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皇後 皎皎明月。(1 / 1)

屋裡有片刻的沉默, 母子三人一時竟都沒有說話,仿佛是不知該說什麼。

沈菡心中有些煩躁,思緒淩亂嘈雜, 一時沒有頭尾。

她喚進紫裳:“茶冷了, 再去續一壺。”

捧著新上的熱茶,茶香嫋嫋,這才感覺收緊的心,好似鬆快了一些……

其實,關於沈菡將要封後的傳言,早在康熙一十年那次大封六宮時就已經有了。

當時有傳說她會封為貴妃、皇貴妃的,甚至猜測她能以包衣家族,越過兩個承恩公府晉封為後的, 也不是沒有。

但彼時她與玄燁的感情, 不過停留在男歡女愛的層面上, 與現在比起來,那時的情分多麼淺薄。

他們對彼此根本沒有什麼真摯深刻的理解和情誼。

沈菡覺得當時的她, 對於康熙皇帝來說,可能不過是一個頗合他心意, 又有生育之功, 家世了了的女人罷了。

外人嘴上猜一猜,但未必真的把她當回事。

但現在, 他們對彼此的意義,卻已經完全不同了。

若是以前, 沈菡大可和孩子們說沒有這回事,等過陣子流言下去就好了。

但這一次……她現在還無法和他們解釋。

沈菡隻能先安撫胤祥:“太子許是這兩日碰上了什麼事,這才心情不佳,並不一定是針對你們, 不用掛在心上……”

胤禛卻好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看了看額娘,想問,但又沒開口。

沈菡看出來了,她捧著茶輕輕歎了口氣:“你們都是心裡明白的,額娘也不是想瞞著你們,隻是這事兒我與你們阿瑪還沒有商量好。等有了定論,咱們母子再議不遲。”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很懂事地道:“是,兒子明白了。”

……

送走孩子們後,沈菡的情緒有些複雜,胤祥困惑的神情縈繞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

雖然在玄燁心裡,他的兒子將來一定也能像他和裕親王那般和和睦睦,互為臂膀。但擁有上帝視角的沈菡,卻早就料到太子可能會為此不快。

不過當裂痕真的發生,眼見波瀾將起,終歸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

紫裳帶著膳盒進屋,見主子又坐在榻前看著窗外發呆,想了想,將膳擺到了炕桌上,這樣主子就能在榻上用膳,不必再下來了。

陸陸續續十幾個膳盒送上來,沈菡回神看過來:“怎麼這麼多?”

紫裳:“昨日膳房一聽說您能見葷腥了,個個高興地什麼似的,都緊著想把最好的手藝拿出來呢。”

她把最後一道大菜端上來,擺在正中:“楊清心做了您以前愛吃的西瓜盅,說您許久沒有食葷,一下子吃的太油膩不好,所以特地做了這道菜,文火燉了幾個時辰了。”

西瓜盅是把切好的雞丁、火腿丁加新進的鮮蓮子、龍眼、胡桃、鬆子、杏仁裝入掏空了瓜瓤的西瓜皮裡,封嚴實後文火慢燉的一道菜。

既有堅果的香氣,又帶鮮果的清新,火腿和雞肉油水沒有那麼大,正合沈菡現在的胃口。

沈菡這兩日剛開胃,吃什麼都香,不過楊清心說的是,素了兩個月,不好一上來就吃大肉。

她這正吃著,玄燁突然回來了:“怎麼今天用膳這麼早?”邊說邊淨手換鞋,上榻坐下。

沈菡:“餓了,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玄燁接過顧問行遞上來的筷子:“這幾日沒什麼事,朕想著你剛開胃,容易把不住量,回來陪陪你。”

她這兩個月是餓得狠了,前兩天玄燁每次回來都聽她說撐著了。

他想著這麼著不行:“暴飲暴食次數多了,容易傷脾胃。你開那麼一兩次戒也就罷了,往後還是得悠著些吃。”

玄燁見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吃著吃著老走神,隻好自己給她夾菜。

膳後兩人躺下準備午睡,花花和朵朵吃完貓飯洗了臉,顛兒顛兒地跳上來,各自找位置趴下。

玄燁見她摸著枕頭邊花花的貓頭出神:“怎麼了,有心事?”

沈菡看了看他,沒說話,玄燁反應過來:“哦,還是那件事,你還沒想好?”

沈菡聞言忍不住一鼓腮幫子,鑽進他懷裡:“你說得好輕巧,這麼大的事,哪有那麼快能想好。”

個中牽連這麼多,這些天她一直在左右思量,猶豫不決。

玄燁摸著她的長發:“不過是立後罷了,有這麼為難嗎?”

沈菡實話實說:“如果這隻是咱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肯定半點兒不會猶豫。”

若問沈菡想不想當皇後,說不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要是能做‘妻’,哪個女人會願意做‘妾’。

但,沈菡發熱的大腦冷靜下來後,立馬就想到了問題所在:“可這不隻是咱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們不是隻有自己,還有孩子。皇後也不僅是各人的榮耀和權力,更有責任和義務。

沈菡這些天一直在捫心自問:她現在真的已經能夠權衡好權力之下的公心和私心了嗎?她已經可以承擔母儀天下的重擔了嗎?

而且最重要的是——國有太子。

胤禛和胤祥有那麼多的兄弟,曆史已經徹底改變,如果她成了皇後,他們未來的關係又將走向何方呢?

種種問題壓抑在心間,讓沈菡彆提多糾結了。

沈菡抬頭看玄燁:“我很感念你待我的心意,但如今的局勢已然不同了。”

當時那種情況,若皇帝英年早逝,太子繼位是名正言順的。

縱有些波折,但如今還沒有九龍奪嫡,太子是默認的繼承人,反對派勢力也不強大。隻要太子順利即位,朝臣和宗親多數也就認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麼。

而她這個手握遺詔,往日和太子並無齟齬的母後皇太後,隻要不策劃著謀反,老老實實過日子,新帝為了好名聲,也不至於苛待她。

至於四阿哥和六阿哥,其實滿人現在並沒有那麼看重嫡庶,何況彼時大事既定,新帝已然登基,一切便已蓋棺定論。

胤禛和胤祥不過是兩個還在讀書的阿哥,手中無兵無權,沒有封旗份,連姻親都沒有。

既無威脅,以往和太子又一直兄友弟恭,太子也不至於容不下這樣兩個弟弟。

可現在卻完全不同了——玄燁還活著,太子仍是太子。而隻要太子一天沒有成為‘新帝’,事情就永遠充滿著無數的變數。

若沈菡在此時被封後,身份可就不是毫無威脅的皇太後,而是當今皇帝的‘寵後’了。

四阿哥和六阿哥不但變成了嫡皇子,生母還日日陪伴在皇帝身邊,椒房獨寵。

沈菡現在都能想象出他們兄弟間的關係,是怎麼一步步走向破裂的。

還有朝臣,反太子黨會不會把她的兒子當槍使呢?

沈菡話說的很直白,因為她覺得這些事情連她都能想到,玄燁絕不會沒考慮過:“就像上次大阿哥的事。人都是有私心的,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們可以利用這世上的任何人。連大阿哥都鬥不過這些在朝堂裡混了多少年的老油子,何況兩個小的?”

彼時朝臣站隊,政局不穩,皇子爭鋒,讓她這個“罪魁禍首”情何以堪?

她可不想做紅顏禍水。

沈菡看著玄燁認真道:“所以從公心講,如果就因為我一個人,讓朝堂、皇子甚至天下都陷入不安,那我這個皇後,即便當了,也是個‘妖後’罷了。而從私心來講......我也不想陷胤禛和胤祥於險境,讓他們為兄長所忌,傷心難過。”

還有句她不敢說的——雖然她不會去攛掇兒子奪嫡,但如果有一天,胤禛和胤祥真的走上了奪嫡之路,她也不可能矯情的去阻止。

可一旦她成為皇後,他們兩個就絕不可能再走‘不爭是爭’的路子。

因為皇子裡再不會有比他倆更顯眼的了,簡直就是九龍奪嫡裡最閃亮的一盞明燈!

玄燁一直靜靜地聽著,等她全說完後才出聲:“就這些?沒了?”

其實她說這麼多總結起來不就一個意思——想打退堂鼓,想拒絕他。

沈菡:“……”這些還不夠多?還要多少理由?

玄燁點點頭:“那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要不朕再把旨意收回來,不封你當皇後了?”

沈菡一噎,斜著眼睛看他:“……”

玄燁笑了,掐一把她鼓起來的腮幫子:“封也不行,不封也不行。那你說這些到底是想怎樣?”

沈菡生氣,拿腦袋往他胸口上一撞:“我就是不知道才糾結那麼久啊!”

玄燁好笑地抱住她,也不逗她了:“你說的這些朕早都想過了。”而且想了不是一天兩天。

但玄燁得出的結論很簡單:“朕不可能為了尚未發生之事,去否定自己現在想做的決定。”

沈菡一愣。

玄燁看著沈菡認真道:“你所顧慮之事,都還沒有發生,未來也不見得一定會發生,說白了不過是在杞人憂天罷了。”

就如他當年擒鼇拜,如果當初失敗了,那麼他可能會被迫退位甚至被“病故”,皇位也將易主。

可難道就因為這個,他就不去做了嗎?

那他如今可能早就死在鼇拜手中了。

雖然藩之戰後,玄燁將自己打磨得更加成熟和周全。可那並不代表他變成了一個怯懦之人。

他始終是他。

玄燁:“何況現在的朝局,早已不是先帝時的朝局。朕大權在握,又從未想過要易儲或是動搖太子的地位,不過是要立心愛的女子為後而已,怎麼會到了朝堂大亂的地步?”

如果他坐了帝位十年,立個女人還要猶豫會不會引起朝局和天下大亂,那隻能說明他這個皇帝無能,與女人立後何乾。

至於太子,玄燁不明白她為何這麼擔憂太子會因此不快。好像立了後,太子就會立刻和她們母子反目成仇,這是何道理?

沈菡:……我要怎麼跟你解釋我有上帝視角,你眼裡的兄弟和我眼裡的九龍不一樣。

玄燁覺得這件事根本無需如此擔憂:“太子名分早定,你又不會針對他,攛掇著朕廢太子。胤禛和胤祥對兄長一直很恭敬,將來自然是太子的臂膀,便如裕王和恭王,太子何須為此擔憂?”

難道就因為有太子,他還一輩子不立後了?之前立孝昭之時不也有太子。

況且,說到太子……

玄燁沉吟道:“就算太子真的為此心有不快,這也是他自己需要學會面對和處理的事。”是他自己要面對的考驗。

正如他之前若說,朝堂是個你死我活的地方。

一個皇帝,每天要面對、處理、承受多少事。

若是一國的儲君,未來要坐帝位,要擔起天下之人,竟會因為父親立個皇後就坐立不安,連母子兄弟的關係都處理不好。

最後竟要到了背親棄義,連兄弟都容不下的地步。

那隻能說明,他擔不了天下這副擔子。

往後若有更大的事,更複雜的關係,他更不可能處理好。到時又有誰去為他退讓?

所以不管立不立這個皇後,結局都是一樣的。

玄燁讓她細想其間的道理:“何況以你如今的地位、權力,與皇後又有什麼分彆?太子地位穩固,若他對兄弟有真情實意,有胸懷,有能力讓兄弟成為他的臂膀,不管你是什麼,他都不會與兄弟決裂。”

而若是太子真的心不能容,即使沒有皇後,他們兄弟也早晚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

到那時,再說那時的事就是。

沈菡一愣,如此說來……

玄燁伸手輕撫沈菡的面頰,看著她的眼睛溫柔道:“這些事情自有朕來考量處置,你不需要考慮這些。你隻需要告訴朕,你想不想當朕的皇後?”

沈菡迎上他的目光,不知不覺就把真心說出了口:“……想。”

她是想的,而且很早以前就開始想了,整日整夜地想。

兩人對視著,沈菡終於說出了自己心底藏了許久的話:“我想。我想做你的妻子,也想做更多的事。”

一則是因為他,她想為他們的情意求一份圓滿。

一則是因為己,她渴望有更多的權力,能名正言順地去做些有意義的事。

沈菡想起上次她指揮調度步軍統領衙門,想起她在壽萱春永與眾臣列坐議事,想起一天比一天堅毅果敢的公主們,想起最近因為“皇家貴人皆不喜,視此家為數典忘祖”的流言傳開後,滿人中已經開始有所改善的纏足之風。

想起她的孩子們。

沈菡摸著自己的心口想,其實她不僅愛上了他,她還喜歡上了權力,愛上了手握權力的滋味。

她不是個聖人,抵禦不了權力的魔力和誘惑。

——她渴望得到它。

沈菡的語氣慢慢變得堅定:“我不敢說自己是多麼大公無私的一個人,是不是一定能做一個全無私心的皇後,是不是一定能撐起‘母儀天下’這四個字,做一個賢後。但我想,我若為皇後,至少會試著去濟困扶窮,憐孤憫弱。”

“濟困扶窮,憐孤憫弱……”

玄燁喃喃自語——多麼天真,又多麼動人。

他溫柔一笑:“既然如此,那你便來做朕的皇後,然後,去做你想做的事。”

爾心似明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