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粹宮。
榮妃帶著女兒回到宮裡, 看她不顧儀態總是左右晃動腳踝，疑惑地問她：“怎麼了，腳不舒服嗎？”
和卓到榻邊坐下, 把花盆底脫掉，忍不住抱怨道：“我好久都沒穿這個鞋了, 沒想到今天再穿竟然這麼不習慣，以前我都沒發現這鞋原來這麼不舒服。”
榮妃不解：“你在園子裡一直沒穿過嗎？”
和卓想了想，搖頭：“沒穿過。德貴妃一直隻穿普通宮鞋和小靴子，給我們送來的也都是便鞋。她整日帶著我們滿園子蹓躂, 說穿花盆底不方便還累腳, 沒事穿那個乾什麼。”
一開始她們是有些不習慣的, 宮裡的主子為了顯示身份平日都愛穿花盆底。走路款款細步，身姿挺拔搖曳，更顯氣質。
但和卓現在回憶一下, 發現德貴妃從不在意這個。她在園子裡這麼久，從沒見德貴妃穿過一次花盆底。
她更喜歡穿著平底鞋陪著雅利奇在園子裡跑來跑去，滿園子玩。
她們跟著穿了半年慢慢也習慣了，現在突然又穿上這花盆底, 竟感覺前後左右都不舒服, 好難受。
榮妃一愣, 看看自己腳下已經和家常便飯一樣習慣的花盆底……
和卓注意到額娘的神色, 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連忙起身道：“額娘，我不是那個意思。”
榮妃回神, 溫柔一笑：“沒事，額娘沒多想。你……德額娘說得對，鞋子就是該挑舒服的穿, 怎麼能專揀又硬又膈的呢……”
隻是她今日看烏雅氏的樣子，還以為她與從前不一樣了，現在看來，大約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和卓想起這事也很疑惑：“德貴妃今天看起來好奇怪，怎麼那麼個打扮。而且一直板著臉，瞧著怪嚇人的。”
她們從暢春園回來才幾天，走的時候德貴妃還好好的呢，怎麼說變就變了？
榮妃也沒法跟孩子解釋後宮裡這些事：“許是有什麼緣故，大約過段時日就好了。”
榮妃叫人來給女兒捏腳，坐在榻上第一次問起女兒在暢春園的生活。
和卓早就想把園子裡的趣事說一說了。但礙於額娘和德貴妃之間複雜的關係，額娘不問，她也不敢提，生怕傷額娘的心。
榮妃問完見她面上猶豫，摸摸她的肩膀：“額娘不介意，你德額娘在園子裡對你們照顧良多，額娘感激她還來不及呢。”
和卓鬆了一口氣：“園子是真的好漂亮，有許多許多好玩的地方！我和姐妹們每天都是大清早就起來了。有時候會到湖上去坐船吃早膳，有時候我們去山上看日出，一玩就是一整天。貴妃不限製我們去哪裡，有時候還帶我們去北邊山腳的馬場跑馬。阿瑪都誇我的騎術現在越來越好了！”
她在園子裡既不用學漢書，也不用做針線，每天就是玩玩玩。
偌大的暢春園隨她們穿梭遊賞，踢毽子、跳大繩、騎馬射箭、看舞戲雜耍，她這輩子從沒這樣自在過。
榮妃看女兒說起園子靈動的眉眼，心中既愧疚，又安慰。
愧疚自己給不了她這樣的生活，安慰……當初她沒有看錯烏雅氏的為人，沒有選錯路。
至少這些年，和卓與胤祉是真的得了永和宮許多關照，也得了皇上更多的矚目關懷。
單憑這一點，再多的苦楚她也咽得下去，她也確實欠了烏雅氏......縱現在屈居人下，也沒什麼好委屈的。
......
翊坤宮的宜妃同樣面對著這樣的選擇。
若是為著自己，那真是怎麼嫉妒怨恨烏雅氏也不為過。
可皇上把所有的孩子都攏去了園子裡，園子偏偏又歸烏雅氏掌管。等於說她們的孩子都在烏雅氏的眼皮子底下，過得好與賴都是人家說了算的。
五阿哥胤祺這次在園子裡是頭一次和兄弟們一起住，每天跟在哥哥弟弟身後跑來跑去，原本有些軟糯的性格變得開朗大方了許多，回來後嘴裡說的都是他在園子裡玩的這個那個。
宜妃看看還不太懂事，一個勁兒念叨“在德額娘那裡吃到了一個叫雞米花的東西，特彆好吃，額娘你也給我做”的五阿哥。
再看看瞪著雙大眼睛，很快說不定也要到園子裡去住的九阿哥，真是一口鬱氣梗在心頭，吐不出，咽不下。
——皇上可真是好手段！
阿瑪曾說，皇上最擅長的一手就是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
現在他拿住了她們的死穴，讓她們再不能動彈分毫，縱心中有再多的苦澀不平，面上對烏雅氏卻隻能繼續逢迎巴結。
宜妃心中複雜難言，隻恨被皇上這樣萬般維護，事事周全的人，為什麼不是自己……
*
後宮因此產生的異動沈菡當然有所察覺，聽說惠妃第一天就召了大阿哥去說話......
沈菡心裡忐忑，忍不住將胤禛叫來，想著囑咐囑咐他。
胤禛現在住在東所，學業繁忙。宮中不比園中逍遙，沈菡母子的一舉一動都很引人矚目，所以沒有大事，她一般很少去打擾胤禛。
胤禛很久沒見額娘和弟弟妹妹了，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特彆高興：“額娘！我們吃火鍋吧？”
在東所隻有他自己，吃火鍋擺上一堆菜他自己卻吃不了多少，也沒有氛圍。
沈菡當然都依他：“好，晚上咱們就吃火鍋，不過你的腸胃不敢吃辣的，咱們吃鴛鴦鍋，你可以吃骨湯的。”
胤禛：“......額娘你怎麼還記著呢？”這都多久了。
沈菡掐了一把他因為抽條長個兒已經沒多少肉的腮幫子：“當然記得，彆以為額娘不知道，你是不是讓膳房給你做辣菜吃了？”
胤禛揉揉臉，這麼大還被當小孩子讓他怪不好意思的：“他們都不聽我的。”
東所的膳房雖然不歸沈菡管，但沈菡讓人過去傳過話——誰敢給四阿哥亂吃東西，她絕不輕饒！
以“德貴妃”現在的聖寵，膳房沒人敢不當回事。
沈菡：“那你真的就一點兒沒吃？”她才不信他能完全忍住。
胤禛猶豫了一下，不能和額娘說謊：“......我就夾了大哥和三哥的幾筷子菜嘗了嘗。”
提到兄弟......沈菡有些卡殼。
胤禛見額娘突然不說話，不解道：“怎麼了額娘？”
沈菡搖搖頭：“沒什麼，你一向知道克製自己，偶爾夾那麼一兩筷子也就罷了，絕對不許多吃聽見沒？”
胤禛點頭：“額娘你放心，我有數的。”
母子兩人在屋裡敘話，胤禛問沈菡叫他來可是有什麼事——額娘在宮裡的時候很少主動叫他來。
沈菡看著兒子青澀的面龐，心中猶豫半晌，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沒事，額娘就是想你了，胤祥和雅利奇也整天念叨哥哥，你帶他們去禦花園轉轉吧。對了，順便去給你成額娘請安，把胤祐也接上去玩玩，過陣子額娘遷居承乾宮，離得遠了，你們兄弟許是要好些日子見不著。”
胤禛：“好的，額娘。”
胤禛出去後，沈菡坐在位置上發呆，紫裳送完阿哥回來，見主子還乾坐在椅子上不動：“主子？”
沈菡回神：“他們去的人多，叫季綸跟去看著。”
紫裳：“主子放心，季綸已經跟去了。”
沈菡：“嗯，對了，四阿哥想吃火鍋，你讓小東子去膳房提前準備起來。”
紫裳：“是。”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沈菡輕輕揉著太陽穴想事情。
還是不要提了吧......
他們兄弟現在關係還不錯，何必讓後宮這些事提前影響孩子的心性，能多好好相處一天，將來......就多一天的情分。
晚上玄燁回來後，一家人久違地一次吃了次火鍋。
雅利奇含著小勺子，看著鴛鴦鍋裡的紅油眼饞：“額娘，這個是不是很好吃啊？”
胤祥傻不愣登接了一句：“這個可好吃了！”
他最、最、最喜歡紅油辣鍋啦！
涮牛肉，涮小羔羊，涮鴨腸，涮毛肚！
火鍋就是要辣的才好吃！
胤禛看著自己眼前寡淡的骨湯涮羊肉：“……”弟弟肯定不是故意的。
雅利奇：“那我也要吃！”
玄燁：“……”兒子有點欠揍。
沈菡：“……”兒子肯定不是故意的。
雅利奇已經對辣椒向往很久了，她經常和父母一起吃飯，雖然大家顧忌著她很少點特彆香的辣菜，但總會有的。
以前她年紀小好哄騙，但現在她已經越來越覺得這肯定是個好東西了。
玄燁見女兒眼巴巴地怪可憐，詢問地看沈菡：“要不……就給她嘗一口？”
沈菡猶豫：“我是怕她吃上癮，到了十幾歲臉上容易鼓痘子。”
萬一留了痘印痘坑，這裡又沒有醫美，姑娘長大會愛美了，後悔都沒法治。
雅利奇聽懂了：“我不怕鼓痘子！額娘你就讓我嘗一下吧~”
沈菡想了想，和她打商量：“額娘可以讓你吃一點，但你要適度，以後額娘說不能吃的時候你要聽話，能做到嗎？”
雅利奇拍胸脯：“我肯定能做到！”
好吧，沈菡涮了一筷子牛肉，又用芝麻醬蘸掉了大部分辣椒才遞給她：“吃一點點試試，第一次吃多了可能會受不了。”
雅利奇高興地一口吃進去，結果瞬間被辣得大哭：“六哥騙人！”
胤祥兩眼無辜……
玄燁和沈菡手忙腳亂端水給雅利奇漱口，連帶哄孩子。
胤禛：“……”骨湯涮肉吃習慣了也是挺好吃的。
*
索額圖府。
此次頒金節宮宴，不止是後宮因為“德貴妃”的亮相有所異動，各福晉命婦也在宮宴上見到了“聲勢煊赫”的德貴妃，回家後自有一番說法。
其中，當然是赫舍裡家震蕩最大。
常泰緊皺著眉頭：“叔父，你說皇上會不會？”
索額圖沒說話，在屋裡來回踱步思量著。
常泰著急：“我看皇上待這位德貴妃實在不同尋常。不但給她晉貴妃，竟還給烏雅家抬旗，萬一和當年的孝獻皇後一般……”那還有太子什麼事兒啊！
索額圖煩躁道：“行了，你安靜會兒！一點兒小事又急得上火。貴妃怎麼了？她就是再貴，她也不是皇後。仁孝皇後那是皇上的原配正宮，太子是國朝的元嫡之子，地位穩如泰山。皇上是明君，什麼時候為著一個女人動搖過朝局？”
常泰不明白他這底氣哪來的：“她今天不是皇後，保不準以後不是皇後。”
什麼元後、繼後，嫡出、庶出，那都是他們漢人的講究，在滿人這算個屁！
真要是講究這些，這江山根本輪不到當今坐。
索額圖懶得跟他解釋，貴妃已經封了，抬旗也已經抬了，說這些有什麼用，難道他們還能衝到宮裡去把貴妃殺了？
琢磨一下這事他們是不是也能從中謀取些好處才是真的。
常泰不解：“咱們？與咱們有什麼好處？”
索額圖斟酌片刻：“明天你去把高士奇叫來。”
高士奇乃是一杭州籍生員，因自幼家貧，考過鄉試後無力深造，又不甘於貧賤，上京尋找出路。
後因書法得到索額圖的賞識，成為索額圖的幕賓。
索額圖一直想在南書房安插自己的親信，順便拉攏南派漢人，得高士奇後如獲至寶——皇上最喜擅書之人。
高士奇在索額圖的推薦下得以通過“雜途”進入官僚階層，後一路扶搖之上，竟能與張英一起供職南書房。
但與張英不慕權勢，不涉黨派不同，高士奇與王鴻緒、徐乾學結成了以徐乾學為首的“南方派”。
相比以明珠為首，成員囊括滿漢大臣的“北方派”，“南方派”的成員幾乎完全是漢族文人。
索額圖皺著眉仔細思量，太子出閣這事兒已經拖了好些年，趁著貴妃情勢正熱，皇上前些日子又剛提拔了徐乾學入南書房，南派勢力大增，正是提及此事的好機會。
太子隻有出閣，地位得到正式承認，有了與朝臣接觸的機會，才算是真正踏出成為“太子”的第一步。
否則，他不過是個有著太子名頭的皇阿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