他夾起來放到太子碗裡:“而從國事上論,你是我大清的太子,一國儲君,當然有資格對國事發表議論。若你心中有想法,大可與朕直言,有何可懼?”

其實玄燁並不介意太子心中對此事心懷芥蒂、忐忑不安。

設身處地地想想,換作是他,如果當年先帝沒有去得那麼早,而自己是太子,先帝要立生了四阿哥的董鄂妃為皇後,他恐怕會比胤礽還不安。

但有想法,父子可以聊,卻不該以此為借口對長輩用這種肮臟的手段。

若這心思是他自己生出來的,即便是錯了,但玄燁至少還能安慰自己一句,兒子也算有主見。

偏偏這心思是彆人生出來,把他坑了進去……為君者,若那麼容易被朝臣裹挾,聽之任之,又如何為君呢?

玄燁今天叫太子過來,一是想告訴他,自己並非先帝。

他立後,是因為他要立的這個女人可堪為後。而不是他被一個女人迷昏了頭,要扶一個妖姬上位,禍國殃民。

二是……想看看他到底打算怎麼應對處理此事,有沒有細細回想過這件事,弄明白自己究竟錯在哪兒。

隻是現在看來,第二個大概要失望了。

那就隻能先說說第一個了。

雖然玄燁的話說的沒那麼直白,但胤礽聽明白了——汗阿瑪從無易儲之意。

不得不說,這番話讓他陰沉了數日的心頭鬆快不少。

結果他剛放鬆下來,就聽汗阿瑪說道:“那個範氏……”

胤礽瞬間又是心裡一緊。

玄燁淡淡道:“一個宮女罷了,你既喜歡,就留著吧。不過規矩還是要找人教一教,該懂的要懂,不要逾越了本分。”

胤礽站起身:“……是,兒子明白了。”

太子退下後,玄燁守著眼前幾乎沒怎麼動的一桌子菜愣愣地出神,坐了半天後,才疲憊道:“撤了吧。”

明明可向直中取,為何偏向曲中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