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1 / 1)

書房不大,靜得很。

狄鬆實坐在書房一張胡桃木桌案後,背後陳列足足小半面牆的書、手抄本、筆記、圖冊,整齊有序,纖塵不染。

門外,狄先裕仔仔細細地端正衣冠,又深吸一口氣。

給自己打氣後,這才領著昭哥兒進了書房,穩穩當當地朝狄鬆實見禮。

狄鬆實端詳著一大一小兩隻,腦海裡閃過陶老說的話,還有他找差役們了解的情況。先對昭哥兒和聲道:“昭哥兒可想吃桑泡兒?祖父今兒得了些現摘的,肉滿多汁,甚為鮮甜。”

狄昭昭眼睛一下就亮了,忙不迭脆聲應道:“想吃!”

“我最愛吃桑泡兒了!”小孩喜滋滋地回憶可口的滋味,“最好是熟成油亮亮的紫紅色,甜甜的、滿是汁水的那種。”

狄先裕:?

臭小子你不是答應我,要給我壓陣的嗎!

他這麼大一個爹,難道還沒有一碟桑泡兒重要嗎?

狄先裕瞪視、怒視、瞠目而視——非常希望此刻自己的目光有類似“下刀子”“剜了一下”“如芒在背”的神奇效果。

可惜沒有。

狄昭昭什麼也沒感覺到,被桑泡兒勾走了注意力,樂顛顛地跟著仆婦,去到書房西隔間。

桑泡兒水靈靈的,裝在小肚大口的竹籃子裡,紫紅紫紅的堆成小山,惹人垂涎欲滴。仆婦還送來一盞山楂蜂蜜飲子,酸甜可口,消食健胃。

狄昭昭吃著桑泡兒、喝著甜飲,赤著小腳趴在地上玩木製九連環玩具,不亦樂乎。

毫無防備地掉進了甜甜的陷阱,幸福得冒泡。

另一頭。

狄先裕手心冒汗,磕磕碰碰地又回答完一問,隻覺得腦子被掏空,靈魂被榨乾,就像是大考埋頭寫了一天卷子,再抬頭時,有股“我在哪,我是誰?”的茫然。

狄鬆實心中歎了口氣。

彆看他平日總是一副不甚滿意的模樣,但其實心裡,對狄先裕這個嫡次子還是頗為喜愛的。

雖性子憊懶,時而令人頭疼,但二郎性子是極好的,品行更是端正,每每都讓人感慨他心性豁達,疏朗大度,更懂知足常樂。

隻是天資著實差了些,旁人三遍熟讀,五遍記下的文章,他讀二十次都不定能記住,還忘得快。

狄寺丞見他此刻兩眼發直,忽然道:“說說那枚幼童指印,能發現,還想出對比印證的法子,你還是有些能耐的。”

“爹,不是我啊!”狄先裕一個激靈,趕緊又補了一句,“真是昭哥兒,我就是弄了點灰,讓指印看清楚點,真沒彆的了!”

他這麼解釋,狄寺丞反而坐直了身體,眸光如鷹。

但凡有過幾十樁查案的經驗,就知道若去排查詢問例如“你前天卯時去過××地沒有?”之類的問題。

大多數人的回答都是“沒去過”“誰還記得前天的事”“沒印象”“××地在哪?”

因為他們不在意,打心眼裡覺得和自己無關,回答順從本心,十分隨意,根本不會去想這地方是拋屍地。

如果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一個人,他說:

“沒去過。”然後很快補充一句,“我前天卯時和在張某家吃鍋子,離得那麼遠,怎麼可能在××地?”

此人若神色或者語氣還有些不對,透著緊張或者心虛,那麼此刻隻需要因地製宜詐上一句“那怎麼會有你的腳印?”“那你的荷包怎麼出現在那裡?”

有六成以上概率收獲一位面色大變、供詞前後不一致的嫌犯。

對狄寺丞來說,這份經驗和敏銳,已經在經年累月中化作了本能,他直了背脊,又問:“怎麼想到用地灰來顯露指印的?”

難不成還知曉有油漬的指印,最易附著沾染炭灰?

狄先裕:?!!!

怎麼想到的?難道我還能告訴你,我聯想上輩子刑偵懸疑劇裡穿著高大上製服的人,拿著個刷子和不知名粉末哐哐一通埋頭苦乾想到的嗎?

狄先裕意識到他爹在問什麼,針紮屁股一樣跳起來,聲音震撼:“爹,你不會覺得全是我乾的吧?”

他滿臉寫滿了不可思議,寫滿了——“竟然有人會相信這麼高大上的活是我乾的?開什麼玩笑!”

見狄鬆實不吭聲。

鹹魚慌了,鹹魚急了。

狄先裕震聲:“爹,你清醒一點啊!”

狄寺丞:“……”

就是清醒,才會這麼想,難不成還覺得是一個五歲小娃娃做的嗎?

但他看狄先裕此刻,仿佛每一根頭發絲都寫滿了抗拒、慌張、焦急、有口難辯,覺得事情正逐漸超出他的預料。

狄寺丞思索片刻,依舊神色自若:“你把那日情況,細細說來,不得隱藏。”

狄先裕見他爹這副氣定神閒、什麼也看不出來的表情,心一顫,七上八下地慌亂起來。

一時什麼也顧不上,趕緊比劃著說起來,從“昭哥兒指著讓我看那片指印”到“昭哥兒提出牛捕頭說的不對”再到“昭哥兒說那個指印像小孩的”

然後又仔仔細細說了他倆“薅破陶碗實驗”的過程,重點強調他真的隻做了撒灰顯指紋這麼一小步。甚至連最後下結論,都是小家夥信誓旦旦衝出去說的。

他說得十分詳細,所有細節都經得起再次詢問,最後擲地有聲地喊:“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

這下,連審案經驗豐富的狄寺丞,也都在“這家夥藏拙了”和“不會真是昭哥兒”中間搖擺起來。

“你在此把這份考題做了,這是你大哥從書院特地寄回來的。”狄寺丞隨手從書架裡抽出一份手寫稿紙。

狄先裕欲哭無淚,大哥啊,你就不能寄點好東西回來嗎?

家裡沒人需要這個啊!尤其是他!

***

狄寺丞看著不動聲色,心中卻起了波瀾。

尤其是聽到狄先裕細致地描繪整個過程之後,他更是不禁驚歎其中的敏銳、果斷、洞察力。

他步子沉穩,腳步也緩,每一步都踩實了走,等走到書房西隔間,思緒就已經理清了。

入眼就是昭哥兒蹲在地上,團成一團的背影,圓乎乎的,宛如貓球。

好像還在小聲的跟花瓶說話。

當祖父的眼眸裡染上笑意,還是個孩子。

狄昭昭蹲在花瓶前,小手戳戳它,問:“你會長蘑菇字條嗎?”

見沒回音,昭昭神秘兮兮地從懷裡掏出個小油紙包,小聲:“我給你吃個好東西,吃了咱們就是朋友了,就不可以不理我了哦。”

說著,他就拆開小油紙包,小手捏著裡面碎成兩塊的點心,就要往花瓶裡投。

狄鬆實趕緊上前一步止住他,沒讓花瓶遭遇,他把小孩抱起來問:“昭哥兒喜歡這個花瓶嗎?”

是童言童語想跟花瓶做朋友,還是想用花瓶種蘑菇?小孩的心思可真是誰也摸不透。

“不喜歡。”狄昭昭癟癟嘴,有點委屈,因為沒有蘑菇字條理他,“我還是更喜歡大理寺的碎土陶片,還有九穀巷那間屋子裡的山水畫。”

狄寺丞抱著昭哥兒,走到羅漢床邊,想了想,低頭問:“昭哥兒喜歡舊物?”

狄家雖有些家財,但不奢靡,家中擺設並沒有古玩珍寶,大多是新造的。

狄昭昭小嘴“窩”起來,嘀咕道:“好像是誒!”

是不是隻有長大的、或者已經很老很舊的,才會“咻”的一下長蘑菇字條啊?

小紅小綠小馬駒……可能都是因為太小還不識字,所以沒法長蘑菇字條吧?狄昭昭帶入還沒開蒙的自己,覺得非常有道理。

狄昭昭頓時仰著頭,眼巴巴地望祖父:“昭昭還能去大理寺給祖父送飯嗎?”

“昭哥兒幫祖父認認這些指印。”狄寺丞拿出一本新用線裝好的小冊子,“若認得好了,祖父便應了。”

小孩眼睛一下亮起來,這句式他太熟了!類似的還有“乖乖吃飯,就帶你去玩。”“午睡不鬨騰,獎勵昭哥兒一碟小奶糕。”

他可太有經驗了。

狄昭昭興高采烈的接過小冊子,自信滿滿地翻開:“我肯定認得好!”

狄鬆實耐心瞧著他的小表情,也有些好奇。

狄昭昭翻開冊子,隻見第一頁貼了三行三列共九枚指紋。

這些指紋並不完整,周邊都被裁剪掉了,隻餘下指腹內部,方方正正的一小塊,大小也都一致。

看起來就跟碎掉在地上的一塊黑芝麻片差不多,總之就是黑漆漆紋路堆成一團。

昭昭杵著小腦袋湊過去看,眸子烏亮烏亮的。

片刻後,他指著第一行的後兩個,第三行第一個,肯定道:“這三個是小孩指印,我認得的!”

說完,他還伸出自己一雙白白嫩嫩的小手,示意祖父看自己軟乎乎的指腹:“祖父你看,和我的很像。”

狄寺丞沉默地看著眼眸烏黑透亮,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的孫兒。竟是真能靠著指肚內紋路特點,區分出幼童指印來。

這對一個5歲的孩子來說,著實讓人咋舌了。

狄昭昭積極表現,為自己爭取送飯小分隊副隊長的職位,又道:“祖父,我覺得左邊上面這三個是一起的,右邊下面這三個又是一夥的。”

狄寺丞當真驚奇,追問:“昭哥兒覺得有何不同?”

尚未開蒙、詞彙量不足的狄昭昭卡殼了,不知該怎麼描述這種細微的差彆。

他有些苦惱:“昭哥兒說不出。”

狄寺丞反過來引導:“若祖父告訴昭哥兒,上了年紀的老人指皮鬆軟,按指印多有褶皺形成的細小斷紋,昭哥兒作何解?”

狄昭昭小臉上頓時露出一本正經的思考,小手還摸摸下巴,看指印的眼睛眨也不眨。

這副探究好奇的小模樣落入狄寺丞眼裡,覺得實在有趣,也實在讓他心癢癢。

這樣的天賦、這樣與生俱來的敏銳,當真罕見又稀奇。

狄昭昭烏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小手一指:“昭哥兒覺得左邊這上面三個是老人的。”

說完,還有模有樣地感慨,“真的好明顯啊,我之前怎麼就沒發現呢?”

他都不用找祖父確認,似乎就自信滿滿了。

狄鬆實察覺到這一點,暗暗驚異,忍不住揉揉小家夥的腦袋,誇道:“昭哥兒當真聰慧!”

聲中帶喜。

狄昭昭也喜滋滋的。

就是說昭哥兒做得不錯嘍!

祖父說話從來都是算數的,小孩腦袋裡已經飛快冒出好幾種他最愛的吃食,想著跟爹爹一起送去大理寺。

小家夥美滋滋的放下心,又好奇地往小冊子後面翻了翻,發現後面還有好多指印,問道:“祖父,後面怎麼還有這麼多指印啊?”

狄鬆實道:“祖父拿回來琢磨學習。”他這次得知能從指印看大致年齡段後,覺得用處不小,便弄了些指印來研究。

“祖父這麼厲害還在學啊。”狄昭昭小小的感慨下,“那我也來學!”

小家夥嘴裡喊著學習,卻沒任何章法,隻是興致勃勃地玩起了冊子裡的指紋。

小孩無師自通的發明了“昭昭來找茬”“昭昭連連看”“誰是凶手”等簡單又好玩的遊戲,抱著小冊子玩得不亦樂乎。

狄鬆實已經開始思考起孫兒的天賦了,忽然感覺衣服被小手輕輕拉了拉,就聽昭哥兒神秘兮兮地說道:“祖父,我發現有人偷偷按了兩次指印哎。”

狄寺丞低頭一看,真的坐不住了,他抱著小家夥往回走,打算和二郎聊聊孫兒開蒙的事。

他聽說顧氏想讓昭哥兒到靜思學堂開蒙,原本他是很讚成的,昭哥兒從小被他爹寵得過了點,需要規矩嚴、學風正的地方,方能把學問底子做紮實了,日後的路才好走。

現在想想,卻覺得有些不放心。

這樣難得一見的天賦,百般謹慎都不為過。

還需尋一位合適的好夫子,切莫擾了這份渾然天成的敏銳和靈氣才好。要知道,世間傷仲永的例子可不少。

狄昭昭被抱著往回走,才忽然回想起自己來書房的“任務”,他本是要來給爹爹壓陣的。

小孩頓時心虛,他一吃又甜又多汁的桑泡兒,就全忘了!

狄昭昭趕緊給他爹說好話:“祖父,不說爹爹好不好?爹爹也很聰明,很厲害的,還抓偷孩子的壞人了!”

狄鬆實心情著實不錯,見小家夥這麼崇拜他爹,逗他道:“你爹爹哪裡厲害?”

狄昭昭特彆想分享自己的玩具和各種吃食,但小家夥知道,除了他,大家好像都不覺得這是很厲害的事,他努力的想,忽然眼前一亮,興奮道:

“祖父,爹爹會好多種顯指印的方法,超厲害的那種!”昭昭想到爹爹頭上出現的蘑菇字條,語氣激動。

長長的!他看不懂!還有好多聽不懂的東西,肯定特彆厲害的!

狄鬆實腳步一頓,不知怎的,腦海中就浮現出狄先裕剛剛補充的那句話末尾,“真沒彆的了!”

狄昭昭一進書房,就十分靈活地從祖父身上滑下來,小心瞅了眼他爹的臉色,不太好!

小孩連忙小跑上去,昂著頭脆生生地喊:“爹爹!”

忘記了要幫爹壓陣的崽,十分殷勤地給爹捏捏腿、捶捶腰,小語氣滿是討好:“爹爹彆難過,我已經跟祖父誇過你啦!”

小嘴叭叭叭地說出自己的努力,試圖哄哄他爹。

狄先裕手裡的筆掉到地上。

他什麼時候說過他會顯指紋的話了?

狄先裕努力回憶,終於勉強從記憶裡扒拉出一句略急切的“昭哥兒彆哭,不就是指印嗎?爹有的是辦法。”

狄先裕如遭雷擊。

他好不容易才洗清的嫌疑!

僵硬地一節節轉頭,不出意外地對上狄鬆實炯炯有神的探究視線,狄先裕欲語淚先流。

這個崽!不能要了!!

狄昭昭忽然“哇”地一聲,驚歎道:“爹你都感動得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