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雖然知道加茂家本來就是由“陰陽師”這一獨特的咒術師分支伊始,在平安時期逐漸嶄露頭角,輝煌一時,就算發展到現代,也始終以這純粹的血脈為榮,極重傳承。
但冷不丁得知加茂祖上還出現過神宮的祭主,還是讓八神緣有些吃驚。
“禦三家”的祖上,確實是有點東西在的。
怎麼發展到現代,就沒幾個能頂事的?
五條家全靠五條悟頂著,加茂家也隻有個加茂憲紀一個能拿得出手的。禪院倒還好些,通過毫無下限地生娃,養娃以及不好好教育娃,量變引起質變。
這麼想著,緣看在座“禦三家”諸位的眼神都不對了。
這群老祖宗如果知道後輩這麼不著調的話,還會想著生娃嗎?
人口老齡化和出生率嚴重下滑,果然從這個時候開始就有跡可循了嗎……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那位出身自加茂家的神官已經登上了祭台。
他的手上托著由榊木製成的六壬式盤,六壬式盤分為天盤與地盤兩部分,下方是正方形的地盤,上方則是圓形的天盤,取天圓地方之意。
式盤上畫有北鬥和二十八新宿的星象、方位,施術者通過轉動天盤,根據天支與時辰的所在位置,以判斷吉凶,看著就非常深奧。
在經過一係列繁瑣而艱深的動作之後,這位須發皆白的神官,看著顯現出占卜結果的式盤良久,才慢慢抬起頭,於人群中精準鎖定了宿儺的方向,淡淡吐出兩個字。
“大凶。”
話音落下,現場立刻炸開了鍋。
人群竊竊私語,視線時不時隱晦地掃過坐於一旁的兩面宿儺身上,忌憚又畏懼。
有年輕氣盛者,甚至站了出來,公然對著宿儺指責道: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占卜的結果清清楚楚,妖邪鬼祟,妄想取代天神接受供奉,豈不可笑!”
他的這番話,讓現場的局勢更加緊張了。
各家族的隊伍中,又陸陸續續站出來幾個穿著錦衣華服的年輕子弟,相繼開始指責宿儺。
緣在一旁看著,卻發現了個有趣的現象。
這些站出來說話的世家子,皆坐於他們所屬陣營的後方。
而那些真正的家族核心子弟和位高權重者,卻格外沉得住氣,淡定地坐於原地,冷眼靜待。
刺啦——
伴隨著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肉穿刺聲,方才最先站出來的那位世家子,此時已被攔腰斬成兩截。
四濺的血液,染紅了祭場周圍布置下的白幡。
這位被腰斬的年輕人還沒有完全死去,他驚恐地看著身體內的器官,像是流水般從腹腔內掉出。
血流如注,轉眼間便在身下彙聚成一灘水窪。
又爬出去數米遠後,他才在劇痛和失血過多中,如釋重負般迎來了死亡。
可這還沒完,那些曾對宿儺出言不遜
之人,有一個算一個,皆被施以腰斬之刑。
有些甚至還坐於人群之中,尚未來得及反應,便在周圍人驚懼交加的眼神中,伴隨著劇痛,世界開始顛倒。
血色無聲蔓延,現場一片寂靜,仿佛連風都停止了呼吸。
“嗬。”
在這樣的死寂中,這聲輕笑便顯得尤為突兀。
兩面宿儺連看都沒看地上的屍體一眼,隻抬眼看向祭台中央的神官,懶洋洋地偏過頭,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既然如此,在‘夕之儀’正式開始前,先獻上祭品,以求……”
講到這時,他微微一頓,扯了下唇,才接著說道:
“神明息怒吧。”
這樣不敬而侮慢的態度,場內卻沒有人再敢提出異議,隻是低下頭,無一人為這群橫死的家族子弟發聲。
仿佛他們,本就隻有這點價值罷了。
八神緣舉目四望,視線從這些人身上一一劃過,就連素日裡最愛笑的憲和親王,此時臉上的笑容也淡了許多。
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喊來侍從,命他們將祭場清理乾淨。
很快,屍體便被拖了下去,地面也重新清理乾淨。
唯有依舊染上點點血花的白幡以及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昭示著不久之前,這裡曾發生一場殘忍的屠殺。
儀式照常進行,宿儺說的祭品,此時也被拖上了祭台。
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是個全身赤|裸的男人,沒有一點衣物遮擋,本該是頭部的地方,此時卻被罩上了一個碩大的牛頭骨。
森白的頭骨在陽光下略有些發黃,空洞的眼眶一片漆黑,詭異又怪誕,即便在烈日之下,依舊讓人徹骨生寒。
不僅如此,對方身上,竟然還描繪了同兩面宿儺一模一樣的黑色紋路,就連牛頭骨上,亦繪製有相同的花紋。
八神緣微微眯起眼,悄悄運轉生得術式。
果然,這奇怪的花紋,也並非由普通的黑色染料所繪就,而是不知通過何種方法,將詛咒研磨壓碎,萃取提純之後的超高濃度咒力萃取物。
詛咒是人類負面能量的集合體,咒力是負面的能量。
在這種劇毒之物的包裹下,眼前這位“人牲”,雖還有保有人類的外形和基本的生命體征,但氣息上,卻已更加接近咒靈。
祭品在兩個面覆白布的神官,半是拘禁半是脅迫地幫助下登上了祭台,極為順從地跪倒在加茂家神官的面前。
不知從哪兒飄來的一朵雲,悄然遮住太陽。
天色頓時黯淡了下來,蒼穹之下,一片晦澀。
年邁的神官祭主站起身,接過身旁副神官遞來的利器,刀尖沿著牛骨眉心那處標記開始往下滑,劃過森白的頭骨,揚起的頸項,最終落在其赤|裸的胸腔處。
噗嗤——
利器刺破血肉,傷口卻沒有留下一滴鮮血,就連人體下意識的掙紮和慘叫也無。
一顆
純黑的心臟,被慢慢取出胸腔。
現場毫無血腥味,但這樣頗具儀式感而詭異的殺戮,卻比宿儺方才的屠殺,要來得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圍觀這場祭祀人牲,活體取心儀式的貴族們,看向兩面宿儺的眼神更加驚恐了。
那人牲雖有人類的外形,可在他們看來,卻更像是個沒有靈魂的人皮套子。哪有活人被取心時不流一滴血,也不哭鬨,連心臟都是黑的!
老神官取出心臟,捧於六壬式盤上方。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這顆心臟竟忽然化作一滴純黑的液體,滴在式盤中央,無聲浸潤了天盤上雕刻著的北鬥七星刻痕。
至此,式成。
宿儺顯然非常滿意自己見到的這一幕,身子稍稍向後傾,微仰起頭對著祭台中央的老神官說道:
“繼續吧。”
這次占卜顯示的結果不錯,新嘗祭的正式流程,總算能再次順利地進行下去了。
八神緣的目光,不斷在宿儺和已經轉身離開的老神官身上徘徊,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這兩人,似乎像是從前便認識了的樣子。
說來她還不知道宿儺的具體年齡呢,或許是她該叫對方老不死的年紀也說不定?
已入深秋,夜長晝短,天色暗得格外快,在經過這一係列的變故後,時間也來到了黃昏。
那些以白布覆面的神官又出現了,他們皆穿著素色的祭服,一手持白幡,另一手則提著燈,兩兩並行,共有八人,行走於暮色中。
燭火幽幽,如泣如訴,應和著血色的夕陽,分外詭異。
這群人一直走到宿儺的面前才停了下來,在靜默中齊齊跪地,將燈舉過頭頂,意為提燈迎神。
酉時已至,“夕之儀”即將開始。
宿儺站了起來,任憑祭服外袍鬆散地搭在肩頭,露出異於常人的上半身,在這般奇詭的氛圍中,倒真如傳說中的鬼神一般,令人不敢直視。
裡梅作為隨侍,跟在對方的身後,一直上了祭台。
緣則坐在原地,看著兩人的背影,在愈發晦暗的天色下逐漸遠去。
殘陽如血,落日躺在地平線的儘頭,濃鬱的晚霞鮮豔得仿佛隨時能流下來。在這漫天蓋地的紅光中,遠山的輪廓,建築的線條,乃至周圍所有人,都在這猩紅的底色裡化為模糊的幾道剪影。
天地何其偉岸,人的存在,與蜉蝣又有什麼差彆?
八神緣怔怔地看著這壯麗淒豔的一幕,心底忽然升起萬千感慨。
若順利的話,今晚午夜之前,她便能順利打開薨星宮的大門,跳入食骨之井,回到現代。
而平安時代發生的一切,她所遭遇的這些匪夷所思的經曆,與她有過交集,又擦肩而過的那些真實存在著的人,都將化為淺薄的記憶,在歲月的衝刷下逐漸變淡,直至完全消失。
她當然會毫不猶豫選擇回到現代,可當這一日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會讓緣有些悵然。
無關乎某個特定的人或事,隻是喟歎於命運的諸般無常。
強如兩面宿儺,依舊有他逃不脫的宿命,擁有【不死】術式的天元,於近乎永恒的天地面前,亦如稚子無異。
那她呢?
在經曆過前世那個滿目瘡痍的世界之後,在重生到看似和平的現代之後,在又穿越到危機四伏,視人命如草芥的平安時代之後的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短暫地思考了一瞬,八神緣便痛快地決定不再去想。
她曾經讀到過一句話,人是懸掛在自我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
有什麼好去執拗地求因溯果呢——她反正就在這裡。
心境陡然一鬆,緣愉快地眯起眼,卻在感覺到身體的異樣之時,瞬間瞪大了眼睛。
她,好像,似乎,大概,也許會領域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