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棲嶺是個瘋人,他將親哥哥的屍首敲鑼打鼓扔去了亂墳崗,又命人連夜拆掉府內的白色帷幔以及燈籠上的黑罩布。而他,站在白府門口,雙手負在身後,臉上竟帶著罕見的喜氣,大聲道:“過個好年!”
嚼碎嘴的仆人被打發到霍靈山下的莊子裡,再換幾個得力貼心的,滿燕琢好看的盆景都被搜羅來,白府已然歡天喜地改頭換面了。
銜蟬在倒墨胚的時候聽到一旁的人道:“說是白二爺要去求娶葉老爺家的姑娘,如今提前準備了。”
銜蟬話不多,彆人講的那些她當樂子聽,再過一會兒墨師傅就罵人了,因為那些人倒的墨胚上頭的修竹不清楚。這才第二日,銜蟬就見識了徽州的墨師傅有多厲害。怨不得人家製的徽墨被朝廷采買。
天擦黑的時候白棲嶺來了,說是小年給大家發些肉和面。東西不多,剛好夠一家人飽餐一頓餃子。說完不理會大家的叫好和感激,指指銜蟬:“你出來。”
銜蟬有些怕。
一早的時候聽墨師傅說,有人想討這墨坊的差事,要把她換出去,因為她是墨坊唯一的女子。躑躅到白棲嶺面前,低著頭看著腳尖,大氣不敢出。
“我記得你。”白棲嶺道:“那一日在孫府家宴上。”
“是。”銜蟬頭更低,怕白棲嶺提起讓她去伺候的話茬來。
“你嘴可嚴?”他問。
銜蟬“啊?”一聲抬起頭,不知他為何這樣問。
“回答我,嘴嚴否?旁人無論使什麼手段都撬不開你的嘴。能做到嗎?”
“…”銜蟬不知如何作答,隻覺得這話太怪。
“白掌櫃的意思是,如若交給你些活計,但不許被旁人知曉,哪怕是你母親、是柳條巷跟你一起長大那幾個人,你都不能說。能做到嗎?”墨師傅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輕聲問銜蟬。
“傷天害理的事…”銜蟬不能做壞事,她打小體弱,算命先生要她行善積德,方能多活些年頭。
“抄書。”墨師傅道。
“抄書為何不能讓旁人知曉?”銜蟬不懂。
那墨師傅也不多言,把她帶進刻胚子的屋子裡,順手關上門,遞給銜蟬一本書。銜蟬看了兩行,眼睛就睜大,手抖了起來,顯然受到了驚嚇:“這…這…這是要掉腦袋的…我…”
墨師傅收起書,笑了:“逗你的。抄四書五經。”
銜蟬緊緊捏著自己的衣擺,不可置信地看著墨師傅,後者則拿出一遝書來交給她:“抄吧!”
銜蟬抱著那遝書出門,看到白棲嶺的轎子已經走了。拎著肉和面去衙門尋照夜,要他一起來家中吃飯。照夜對她笑笑,把自己的披風給她披上,要她先回去。說是新知縣要升堂。
“升什麼堂?”銜蟬問。
“說是抓了一個細作。”
“細作?”銜蟬睜大眼,照夜噓一聲:“眼下這世道,內憂外患,有細作混進來實屬常事。切勿聲張,不然就都沒命了。”
銜蟬忙點頭,扯著照夜衣袖還想與他講幾句,照夜輕聲道:“明兒一早我去你家門口等你。”
“好。”
夜裡打更,飛奴驚又去喂魚。這行為著實詭異,花兒悄聲問他:“那魚你自己不吃,全喂了這貓了,你是不餓嗎?”
飛奴也不做聲,隻是伸手摸了摸那貓。那貓再凶,喂這幾次也與他相熟,不再對他躬後背炸毛。花兒多少了解飛奴,耐心勸他:“飛奴哥哥,它之前撓了你一把,因為它是畜生。你休要與它生氣,人不能跟畜生計較,你說是嗎?”
“嘿嘿。”飛奴拍了她腦袋一下:“想什麼呢!我是打算伺候好它,回頭自有用處。聽說白府要換一批家丁,那老管家是個怪人。有人偷偷與我說老管家會讓這貓認人,貓喜歡誰,他就選誰。”
“還有這等事?讓畜生選人?”花兒聞言蹲下去,第一回仔細看了眼那野貓。那野貓與柳條巷的那一隻不太一樣,眼前這隻真是凶相,像白棲嶺一樣。哪怕吃著給你的魚乾,似乎也不念他好,眯起的貓眼都不看飛奴一眼。
“喂,貓兒,你叫一聲給我聽。”花兒嘗試摸它後背,它並沒躲。柳條巷的野貓也與花兒親,她自嘲自己毫無用處,招貓逗狗倒是有把刷子。
照夜在前面招呼他們:“跟上了,要去後街了。”
兩個人小跑幾步,跟上隊伍。
花兒想起白棲嶺平日那張喪氣臉,扯著嗓子喊。喊完了捂著嘴偷笑,照夜在一邊嚇出汗想說什麼,阿虺攔住他:“照夜哥你就彆操心了。花兒給白二爺跑腿好幾次了,她肯定心中有數才敢這麼喊。”
“叫囂。”花兒嘿嘿一笑:“那白棲嶺眼下正忙著繳收白家的產業,根本就把我放在了一旁。這兩日都沒來找我麻煩。何況銜蟬聽來的:他急著捐官和去葉家提親呢!”
那葉家落魄後搬回了祖宅,祖宅不在燕琢城裡,在相距一百裡外的良清,這天寒地凍的時節,白棲嶺若想要提親,可是要好大陣仗了!
照夜似乎有心事,飛奴問他怎麼了?他故意拖慢腳步離其他衙役遠些才小聲開口:“今日知縣審了一個細作,那細作說了一件事,說霍靈山跟旁國勾結,派人屠了南來的貨幫。結果那貨幫是江湖上的,那個小匪首被江湖人找到,弄死了,說那江湖人殺人會先毀臉,死於他們之手的人臉上都有這樣的傷…”照夜說完手在臉上比,從眼角到耳後:“這樣的傷。你們想到了誰?”
飛奴蹙眉不語,阿虺則睜大眼道:“不會吧?”
照夜噓一聲:“眼下不好說是不是那人,幸好咱們救人的時候沒人看到。如今世道太亂了,說皇上臥榻不起,太子皇子們爭得厲害;這外頭又想打進來,咱們燕琢這地方又距邊塞太近…”
花兒將凍紅的手塞進衣袖裡,沒有做聲。回家後偷偷去了破屋。那霍言山竟然還在,不怕她將他抖落出去。見花兒來,拍拍旁邊的草墊子。他閒來無事,竟編了個草墊,讓她來了能有地方坐。
花兒看向霍言山,一字一句問他:“我問你,那一日霍靈山上下來人,將南來貨幫屠了,這事你可知曉?”
霍言山靠在牆上,咳了一聲,看著花兒竟笑了出來:“我為何要知曉?”
花兒緊閉著嘴巴,沒有講照夜說他有可能是山匪的事。燕琢人提起霍靈山無不驚恐。多少年來,最令燕琢人怕的三件事就是:交征稅、服兵役、遇山匪。那霍靈山是什麼地界?好人有去無回,壞人如魚得水。在方圓五百裡內燒殺搶掠,就連官府也拿他們沒有法子。
都說在霍靈山做山匪的人,身上會有山形烙印,花兒的眼幾次落到霍言山身上,有意探看。
“想看?”霍言山問她:“你不在意男女大防?”
“不在意。”
“你還小。”
“我隻想看你是不是!”
霍言山笑了:“如若我是,你當拿我如何處置?如若我不是,你又當如何處置?”見花兒眉頭緊鎖,便坐直身體,輕聲道:“給你看罷!”
花兒一心求索,並沒任何雜念,一雙眼盯著他緩緩抽開腰帶,扯開那件千瘡百孔的外褂,內裡的中衣滿是血汙,但他並不在乎,緩緩亮開給花兒看。胸膛乾淨,隻有一兩處輕傷,他道:“兒時爬樹摔下來留下的。”見花兒不動,扭過身去,將後背呈到她面前。
花兒鬆了一口氣。她並不知她救下的是何人,但無論是何人,都比霍靈山匪令人好過。
“你的名字…”花兒又道。
“父輩賜名用來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