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我心 人非草木。(1 / 1)

三月春暖, 萬物生發,庭前的西府海棠開始迅猛地抽枝發芽,沒幾天就結出了滿樹嫩粉色的小花苞。

胤禛下課剛回來, 正坐在東暖閣的木炕上和六阿哥胤祥玩,旁邊還趴著個正熱衷於不停翻身的七阿哥。

福格坐在窗戶下做針線,見沈菡愣愣地瞅著四阿哥和六阿哥出神,不解道:“姐姐?怎麼了?”

沈菡回神, 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她現在的心情。

福格看看那邊哄弟弟哄得很開心的胤禛, 沒什麼問題啊?姐姐最近怎麼老是盯著他倆發呆?

沈菡能怎麼解釋?

——我不過是想給兒子改個不那麼危險的名字, 結果不小心把兒子從六阿哥變成了十三阿哥?

那以後誰才是十三阿哥, 以後要是有十三阿哥又該叫什麼?

萬一,那以後誰是怡親王, 誰是純親王?

這個世界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為什麼兜兜轉轉總是要給她來一些細思極恐的事兒?

……

這些天她亂七八糟想了一堆,幾乎要開始思考“我是誰”“我在哪”這種哲學問題了。

但最後沈菡卻隻能搖搖頭,什麼也沒法說:“沒什麼。”

她疲憊地捏了捏眉頭,這些日子她因為這件事一直神思不寧,虧得皇上奉太皇太後去了遵化溫泉,不然當著福格她這種狀態還好說,當著皇上肯定沒法解釋過去。

沈菡用兩手拍拍臉頰, 決定把這些胡思亂想都扔出去——胤祚也好, 胤祥也罷,她兒子就是她兒子,和曆史沒有任何關係, 叫什麼都無所謂,都是她親生的。

炕上的胤禛哄弟弟哄累了,肚子也餓了:“額娘, 我餓了,午膳咱們吃什麼呀?”

沈菡想了想,今天是立春:“吃春餅吧,今兒要‘咬春’,膳房估計做了不少春餅。”

胤禛挺愛吃春餅的:“那再烤隻鴨子吃好不好,吃餅配著烤鴨最好了。”

沈菡點點頭,她也愛這麼吃:“好呀。”

又問福格想吃什麼,福格想了想:“之前進上來的什錦小菜挺不錯的,既然要吃春餅,不如一起配著吃?”

胤禛高興地附和:“我要吃糖蒜和醃青椒!”

沈菡點點他的額頭:“你那個腸胃,少吃這些辛辣的。”

這小家夥彆的都挺健壯,就是腸胃功能不太好,一吃得不妥當就容易鬨肚子,偏偏他還隨了沈菡,就愛吃些重口味。

沈菡:“糖蒜可以準你吃兩個,辣椒不行,下回吧。”

胤禛雖然不太情願,但他一向是很聽額娘話的,皺皺鼻子道:“好吧。”

宮裡吃春餅的形式和現代差不多,也是餅卷合菜,隻不過合菜的種類更豐富一些,吃的是“滿洲合菜”拚的春盤。

肉類包括鹿肉、熏豬肉、野雞肉、關東鵝肉、鴨肉、野豬肉等,都是片好的肉片,既小且薄,禦廚的刀工自不必說,厚薄十分均勻。

春盤四面圍以茼蒿、醬瓜、胡蘿卜、乾扁豆、豇豆角葫蘆條、寬粉、甜醬、綠豆粉等素菜,葷素搭配,擺盤也精致漂亮。

不過今天既然又單點了烤鴨,沈菡囑咐小東子肉類就不用上這麼多了,吃著膩。

沈菡:“四阿哥不愛卷那種成片的大肉吃,熏豬肉、野豬肉什麼的就不用上了。讓膳房做盤京醬肉絲給他卷著吃吧。”

吃卷餅怎麼能沒有京醬肉絲呢?必須有。

小東子連忙應下。

開春青菜多,菜庫剛往宮裡交用了上千斤的瓜菜。

沈菡問今天膳房裡都有些什麼,小東子道剛領回來新鮮的蘇子葉、黃豆角、白菜、小芥菜、大芥菜、黃瓜、茄子應有儘有。

小東子:“分到咱們膳房的韭菜是最新鮮的頭一茬兒,主子可要來點兒?”

沈菡點點頭:“你看著安排吧,我看著這些菜也差不多了。”

胤禛過來補了一句:“再炒個酸辣土豆絲,我愛吃上次膳房那個王錦升炒的。”

小東子看沈菡,沈菡看胤禛。

胤禛狗狗眼哀求額娘——吃卷餅一定要有酸辣土豆絲呀!

沈菡被兒子的眼神暴擊,心裡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妥協了:“好吧,你可以稍微卷一點點。”

——沒有酸辣土豆絲的卷餅確實不夠完整,她也挺想吃的。

不過,沈菡囑咐小東子:“不能做得太辣,少放點辣椒就行了。”

小東子應下:“是。”

春餅和合菜準備起來簡單,膳房這幾日做了許多雙合餅,很快就把東西都準備好端上來了,隻是烤鴨需要火候,還要再等等。

胤禛這些日子正在長身體,飯量比以前大了不少。

沈菡見他一張雙合餅裡放了一堆東西,雖然每一樣都隻放了一點點,但加起來餅都要卷不下了:“彆放這麼多,放多了容易碎。”

六阿哥已經會說話了,見他們吃自己沒得吃,坐在餐椅裡著急,拍得身前的餐盤啪啪響:“要!要!要!”

胤禛看沈菡:“額娘,弟弟能吃嗎?”

沈菡把老六抱出來安撫:“不行啊,他還太小了。”

六阿哥現在還是以輔食和奶為主,隻能吃點果蔬泥、肉泥、米糊糊、爛面條。

七阿哥睡著了,福格把六阿哥抱過來:“你先吃,我抱著他行了。”

沈菡爭不過她,六阿哥又已經知道事了,除了伺候皇上時沒辦法,她也不願意再讓孩子單獨跟著乳母保姆。

“那咱們輪著抱吧,你讓他坐你腿上,單手攬著他吃。”

胤禛很懂事地幫福格卷餅:“福額娘,我給你卷好,你直接吃就行了。”

沈菡摸摸他的頭表示讚賞。

玄燁這次陪皇太後去湯泉,要很久才能回宮,當時他臨走前還特地來和沈菡說了一聲:“朕這次本想帶你一起去的,但老六還小,這次出去的時間長,留下他你肯定舍不得,把你們都帶上又不太方便。”

玄燁陪太皇太後去洗溫泉,是為了給太皇太後治皮膚病的。若是單獨帶上沈菡也就罷了,連吃奶的孩子都帶上,拖家帶口的,搞得和旅遊似的,那還是為了太皇太後嗎?

原本單純儘孝心的舉動,太皇太後卻成了順帶的,那她心裡肯定不能高興,對沈菡和六阿哥也不好。

沈菡對此表示理解,她本來也沒想過自己能跟去——她當然舍不得把六阿哥扔給保姆那麼久。

不過讓她驚訝的是,皇上竟然會來特地來永和宮和她解釋一聲。為什麼要給她解釋這個?以前他不管因為什麼原因不回後宮,哪有和她解釋的道理,她也沒資格問。

怎麼最近卻總是?

這些日子的種種湧上心頭,沈菡仿佛突然觸到了什麼,有些不敢相信。

玄燁說完還在那殷切地瞧著她,沈菡此時心亂如麻,但還是本能地反應道:“那你自己去,要記得囑咐顧問行,收拾行李的時候冬春的衣裳都要帶上。這才剛開春,天還沒暖和過來,倒春寒厲害得很。”

又絮絮叨叨地囑咐,平日不吃飯的時候也要多喝水,不要隻等著吃飯時候喝湯,忙起來就不住下。

沈菡:“你白天要少喝茶水,本來就累了一天,喝那麼多茶水,晚上該睡不好了。”

玄燁這幾年處理一些不要緊的瑣事的時候,更喜歡待在永和宮的書房。沈菡一般也不輕易過去,都是在東暖閣帶孩子,隔一會兒才進去給他添個茶,倒個水。

然後沈菡就發現了他這個毛病——不是都說雍正是個工作狂嗎?怎麼他爹也是?

要不是沈菡看到他總是敲自己的腰椎,非拉他起來歇歇,到院子裡走走,他自己是絕對意識不到的,一坐就是一天。

玄燁被她囉囉嗦嗦囑咐了一大堆,也不嫌這‘愛妃’怎麼跟個老媽子似的,一律含笑聽著。

他的心好似已經被泡進了一汪溫泉裡,他攬過沈菡輕輕在她側臉親了一下,溫柔道:“好,朕都知道了,都聽你的。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老六現在斤兩重了,你不要老自己抱著他,抱多了又該腰疼了。”

沈菡聞言,心裡的不舍又泛了上來,忍不住摟住他小聲道:“那......你要早點回來呀......”

她身上的香氣裹住他的周身,玄燁鼻間儘是這熟悉的草木花香,讓人沉醉。

“好。”

聖駕出京後,永和宮的日子還是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吃吃喝喝,聊天打牌,喂奶養娃,每天都是這些事情。

一開始沈菡並沒覺得有什麼,以前他忙起來,兩人也不是沒有過十幾天不見面的時候,隻是這次時間格外長罷了。反正有福格和孩子們陪著,生活依舊熱熱鬨鬨,並不顯得寂寞。

但時間一長,她反而開始有些不適應。永和宮裡到處都是他的東西,沈菡最近經常會盯著發呆。沒有玄燁在身邊,生活漸漸開始一成不變。沈菡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活在一個莫比烏斯環裡,日子從這頭走到那頭,走著走著又回到這頭。

小東子說了半天見主子沒反應:“主子?”

沈菡回過神來,看他:“嗯?哦,你剛才說什麼?”

小東子:“回主子,內務府把今年妙峰山新采的玫瑰花送來了,您看該怎麼分配?”

春暖花開,花果繁盛,正是食英的好時節。內務府和膳房都要開始大規模的‘製花’了。

後宮妃嬪多愛以花入肴,槐花、荷花、桂花、菊花、玉蘭、月季……都可食用。尤以點心用花最多,美容養顏還好看。但味道大多一般,反正每年早春宮裡製的榆錢糕和榆錢餅,沈菡嘗著就是普通的雞蛋餅和雞蛋糕,沒有什麼特彆的。

不過也有特彆好吃的。

京城的妙峰山栽培玫瑰已有幾百年的曆史了,每年四五月份玫瑰開的最盛的時候,內務府都會派人前去大量采摘,供宮中使用,各宮都能分到一定的份額。

沈菡想了想:“去年用鮮玫瑰醬做的玫瑰餅挺不錯的,四阿哥一直嚷嚷著當時做少了。鮮玫瑰儲存不易,今年趁著新鮮,先加緊做出一批讓大家都嘗嘗鮮。”

膳房四五月份做的玫瑰餅是全年裡最好吃的,因為用的不是窖藏的玫瑰醬,而是剛剛從枝頭摘下,鮮嫩欲滴的玫瑰花現製的醬。用來製醬的還不能是全開的玫瑰花,必得是半開的玫瑰。

將玫瑰去蒂去蕊分瓣後,再用清水洗淨、瀝水、晾乾,將脂油切成碎丁拌上白糖與其混合醃製。如此徹底醃透後,再包上餡,做出的玫瑰花餅個個外皮酥香,餡料甜潤,既能保持玫瑰的顏色,咬一口還有馥鬱的玫瑰香氣,宮裡鮮少有不愛吃的。

沈菡又想起上次去南苑,三阿哥好像念叨過永和宮的玫瑰餅更好吃,他特彆喜歡:“除了咱們自己宮裡吃的,再額外多做一些,也給鐘粹宮送一份。”

小東子應下,又問:“既如此,各處使費就不能照往年的例了,敢問主子,餘下的怎麼安排?”

除了製玫瑰餅,用得上玫瑰的地方還多著呢,宮裡釀酒、做糖、各種糕點、窖茶、造醬、蒸玫瑰露,甚至做護膚品都離不開它。往年自有定例,這裡分得多了,那裡自然就要少點,小東子不敢自作主張。

沈菡:“今年的量有多少,夠用嗎?”

小東子:“內務府先頭送來的才是第一批,萬歲送回來的折子上已經分好了量,咱們宮裡隻比景仁宮少些,攏共有十幾斤,後頭約莫還有好幾批,隻不知道有多少,聽內務府那意思,大約和去年差不許多,不過咱們宮裡今年應該是儘夠用了。”

沈菡疑惑地看他,怎麼講?去年緊湊著使費,還有些緊巴,不然四阿哥也不能老記掛著頭茬玫瑰餅的事兒。

小東子聲音低了一點兒:“今年明面上咱們雖不如景仁宮,不過內務府管事太監道,萬歲給內務府吩咐了一聲,把禦前的份額悄悄勻過來了。”

沈菡一愣,才想起他走之前好像是說過這事。

玄燁當時道:“朕看你彆的花都不太愛用,隻對玫瑰格外喜歡,反正朕對這些也不感興趣,你儘管拿去用就是了。”

小東子:“主子?”

沈菡回神:“哦,知道了。既然今年份額足,窖藏的醬就多做些,防著阿哥以後想吃沒得用。玫瑰酒就沒必要多存了,萬歲覺著沉澱太多,有些酸了,不好喝,沒得白白浪費東西。倒是玫瑰露和玫瑰花茶可以多預備些。”

沈菡總覺得玄燁白天這麼累,這個喝濃茶的習慣不太好,影響睡眠質量。但總是讓皇帝喝白水也不是個事兒,一下子太寡淡了他也不喜歡。要不要讓他試試花茶呢?但他老覺得花茶味道有些奇怪。

沈菡心道今年還是應該開發更多好喝的飲料才是,茶葉雖然對牙、對身體都好,但也不能這麼個喝法兒。

她想著想著又開始出起神來……

他這走了都有一個多月了吧?

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回來呀?

沈菡也沒法解釋自己這些日子莫名其妙的空虛和失落感,到底是因何而生。她整個人好像陡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般,茫然不知所措。四下裡空空蕩蕩,心無所依,是一種連照顧孩子的忙碌,都無法填補的寂寞。

沈菡此時回想起這兩年的日子,才突然意識到,這幾年因為三藩的戰事正在緊要關頭,玄燁幾乎一直守在宮裡,很少外出。而他在宮裡的日子,隻要不忙,就會來永和宮找她。就連她生六阿哥的時候,他也多是在永和宮陪她用膳歇息,很少去彆的地方。

想起這些,沈菡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當這個人一直陪在身邊,一切都顯得那麼理所當然;而當他遠離,沈菡突然有了充分的時間回憶和思考過去時,她才猛然間發覺,原來她和玄燁竟然已經如此親密了……

不知不覺間,皇上幾乎已經成了她生活的重心,甚至是精神支柱。一旦長時間不需要侍奉皇上,她甚至會茫茫然不知所措。

沈菡自問不是六根清淨的神佛,也不是鐵石心腸的機器。年輕時的世界非黑即白,她那時想著愛情需要種種的條件才能發生,她絕不會輕易敞開心門。

可一生是多麼的漫長,時間在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裹挾逼迫著人成長和變化。誰又能一直保持年輕時的天真和單純呢?

人心又是多麼的複雜,長久地沉浸於一個人的精神包裹中,她越來越沒有自信能夠完全操控自己的內心。

如果,皇上想要她的真心……

如果,有一天她的心不再聽她的話了……

那她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