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分不清,她自己有時也會恍惚。
葉華裳並非全然無助,額遠河對面的穀家軍大營,就是她的家。她有時看到隔岸大營的煙火,就會想象自己回家的模樣,儘管葉家被滅門,但她又覺得那花兒、穀為先,燕琢城的百姓,都是她的親人。
她的親人不會背棄她,會記得對她的承諾。
花兒回到大營後,先處理了腹部的傷口,而後才去見穀為先。他們坐在額遠河邊,其餘人守在很遠的地方,花兒拽穀為先的胡子笑他:“當真不修邊幅了!我女子軍的戰士從軍前聽聞穀大將軍英俊瀟灑,是風光無限的少年郎,從軍後見到您吹胡子瞪眼,一個勁兒說被騙了!”
穀為先捋捋胡子,對她說:“要那相貌有何用?是家國危難能平、還是百姓之憂能解?”
“話不能這樣說。”花兒看著額遠河面上的化掉的浮冰隨春水去了,嗟歎一句:“春來了!算算已是多少個春了!都說逢七大變,也該徹底變一變了!”
穀為先看著花兒,這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女將軍,天下唯一的女將軍。此刻這位女將軍說著豪言壯語,但看向那河面的眼睛卻藏著心事:她的心上人消失了。
那一日他們手刃婁褆,花兒出城去追背叛她的飛奴,她一路追出去,回頭看到京城燒起漫天的大火。心中頓覺不安,但她仍舊在深深看一眼後轉身去了。她知曉前路艱難險阻,也一一應對,唯一未想到的卻是,待她九死一生歸來,她的夫君不見了。
未留下隻言片語。
柳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直在等一個信任的人歸來,直到看到花兒,他方露出笑臉,拉著她的手道:“花兒啊,花兒啊,柳公終於能閉眼了。”
“白棲嶺呢?柳公,白棲嶺呢?”
柳公枯老的手指向窗外指了指,來不及說更多的話,閉上眼睛去了。
柳公應當是花兒的先生。當年白棲嶺離京,將花兒托付給柳公,要柳公好生教她,助她成為北地第一女商。柳公最先教花兒的便是看輿圖,在那輿圖之上,是花兒未開的眼界,她看到天地之大,而她應誌在四方。柳公擔憂她身子骨弱,變著法子給她調理。後來燕琢城破,柳公隨她去了穀家軍。花兒曾聽柳公悄聲對穀翦說:這等女子不多見,天下也不該隻是男兒的天下,你若肯傾囊相授,她定會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將軍。柳公擔憂她孱弱的身子骨吃不消,總在夜深人靜之時丟給她一塊肉,或一瓶瘡藥。
在她未尋到阿公之時,她覺得柳公就是她的阿公。花兒站在他的病榻前,看到他就那樣輕飄飄逝去了,來時一人,走時孑然一身。
花兒眼淚都流不出,隻是默默轉身出去,欲為柳公尋一塊好墓地。可是該葬在哪呢?京城像一片廢墟,那些她認得的故人一夜之間消失了。戒惡、錢空,都不知去往哪裡,柳公葬在京城會很孤寂吧?她想起柳公與穀翦把酒言歡之時最為暢快,決定將柳公帶回燕琢。
她臨行前將白棲嶺的生意托付給銜蟬,而後帶著柳公回家,將他葬在了故友身邊。
她時常想,白棲嶺去哪裡了呢?究竟是什麼人能悄無聲息擄走那瘋子白二爺呢?那白二爺有九條命,總能大難不死,這一次為何偏偏沒有了動靜呢?就像此刻,她有恍惚了。
穀為先拍她肩膀一把,將她的神智喚回:“孫燕歸,彆胡思亂想。沒見過他那樣命硬的人,不定何時,就囫圇個兒站在你眼前。”
花兒撇撇嘴,顧左右而言他:“答應了葉小姐要去騷擾韃靼王爺,明兒就派兵去。搶些牲畜糧食回來!”
“你好生養傷,讓燕好和柳枝帶隊去。”
“自然。”
花兒將從滇城帶回的東西給穀為先,後者拿起來聞了聞,問她:“就這些東西?”
“還有許多。滇地人喜好這些,異香、種蠱,幾年前在京城鬨得沸沸揚揚。飛奴悉心鑽研了這些,如今在滇地徹底有了一席之地。”說到飛奴,花兒直覺心中燃起一股無名火,在遭遇飛奴背叛後,二人徹底決裂。這次她去滇城,飛奴不知如何得到消息,曾來探望她。花兒擔憂再遭他暗算,並未見他。
“幾年前我就發覺,異香對咱們狼頭山下去的人似乎無用。在京城鬨那麼大陣仗之時,咱們的人卻能保持清明。這回冒死去滇城搞到這些,可以徹底看一看狼頭山的毒物與這異香是否相克。若真能解此難題,與霍家大戰,或許有勝算。”
穀為先聞言思索良久,搖頭道:“霍家有外邦五十萬大軍支持,想打贏他們恐怕我們還要出其不意。江山換代之事,向來急不得。如今天下割據,百姓也可喘息。霍家勢力與我們相距甚遠,若他們不來惹我們,我們也當趁機休整。”
“是。就怕…”
“就怕什麼?”
“就怕霍言山等不及了。”
花兒在滇城曾見到霍言山。第一面是他一襲白衣坐於馬上,春風拂面。滇城人見到他都會心甘情願下跪,口中還大聲念:恭迎皇上。霍家人已自立了門戶了。她站在人群中,為了不惹人耳目不得不一起下跪,但她卻覺出有人在看她。待她抬頭,霍言山已遠去。
霍言山果然看到她。
那一晚她在客棧之中,聽到外面喧嘩,花兒便知霍言山來了。她並未閃躲,而是徑直推開門迎接他。起初霍言山一愣,但很快鎮定下來,信步走進花兒的房間,順手帶上門。
幾步到窗前,推開窗,這才回頭看花兒。他有些認不出她了。而她的目光,能穿透人的衣裳和皮肉,直看到人心裡,令人避之不及。
霍言山猛地想起當年他半真半假,說要帶她去江南,給她一間臨水的院落,要她推開窗就能看到霧氣靄靄的蘇州河。那時她尚沒有信他,如今怕是更不會信了。
霍言山這幾年有了妻妾,原本對花兒隻是少年一時感激和情動,漸漸就把她忘了。偶爾看到什麼,想起在那極寒的北地,曾有那麼個姑娘不計回報救過他性命,多少會有些感慨。但那感慨也很快就隨著溫香軟玉散去了。
如今那姑娘一身英氣站在他面前,像多年前一樣,哪怕不開口,也訴儘他們並非同路人。霍言山久經情場,幾乎從不失意,卻也在這樣的時刻,又起了彆樣的心思。
“來滇城有何貴乾?穀家軍要你來滇城打探什麼消息?”霍言山徑直問她。
“打仗疲累,穀大將軍放我幾月自由。”花兒搪塞他。
穀為先笑了,走到她面前,身子微微一傾,就看進她眼中。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眼仍舊坦蕩。
花兒手中的劍柄抵在他胸前,微微用力,將他推遠:“霍大將軍仍舊不懂男女有彆。”
“你仍舊不解風情。”霍言山笑著坐到窗前,兀自飲茶,故人相見,他並未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