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先裕還沒看到頂棚上有什麼稀奇的東西,就聽一旁有人喊,“頂棚上有血跡!”
聽到這道聲音,屋子裡的人,幾乎是下意識抬頭,齊刷刷往頂棚上看。
等看清那一抹暗紅的痕跡,牛武誌立馬弄來個高凳,踩著就站上去,湊到近處,仔細盯著那一滴血漬。
“這血是新留下的。”片刻後,他下了判斷。
現場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見了血,就完全不一樣了。
為什麼獨獨頂棚上有血?肯定是清理過了。不是行了凶,為什麼要清理血跡?
要知道,即使是械鬥,掩蓋血跡的行為都少。
狄寺丞面沉如水,聲音卻絲毫不亂,穩穩下令:“去取血蠅來。”
除了寒冬臘月,春秋兩季,大理寺都會專門養上一批對血腥味更敏感的血蠅,用於尋找和發現血跡,這並不難,隻需要保暖就好,但效果是極好的。
“誰發現的血跡?”狄寺丞問了一句,這種隱蔽線索的發現,大小算個功勞。
這一問,倒是忽然把大夥問得有點茫然。
“不是我,我看他們都往上看,我才往上看的。”說完,他看向旁邊的兄弟。
“不是我,我是看他看,我才看的。”
……
幸好人不多,還真把最先往上看的父子倆逮出來了。
這一下,氣氛倒是稍緩和了些。
“行啊!剛剛發現了指印,現在又發現了頂棚上的血跡。”牛武誌豎起大拇指,看過來的眼神,都帶上了點稀罕。
有時候做這一行久了,難免信點風水玄學。有的案子不是多高明,偏偏凶手運氣好下了場雨,就是死活抓不到,有的案子其實挺周密,但是一個疏忽,一下就把凶手揪出來了。
不講道理的。
牛武誌現在就覺得,這父子倆是有點風水在身上的!
“咱們都一寸寸看得那麼仔細了,誰能想到天上還有血跡?真是奇了!”年輕差役方小石跟著感慨。
他們找了半天小孩的痕跡,或者能追蹤和辨彆的特殊物件,誰也沒覺得小孩和拐子有飛簷走壁的功夫。
還能上天了不成?
結果還真上天了!
狄先裕在一群粗壯漢子的注視下,感覺後脖頸有點涼颼颼的。
“沒有的事……”他略感不妙,擦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水,趕緊把傻樂嗬的崽挪到前面:“都是昭哥兒發現的。”
他今兒算是感覺到了,彆看傻兒子平時就惦記著吃和玩,但好像真繼承到了他祖父幾分天賦。
狄昭昭小團子眼睛亮晶晶,顯然被誇得很高興。
不過聽到他爹的話,小孩乖巧又誠實地搖搖頭:“不是昭哥兒發現的啊。”
手指印是爹爹發現的,爹爹顯現出來的,血滴是蘑菇字條上面的字告訴他的。
說完,被挪到前面的狄昭昭,還有些疑惑的回頭看他爹,小表情真誠又無辜。
一眾官差:?
他們看看狄先裕,又看看旁邊無辜的小不點,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相信了狄昭昭的話。
隨即,用略複雜的目光看向狄先裕——這麼大個人了,至於嗎?
早就聽聞狄大人家有個性子憊懶的嫡次子,看來傳言不虛!
狄鬆實眼睛微眯,也凝視了父子倆幾眼,沒說話。
不一會兒。
有年輕的大理寺差役拎著幾個竹筒跑進來,“狄大人,血蠅取來了。”
狄寺丞當即道:“先在屋內放一筒,院子裡放一筒。”
“是,狄大人。”
專門飼養的蒼蠅很快從竹筒裡飛出來,被血腥味吸引,很快就有幾隻飛到了頂棚上,又有些散落在地上。
狄寺丞帶著人仔仔細細看了兩圈,便肅聲道:“房內外散落血跡共九所,頂一所、地八所,由血蠅辨之。頂稠者豆大,其跡新……”
同時有人在一旁飛快記錄。
有了突破口,線索一個接一個的來。
先是院子外放血蠅的幾人越走越遠,一筒筒血蠅被放出來,試探著幾個不同的方向。
很快,差役就在不遠處的一口枯井裡,發現了一具屍體。
昨日去排查過牙行的年輕差役方小石,立馬認出人來:“這是寶方牙行的一個人牙子,我昨天還見過他!”
派去牙行和官署的差役也都帶回來消息,相互印證之下,得出了結論。
租這間院子的,正是死掉的人牙子。
人牙子!
這麼敏感的身份,幾乎能說明一切。
有點經驗的人,都能猜到人牙子可能是想從拐子手裡收孩子,偷天換日一番,利用牙行的正經渠道,轉手賣掉。
結果起了紛爭。
原本因找不到小孩痕跡,有些懷疑這可能是另一樁案子大理寺官差們,頓時都亢奮了起來。
“狗屎!”年輕的差役方小石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昨天排查的時候,這人牙子還信誓旦旦說不知道,沒消息,衝我笑得跟撿了銀子似的。”
“呸,喪良心的。”這種壞了心腸的人,死了都沒人憐憫,反倒是招來幾句唾罵。
日頭漸漸往下落,大理寺的官差們卻個個精神頭十足,案子有了這麼大的進展,這比什麼雞血都管用!
一來,人肯定還沒跑成。
二來,匆匆拋屍,掩蓋現場,肯定急著要出城跑路。即使再冷靜,受了驚,肯定會有動靜。
三來,確定拐子曾經出現在這個院子,甚至有很大可能帶著孩子,還有工具和車輛運拋屍體。能追蹤的東西就多了。
狄寺丞當即下令:“方小石,你帶人再走一趟寶方牙行,把牙行裡的人都控製起來,遇到可疑的帶回大理寺審問。”
“明白!”方小石咬牙切齒。
“牛武誌,你……”狄寺丞繼續安排,從牙行相關人員抓捕審問,到追蹤馬車,車轍印,狗,各個城門口外鬆內緊的搜查布置。
他一項項布置下來。
大理寺官差們個個都摩拳擦掌,乾勁十足。
打拐這種事,越是拖延越是沒士氣,但是隻要有了線索和目標,眼看就要逮到人,那股熱血和激動,一下就上來了。
真能抓到一夥拐子,簡直能吹一輩子!救出一個孩子,就是救了一戶人家。
狄昭昭眼巴巴的注視下,個個孔武粗壯的差役,殺氣騰騰地出發了,凶得活像是能一口一個小孩。
***
大理寺。
被遣返的送飯小分隊隊長狄先裕瞅了一眼自家崽,正興奮蹦躂,有勁兒沒處撒。
也不知道隨了誰?
他搬了一張條椅到門口,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曬太陽。
“爹,你看我是不是長高啦?”狄昭昭黏黏糊糊湊過來,語氣有些明晃晃的渴望。
狄先裕瞅了一眼,還是個五頭身的小豆丁,不過還是樂於配合,點頭道:“好像是長高了點。”
狄昭昭頓時眉開眼笑,笑得露出小白牙,喜滋滋道:“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長大了?”
小孩踮起腳,手伸得老高,“長這麼高,去抓壞人!”
這次不等他爹回答,小家夥就挺起胸膛,自信滿滿道:“肯定很快的,我有好好吃飯,認真睡覺,每天都玩得特彆開心!”
說完,就用亮晶晶的眼睛去看狄先裕。
就像是在說——是吧,是吧!
紅日西斜,將漫天雲彩都染上幾縷鮮亮的橙紅,倒映在黑白分明的晶亮眸子裡,是火一樣的熾熱。
狄先裕被問得有一瞬間失神。
他覺得長大可不是什麼好事,孩童多好?快樂得純粹,無憂無慮。
可看著昭哥兒滿心滿眼的期盼,渾身要溢出來的蓬勃向上的勁兒,他忽然覺得——
也許對有些人來說,長大真的是一件特彆酷的事吧?
狄先裕揉著兒子的頭,和聲道:“是啊,昭哥兒好好吃飯,認真睡覺,以後肯定長得又高又大,壞人都怕。”
狄昭昭得到滿意的答案,高高興興的靠著他爹坐下。
摸摸小肚子,忙活了一下午的狄昭昭,感覺有點餓,又抬頭問:“爹,祖父什麼時候把壞人抓回來啊?”
陶老帶著探究的好奇心,才走近,就聽到這句信心十足的話,笑問道:“你怎麼知道你祖父一定能抓到人?”
狄昭昭挺起胸脯,想也不想就說:“祖父肯定能抓到的!”
話音還沒落,一大群人就呼啦啦的從南門湧入大理寺。
差役壓著犯人,還有人提溜著小孩!
狄昭昭立馬從條椅上蹦起來,興奮的指著南門的方向,對陶老道:“您看,我說吧!”那驕傲的小表情,活像是他自己抓到凶手一樣。
陶老莞爾,不過也暫時顧不上和狄昭昭父子聊天,連忙起身去忙活了。
狄昭昭也不在意,大人都是很忙的,他自顧自忙活著數小孩:“一個、兩個、三個……”
數著數著他就迷糊了,茫然地轉頭問他爹:“怎麼比丟的還多幾個?”
狄先裕捏捏兒子的小臉蛋,這傻乎乎的小模樣看著就好欺負,隨口道:“總不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問問就知道了。”
人一多,還都興奮,都不需要特意打聽,父子倆就知道了大致的情況。
這是兩撥孩子,兩夥人販子。
這些天在京城拐孩子的,是外地流竄來的一夥,本想和以往一樣,拐幾個孩子就跑,沒曾想遇到了如此較真的搜查和摸排。
他們甚至懷疑,是不是不小心拐來了權貴人家的孩子?否則怎麼會有官差追得如此緊密,讓人喘不過氣來。
被逼得太緊,便打起了把孩子脫手的主意,於是暗中找上了本地的地頭蛇。
地頭蛇有牙行的關係,見他們情況不妙,又著急出手,壓價狠,沒談攏,便起了爭執。
都是心狠手辣的主,估摸著還起了黑吃黑的心思。說沒想殺人,隻是失了手,但這會兒也死無對證了。
狄昭昭聽得小嘴都“窩”起來。
***
陶老忙活完了手印、足印的相關的活計,更是興致盎然地找過來,和狄昭昭父子閒聊。
他剛才聽說了,不僅是指印,這對看起來人畜無害,白白嫩嫩的父子,後頭還發現了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血跡。
若不是有他倆發現的線索,這次說不定還真讓這夥人販子跑了。
陶老拋出誘餌,先搭話道:“你們猜,九穀巷裡那間屋子,為什麼完全沒有小孩的痕跡?”
狄昭昭傻乎乎的咬了鉤,十分配合,就跟捧哏似的問:“為什麼?”一副好奇寶寶的小表情。
陶老:“……”所以父子倆的關鍵,應該不是這個小不點吧?
他頓了頓,也不賣關子,解答道:“他們定做了許多箱子,把孩子捆好手腳,堵住嘴巴,塞到箱子裡運到九穀巷進行買賣。”
“若不是選了一個孩子出來鬆綁看樣,又因為手腳酸軟打碎了土陶壺,那枚指印都不會有。”
狄先裕複雜:“真是直接把人當貨物啊。”
小孩就沒這麼多複雜的想法了,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後,甚至有點興奮地分享:“爹,你還記不記得,之前咱們玩捉迷藏的時候,我也在箱籠裡躲過。”
他還有些翹尾巴的得意:“爹那次都沒找到我!所以這個辦法還是蠻聰明的,對吧?”
想出捉迷藏躲箱籠這個法子的昭哥兒,當然就更厲害啦,小家夥眉飛色舞的想著。
本來有些感慨人性的陶老和狄先裕,被小孩子一跳一跳的思維鬨的哭笑不得。
父子倆樂嗬嗬的跟陶老坐在條椅上,邊看夕陽邊聊天。
他們想知道更多案件細節,陶老則是好奇這份能左右案件的獨特敏銳,雙方都聊得很開心。
昭昭坐在中間,小腿在空中搖晃,他左右看看,其實更想要左邊祖父、右邊爹爹。
於是問:“壞人都抓到了,祖父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陶老笑笑:“哪有那麼簡單?”
怎麼拐的,團夥中有哪些成員?有精巧夾層的馬車、工具是從哪裡獲得/定製的?還轉手過多少孩子?有沒有下家?都賣到哪裡去了……
“也許有的糊塗官不管這些,抓到人就結案了,但以狄寺丞的性子,肯定都要審問追查清楚的。”陶老在大理寺很多年了,經驗很足,看人也心明眼亮的。
狄昭昭聽得小耳朵都豎高,祖父好厲害的樣子!
陶老又笑眯眯的圓回了自己想知道的話題:“若這些都審問清楚了,能幫到的人就多了。這都多虧了你們在碎土陶片上發現的指印。”
聽到陶老這麼說,狄昭昭驕傲挺胸:“我爹最厲害了!”
他有好多彆人都沒有的玩具,他還吃過好多其它小孩都沒吃過的好吃的,他爹爹是全京城最厲害的爹爹!
狄先裕聽得也美滋滋的,鹹魚也喜歡被誇的!
自家崽這麼毫無保留的喜歡和崇拜,當爹的聽了心裡多舒坦啊,就跟冬天懷裡揣了一顆烤得香香軟軟的紅薯一樣。
陶老這會兒覺得,自己已經摸得八九不離十了,多半還是狄先裕,小豆丁還是太小了,還是隻記得吃和玩的傻樂年歲。
連小家夥都說他爹厲害了,那崇拜的小眼神,不會錯的!
他滿懷信心的從懷裡掏出一枚指紋,對狄先裕道:“我這有枚指紋拿不準,正想找人一起探討探討。”
正美滋滋的狄先裕:?
他目光落在眼前這張籍冊文書上,一枚鮮紅的指印赫然在其上方。
單獨一個。
完蛋,豬圈裡老母豬的感覺又來了!
狄先裕眼前一黑。
他真覺得的都長一個樣啊!
這不就是一枚普普通通,萬千平凡指紋中的一枚嗎?有什麼好探討的?!!
你見哪個好人家,會去探討豬的長相特點?不都是豬鼻子、豬耳朵、豬頭肉嗎?統統鹵好,切來佐花生才是正道!
見狄先裕來回打太極,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陶老也傻眼了。
幼童、成人、老人三者中,以老人的指印最好分辨,因為皮膚老而鬆弛,所以指印中有褶皺形成的斷痕。
反而是幼童和成人沒那麼好區分辨認。
狄先裕若能從碎片指印中,分辨出幼童指印,為何完整的老人指印看不出來?
陶老看看樂嗬嗬、使勁兒把話題往吃上引的爹,忽然覺得不像是他了。
他又看看同樣樂嗬嗬、被饞得直咽口水的小豆丁,總不能是這個五頭身的小孩吧?
實乃怪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