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博弈 初現端倪。(1 / 1)

朝中遺留有許多前明時期的漢官, 而以明朝祖製,東宮出閣讀書講學, 舉行經筵典禮,才意味著東宮的地位得到正式承認。

是以太子出閣一事一直是赫舍裡家和朝中漢臣們關注的大事,時不時就要尋個由頭提起來,給玄燁上折子。

康熙十七年時,沈荃甫任詹事之際,連疏以上,言青宮在於豫養, 引經據典地暗示玄燁, 明朝孝宗太子及世宗太子出閣之時, 年齡皆是四歲。

——彼時胤礽正是將滿四歲,虛齡五歲。

沈荃此人, 乃是順治九年的探花郎, 他與董其昌是同鄉,自幼即傾慕董書, 書法極得董書的筆法特點與風神。

因沈荃善工書法, 很快便得到了玄燁的賞識,得以到內廷論書,並教導玄燁習字。

十六年玄燁建立南書房, 召侍讀學士張英、高士奇等人‘常侍左右, 講究文義’時, 沈荃便在其列。

沈菡對這個人印象還挺深的,因為玄燁曾在教她習書時提到過這人很多次, 對他的評價很好,說他的書法‘美好’,他又姓沈, 很好記。

玄燁當時給沈菡看沈荃之前入懋勤殿時寫下的一些卷軸。

有‘忠孝’、‘光明正大’等大字,也有《千字文》《百家姓》等文章,玄燁留下了很多他的作品,可見對此人的書法十分滿意。

玄燁:“此人書法遒勁,想來專心習書已經有些年故。朕曾給他看過許多宮中珍藏的晉唐宋元名家的手跡,他對此頗有些獨到的見解。”①

玄燁對董字的情有獨鐘,不得不說也有當年跟隨沈荃習書受到的影響。

這樣一個天子近臣,甫任詹事便上疏請太子出閣,朝中群臣無不以為是出自玄燁的授意。

於是擁護正統的漢臣和赫舍裡家群情洶湧,紛紛附議。

索額圖當時覺得此事十拿九穩:“吳三桂一日不死,皇上不管如何外示優遊,內裡必定心焦似焚。”

而此時皇上若想要收攏漢族士人,太子出閣當是極大的一步好棋,正可彰顯朝廷承奉中原正朔之心,比之前在全國征召博學鴻儒更為有效。

高士奇卻不太有把握:“我看此事卻未必,若真是皇上之意,提及此事的該是張英,而不該是沈荃。”

索額圖一愣,皺起眉來,倒也有理……

此後事情的發展果然與高士奇所說相符,玄燁對沈荃的接連上疏根本不予理會,折子上隻有三個字‘知道了’,再無餘話。

之前附議的群臣宛如被潑了一缸冷水,瞬間安靜下來。

明珠冷笑:“索額圖這是利欲熏心,昏頭了。”

沈荃一介漢臣,不甘隻以書法幸進,變著法兒地想要出頭也就罷了。

索額圖身為後族,一個滿臣卻和漢臣攪和在一塊兒,現在竟還想把太子交到漢臣手中,皇上斷不能忍。

明珠一派多為滿洲勳貴,以軍功起家,很多人不像赫舍裡家和明珠對漢學那麼有研究。

這幾日朝上為著太子出閣的事而喧囂,多有人不明所以,跑來請教明相,太子出閣到底是個什麼事?不就是讀書進學,出不出閣有什麼區彆,漢臣這都是叨叨什麼呢?

明珠給他們解釋,按照以前中原王朝的傳統,東宮出閣講書對太子來說很重要,而且將太子托付於朝廷大臣教導,以後也無須皇上再分心旁騖,可以專心政事。

武勳世家現在漢化不深,大多數人家的做派還是偏向滿洲的粗獷,很難理解漢人禮節章程中的彎彎繞繞。

有人聽完後不解道:“咱們是滿人,做什麼要從前明的祖製?”

明珠隨口應付兩句,沒詳細解釋。

是啊,連一個粗漢子都懂的道理,索額圖卻不懂。

將太子交於漢臣之手教導,任其受漢風侵襲,脫離皇上的管控,皇上怎麼可能答應呢……

皇上再怎麼崇儒重道、欣染漢風,骨子裡絕對是防漢甚於習漢。

皇上是他們滿洲的皇帝,太子也隻能是滿洲的太子。

索額圖想拉著漢臣給太子壯聲勢,卻忘了太子這屁股底下坐的,可是他們滿洲將士一刀一槍拚出來的江山!

佛倫:“我看皇上這是有些騎虎難下了。”

當時皇上不顧滿洲祖訓,毅然采納漢製立了這位嫡皇子為太子,不過是為了應對吳逆的應激之舉。

恐怕皇上自己也沒有預料到,一個太子,竟會在漢臣中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吧。

不過也不怪索額圖總想為太子拉攏漢臣。放眼望去,朝堂之上,除了那些倡導“正統”的漢人,有幾個滿洲勳貴認赫舍裡家這“太子”?

明珠在庭中閒庭信步,隨意道:“皇上既然已經報聞以對,此事咱們便不要再插手了,靜觀其變即可。”

佛倫點頭:“不過索額圖這次大概隻是探路之舉,一次不成,定不會死心。”

明珠:“那咱們就等著,看他還想怎麼折騰。”

此事根本就是皇上的一個死穴,明珠輕輕一笑,利用好了,說不定哪天還能送索額圖一程……

康熙十七年這次奏請最終不了了之,玄燁對於牽涉其中的一乾人等都沒有做任何處理,此後也依然憐愛關懷沈荃,康熙二十一年更是讓他充任日講記注官,每日陪皇上練字。

畢竟當時朝中的頭等大事還是平定三藩,朝臣們很會看眼色,一見皇上並無此意,轉頭就消停下來。

*

康熙十八年七月,京師大地震。

刑部尚書魏象樞借此上疏:“地道,臣也。臣失職,地為之不寧,請罪臣以回天變。”

矛頭直指索額圖和明珠,彈劾其黨同伐異,賣官鬻爵,徇私舞弊等諸多不法事。認為京師大地震乃是滿洲勳貴多行不義,要求玄燁懲治索額圖與明珠等一乾身居高位的滿洲重臣。

正當戰火熾熱,民間反清氣焰高漲之時,朝堂內部的漢官借大地震一事,拉開了對滿洲貴族以及在外八旗大兵的抗議熱潮。

漢官們紛紛跟著上疏,指斥在外領兵的王公貝勒‘玩寇殃民’、‘越省購買婦女’、‘搶奪民間財物’……

左都禦史宋德宜直言指責一眾將領:“稍不如意,即指為叛逆!”

玄燁作為滿洲統治者,受到了漢官空前的壓力,雙方幾次交鋒,事態一直綿延到康熙十九年仍未停止。

沈荃不以弄臣自甘,感奮當時形勢,上疏請求停止將人犯全部發遣至烏拉一事,竟為漢臣推波助瀾。

沈荃:“從來發遣人犯原分遠近,現今一概將其發往烏拉,恐與皇上的好生之心不符。”

當時已經近三年不雨,朝野議論紛紛,九卿竟從沈荃之意,局勢更難控製。

玄燁內外交困,身心俱疲。

佛倫急得團團轉:“我看皇上兜不住了,恐會棄車保帥……”

朝堂中滿漢對立浩浩蕩蕩,已經影響了朝局的穩定。

皇上心裡,現在頭等的大事是平三藩。

他原想護住滿洲,結果現在事發至此,想儘快平息朝廷裡的這次紛爭,索額圖和明珠必有一個要被舍棄。

索額圖有太子,皇上要扶保太子,便隻能舍棄他們這一方。

明珠心中亦是焦灼,比起太子的至關緊要,他一個小小的‘明相’可算不了什麼。但不到揭盅,一切還沒有蓋棺定論,明珠也不想現在就放棄。

他靜下心來細細忖度,他一向最明白聖意,總會有什麼法子……

太子……

太子?

明珠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須,叫過佛倫:“你去把餘國柱叫來。”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沒有一線生機。

……

康熙十九年三月,眼見戰事進入尾聲,科臣餘國柱突然上疏奏請,重提太子出閣一事。

索派和中立的朝臣都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不明白明珠一派為何提起此事。

不過此事對他們有利,雖覺必定有古怪,但他們總不能自己反駁自己,既已經被提起,他們自然隻能跟著讚同。

玄燁這次並沒有冷處理,反而很直接地答複了請奏的閣臣:“皇太子現在年紀尚幼,教以讀書,必須嚴切教訓,方為有益。但出閣講書,俱屬虛文。縱使皇太子在字句或是理解上有誤,眾人因為大禮所限,也無人敢於匡正,反而耽誤太子的功課。”

內閣以為皇太子出閣講讀是傳統,大典不可廢。

玄燁卻認為與其遵循這些典禮虛文,耽誤真正的學習,還不如他自己嚴加教育太子。

面對閣臣的進逼,玄燁冷冷道:“前明倒是遵行典禮,但卻無一精通學問的聖主。”

彼時‘魏象樞獨對’引發的浪潮未平,玄燁是絕不肯屈從於漢官的壓力,以明製令太子出閣的。

此事過後不久,索額圖以‘病’解任,明珠一派權勢日盛。

之後數年,有關東宮出閣的博弈反反複複,玄燁要麼束之高閣,要麼積極答複,之後杳無音訊。

三年前,朝臣再一次上疏催促,原本也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這次玄燁竟破天荒地沒有持反對態度,反而讚同地認為太子基礎已經打得不錯,‘此時正宜講書’。

朝臣們正要高興,明珠出列道:“臣等嘗思皇太子出閣典禮當舉,但不便禦正殿,以禦彆殿講書為宜。目今文華殿尚未修建,似無講書之所。”

玄燁點頭:“卿所言有理,傳諭工部,命即行起造,修繕文華殿,以備太子經筵之用。”

提議的朝臣面面相覷,此事有些突然,但這事兒也是應有之義,他們無從反駁,隻好等文華殿修好再說。

沒想到文華殿這一修,又是整整三年過去,其間數次有人想要催促工部,都被各種理由搪塞回來。

現在萬歲終於鬆口了!

文華殿在數月之內便完成了幾年都沒結束的修繕工程,隻待太子駕幸……

*

毓慶宮中。

胤礽收到消息,既高興,又忍不住緊張:“叔公可還有其他話囑咐?”

來人小聲道:“索相道此次經筵大典對您至關緊要,殿下定要好好準備。特彆是《四書》和《尚書》,萬歲之前曾與朝臣誇口,道您已於四書、尚書略能成誦,還有書法,萬歲爺最重書法,殿下……”

胤礽心裡一緊,面上卻要極力保持鎮定:“知道了,你回去告訴叔公,這些書孤早已爛熟於心,典禮當日,定不會令汗阿瑪和朝臣失望。”

“是。”

來人走後,阿寶上前:“主子爺,可要傳膳?”

胤礽心煩意亂,不耐煩地擺手:“現在吃不下,等會吧。”

胤礽到西暖閣的書房坐下,紫檀嵌玉花卉紋長桌上堆著整整齊齊的好幾摞書,滿蒙漢皆有,他的右手邊還放著幾本舊年收回的朱批奏折,是前幾天汗阿瑪剛拿給他看的。

胤礽習慣性地先拿起國語書……猶豫片刻又放下了。

經筵大典要講書,必定是講漢學,滿朝的飽學之士都在看著他,他絕不能出差錯。

胤礽轉頭拿起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尚書》,逐字逐句重新研讀。

——他終於要出閣了。

胤礽感覺自己攥著書的手心在冒汗,可是心中又忍不住雀躍起來。

幼時胤礽不懂事,前朝朝臣的爭議他接觸不到,也不明白其中含義。但隨著年紀漸長,索額圖給他說了很多事,胤礽已經逐漸明白東宮出閣代表的意義以及此事對他的重要性。

他將從這毓慶宮走出去,正式立於百官面前,成為大清的儲君。

*

玄燁扔下的兩個消息在前朝後宮都引起了不小的激蕩。

前朝因為東宮出閣而喧囂沸騰,後宮的妃嬪有不少家中都有待選的姐妹,大挑的結果又與她們的利益息息相關,都對此十分關注。

在這種情況下,沈菡遷居承乾宮、冊封貴妃的典禮不能說完全無人在意,但也已經無法與頒金節時受到的關注相提並論。

沈菡甚至有種她已經是‘明日黃花’的感覺。

明明她剛接諭旨的時候,宮裡宮外還因為此事如臨大敵,好像她馬上就要成為下一個楊貴妃,下一個孝獻皇後,即將開始禍亂朝綱。

但不過短短數日,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已經少了許多。

連帶著烏雅家的情勢都跟著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