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相見 雪後初晴。(1 / 1)

費揚古的額頭緊緊貼在地面的青磚上, 姿態臣服,語氣卻是毫不動容的拒絕。——縱使德貴妃有密印,但事關皇嗣安危, 這等抄家滅族的罪過, 他也擔不起!

沈菡已經就此事和他理論好一會兒,偏這人就是要認這個死理, 死活不送她去。

沈菡忍無可忍, 終於怒了——她現在能保持住理智在這兒與他周旋這麼久已是極限, 實際上她如今心急如焚,根本沒空在這兒和他糾纏。

沈菡冷笑, 既然講道理行不通,行, 那就都彆講道理了!

她可不是朝廷的大臣,要和他講官場規矩。

——她是個寵妃, 還是個懷著孕的女人, 她完全可以不講理!

沈菡從榻上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步軍統領, 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本宮並非在與你商議,隻是通知你。你若是配合,將本宮好好送去營前,咱們自然相安無事。但你若是不配合……”

她輕撫著肚子, 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威脅:“今日本宮血濺當場,咱們誰也彆想好過。”

不是怕損傷龍胎嗎?要不要現在就來試試,看你的九族脖子夠不夠硬?

費揚古:“……”

*

暢春園東門。

胤禛扶著沈菡上馬車:“額娘, 此去一路顛簸,切勿疾行,您要多當心。”

沈菡走得匆忙, 根本來不及安排瑣事——且聖駕似有不測這等大事,她也不敢告訴任何人。

好在胤禛懂事,太子和三哥突然收拾行李,現在連額娘也要走,胤禛一聽便知事情重大:“您放心,兒子會看好弟妹,幫著姐姐照管好園子的。”

沈菡看著兒子年輕的面龐,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拍拍他的手:“好。”

這一去前途未卜,希望不管將來發生什麼,都不要連累她的孩子。

——雖然這種可能性極小。

*

因為沈菡有孕,為了保證龍胎無虞,沒有人敢讓她像太子和三阿哥那般急行趕路,隻能乘車緩行。

所以她比太子等人晚了整整兩天,才到達位於喀喇河屯以北的正紅旗鷹莊。

玄燁的身體狀況比起前兩日雖有好轉,但心情卻是霧靄沉沉,並沒有隨著太子和三阿哥的到來好轉半分,反而更加壓抑苦悶。

顧問行急匆匆地進來稟報:“萬歲,貴妃娘娘的鳳駕到了!”

玄燁先是一愣,什麼?

繼而一驚:“她怎麼來了?她還好嗎?”

話音剛落,沈菡已經疾步進了營帳,一眼便瞧見了榻上憔悴虛弱又蒼白的玄燁。

……

沈菡在馬車裡趕了整整三天的路,因為車隊走得慢慢悠悠,憋得她一肚子火。

可是當她踏入營帳,聽見玄燁的話,看見他這副淒慘的樣子,她的火氣卻又如初晴後消融的積雪,一點一點化掉了……

兩人隔著幾步對視一眼,沈菡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見他雖面容憔悴,但精神尚可——至少還活著,比她想象中昏迷瀕死的樣子也要好很多。

她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一直惶恐不安高懸著的心也終於落下來。

沈菡解下身上的薄鬥篷遞給顧問行,走到榻邊坐下:“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

油頭滿面,胡子拉碴,看起來一臉頹廢,活生生像老了十歲。

玄燁:“……這不是病了嗎。”

怎麼看她的樣子卻像他生的根本不是大病一樣。

玄燁:“你怎麼樣,這麼趕過來,身體不要緊嗎?”

他讓顧問行趕緊去傳黃升。

沈菡:“不用,我沒事。”

她拽過玄燁腦袋後面泛著油光的辮子看了看,皺眉:“病了治病就是,搞得那麼頹喪做什麼?”

她轉頭吩咐顧問行:“去取牙皂來,對了,把修面的太監也叫過來,再去取一套乾淨衣裳。”

跟著又讓紫裳去把她行李中那套象牙梳具找出來。

一時間,去抬熱水的,去準備家什的,因為娘娘到了去準備茶點的,去給萬歲取衣裳的……

死氣沉沉的禦帳終於有了點兒生氣,恐懼忐忑了數日的禦前太監們,生龍活虎地忙起來。

趁著取東西的間隙,沈菡起身把玄燁的床帳放下了。

玄燁剛想問怎麼了,沈菡又探進頭來把他往床裡推了推:“你進去點兒,我讓人打開帳篷門通通風,彆吹著你。”

說完她自顧自退出去,嘴裡還在嘟囔:“這骨子味兒。”

玄燁:“……”

通過風散過味,等東西都取來後,沈菡又讓人把帳篷四周都關嚴實:“不要進了風。”

一切準備就緒,沈菡這才把床簾拉開,扶著玄燁靠坐起來:“你這麼半側過來就行,不費力。”

她一點一點解開玄燁的辮子,先用粗齒梳子把頭發從根到梢通順、通開,再用粗齒篦子蘸著牙皂,篦掉頭發中的汙垢。

然後換成密齒篦子,開始篦發根和頭皮屑。

牙皂是宮裡用來洗發的洗滌劑,篦子齒密且極富彈性,反複這般篦頭,可以解癢除垢,不管是短發還是長發,都能篦得乾乾淨淨,達到‘乾浴發’的效果。

理過頭發修完面,沈菡又用蘸了熱水的手巾悶在帳子裡擦了擦他的脖子、前胸和後背,邊擦邊念叨:“也不知你這到底是悶了幾日,都臭了。”

自從見了她,玄燁就一直在被她嫌棄。

可他不但沒覺著難堪,整個人反倒像是浸入溫水的銀耳,渾身都被泡開、泡軟了。

在她一聲聲溫柔的嫌棄和埋怨裡,玄燁感到身上仿佛恢複了力氣,之前腦中的各種消極想法,被她三下五除二地一通忙活,掃了個一乾二淨。

沈菡終於把玄燁打理出了個人樣,顧問行正好取來膳盒:“不知娘娘如今是否還在害喜,隻叫了些粥點。”

玄燁也看過來:“現在吃得下飯了嗎?”

沈菡打開膳盒看了看:“好多了,許是急得顧不上想,不知怎的就不吐了。”

她挑出個奶黃包遞給他:“不過大晚上的吃多了積食,你現在也不能吃油膩的東西,隨便吃點兒就行。”

顧問行伺候兩位主子用完膳,撤掉炕桌,見兩位主子肩並肩躺在一起開始說話了,連忙帶著人退出去。

季綸正在外面候著:“季爺,這次跟來的人……”

哦。

顧問行叫過梁九功:“我還得在這候著,你帶人趕緊去支個新帳子,把人和行李都安頓安頓。我看貴妃估計會住在禦帳,但貴妃也得有自己的營帳,切勿怠慢。”

這話其實都不必顧問行特意囑咐,隻看貴妃才來了這麼一會兒,皇上便添了這樣多的精氣神兒,誰又敢怠慢貴妃呢!

這就是來救他們的活菩薩啊!

活菩薩這會兒正在帳子裡威風八面地數落萬歲爺:“病了也不知道來個信兒。明明當初走的時候答應了要天天給我寫信,結果都病成這樣了,連句話都不捎給我。你知道我在園子裡多擔心嗎?”

玄燁氣弱道:“這不就是怕你擔心才沒敢告訴你嗎?”

就是怕她挺著肚子過來,結果還真來了。

沈菡也懶得跟個病人計較,數落兩句轉頭關心起他的病情:“太醫怎麼說?這幾天用膳了嗎,今天都吃了什麼?”

玄燁的病情並不複雜,就是單純的中暑,沒有混合其他病症。

但偏偏症狀很嚇人,也就是這兩天不知為何突然有了好轉。

堪堪三天前,連黃升都已經黔驢技窮,禦帳中的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該預備後事了——皇上盛年突然病逝,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玄燁見她聽得眉頭緊皺,安慰道:“現在好多了,黃升說已經過了最危險的時候,後面好起來就快了。”

沈菡卻仍舊心有餘悸:“隻是中暑,為何會這麼嚴重?”

她話音一頓,突然想起好像曆史上的溫憲公主,就是死於塞外中暑……

玄燁搖頭,這誰能想到呢?連他自己當時都沒有當回事。

玄燁想起這些日子的不甘、喪氣、痛苦,翻身摟住她,把自己埋進她的頸項:“朕這些日子,很想你。”

雖然他強忍著沒有告訴她,但實則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

上一次他昏迷得突然,等他醒來,事情已經被她安排妥當,平平安安就過去了。

可這一次,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走向衰敗,走向……垂死。

玄燁這些日子躺在這裡動彈不得,生命將要走向終結,可營帳中的人擔心的卻隻有‘皇上’和自己的前程,左右竟無一至親之人是真正為他懸心的。

禦帳戒嚴,除了幾個心腹,玄燁誰也不敢信,不敢用,連治病都治得小心翼翼,生怕引起士兵嘩變。

他真的無比想念她。

所以當沈菡突然出現在這裡,那一刻對玄燁來說,恍若美夢成真。

沈菡眼眶一熱,緊緊抱住他,沒有說話。

兩人吻在一起。

玄燁感受著後背上勒緊的雙臂,感受著她的恐懼、擔憂、害怕和關懷。

他那顆一直空空落落飄蕩在半空中的心,終於落地了。

……

溫存過後,兩人靠在一起小聲說話。

玄燁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的焦慮心事,終於可以一吐為快:“朕這些日子實在是懸心不已。噶爾丹蓄謀已久,來勢洶洶,戰局本就焦灼。若是此時朕在營地出了事,必會引起軍中動蕩。”

軍中一旦有變,朝廷也會跟著動蕩。

屆時議政王、宗親、勳貴、朝臣、黨爭……亂局一觸即發。

而沒了強有力的坐鎮之人,正在旁邊虎視眈眈的噶爾丹必定會趁虛而入。

玄燁:“若是一個不留神,噶爾丹率軍直抵京師也並非不可能。”

到時國朝危矣。

沈菡聽得心疼——她知道在病床上垂死掙紮是什麼滋味。

若是普通人,光是苦痛□□,掙紮求生,在苦海中沉湎已是難熬,哪有精力在意旁的事。

可對玄燁來說,他始終記著,自己首先是個皇帝,然後才是自己。如何保證政權的平穩過渡,勿使國家生亂,才是他當時最重要的事。

所以玄燁傳召了太子和與太子關係不錯的胤祉,想當著宗親、重臣、權貴的面交托江山,以保證太子的權威。

玄燁說到此處,語氣卻有些消沉:“誰知太子……”真是太讓他失望了。

沈菡不解:“太子怎麼了?”不是早就快馬趕過來了嗎?

玄燁現在想起當時的事仍然很生氣,偏偏對著彆人,他又不敢表現出對太子的不滿,生怕讓原本就動蕩的軍營更加混亂,是以一直憋到現在。

——當時胤礽和胤祉快馬加鞭,疾馳一日終於趕到了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