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烈日灼灼,驕陽似火。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黃土飛揚，道旁皆是衣衫襤褸的百姓。或伏倒在路邊,萎靡地看著行人們相繼從眼前路過；或拖家帶口,腳步虛浮,撐著根拐杖強行上路。

京城近在咫尺，若不是體力實在不支,沒有人會選擇停下腳步。

地面微微震動,道上的砂礫石子也在這動靜中開始顫抖起來，行走其上的路人，直起佝僂著的腰，向後看去。

在看清遠方慢慢悠悠前進的隊伍之時,路人原本因耀眼的陽光和汗水而眯起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這是……哪家的貴族公卿啊？”

長長的隊伍,粗略看去便有十幾輛牛車，皆規製嚴謹,烏木在陽光下光澤流轉,一看就是上好的木頭。

其中最華麗的一輛，位於整個隊伍的最中間,大小是其他車的兩倍,兩邊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武士護衛在一旁。懸掛在窗邊的珠串隨著牛車的前行搖曳碰撞，發出好聽的聲音,車輦路過時,甚至還能聞見隱隱的香味。

拽著一家老小,在路邊等待隊伍經過的路人們，豔羨地看著眼前的景色。

這樣的陣仗，其主人家必定非富即貴,不用像他們一樣背井離鄉來到平安京，隻為求得一條生路。

安靜地等待整支隊伍通過後，他們才鬆了一口氣，開始交談起來。

“父親，那是貴族的車隊吧，他們一定有很多很多水吧。”

年幼的孩子躺在母親的懷裡，嘴唇上布滿因乾涸而翹起的死皮，他伸長脖子望了望已經消失在塵埃中的隊伍，目中滿是渴望。

“嗯。”

被他稱作父親的男人，隻是胡亂點點頭，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埋頭繼續趕路。

還有一段路才能趕到京城，水囊裡的水卻已經耗光了，再交談的話，口會更渴的。

不過……他抬起頭，像他的孩子那樣，看向遠方。

那輛最大的牛車路過時，他還能感覺到從其中溢出的涼氣呢，真不錯啊，這樣見鬼的天氣，貴族還有冰能用，真不錯啊。

*

從窗邊收回視線，不出意外的，八神緣又聽到了宿儺嘲諷的聲音。

“滿地都是像蛆蟲一樣的人呢，你不會在同情他們吧，八神緣。”

聞言，緣微微一頓，有些不解地反問道：

“我同情他們，很難理解嗎？”

在這群人眼裡，自己的形象，難道是什麼沒有感情的大魔王嗎？現在的正常人，原來這麼不常見嗎？

沒想到的是，在她說出這句話後，宿儺反倒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輕蔑一笑，便繼續閉目養神了，顯然是不相信她的說辭。

行叭，這年頭說真話，反正就是沒人信。

見此情景，緣無語了一瞬，轉頭又看向裡梅。

這家夥更過分，連個眼神都沒給她，隻是捧著一卷書靜靜看著。

自

從他們跟隨憲和親王的車隊動身前往平安京之後，他就安靜了許多，除了兩面宿儺外，誰都不搭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進京太緊張了，正在惡補文化知識，避免讓自己太丟臉？誒，也不對啊，聽花子說，他們兄弟姐妹四個，年幼時就住在京城，難道是近鄉情怯？

就在八神緣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之際，車隊也進入了平安京，牛車兩邊的聲音，逐漸變得嘈雜起來。

有些好奇這個時代的京都是什麼樣子，她靠近窗口，掀起了幕簾一角，然後……就對上了憲和親王那張笑意盈盈的臉。

當然，對方還沒有未卜先知到對著個窗簾傻笑，他是在對著整條大街，無差彆展現自己完美的笑容。

雖然這個笑容完美無缺到像是在鏡子前練習了無數遍，顯得有些假，但緣不得不承認，憲和親王的皮相和氣質，彆說符合平安時代對風流美人的審美了，就算到了現代，那也是萬千少女的夢。

就連縱覽過無數咒術界帥哥的她，都願意將這一“最有男性魅力”的殊榮，冠到他頭上。

五條悟的臉雖然能與之一拚，但是吧……嗬。

察覺到身旁牛車傳來的動靜，坐於馬上的憲和親王側過頭，在見到是緣時，臉上那招蜂引蝶的笑容和緩了些，極為溫柔地問道：

“緣小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唔，沒什麼。”

視線越過對方，從道路兩旁飄過，她隨意回答道：“隻是想看看京城和地方有什麼區彆罷了。”

確實，相比於她曾經路過的那些小地方，平安京的街道要寬上數倍，能容納數輛牛車同時通行。地面更是乾淨整潔了許多，用青石鋪就，即便已經數月沒有下雨了，路上也沒有多少灰塵，看來是有人定時灑掃。

除此之外，行走在街上的百姓們，精神面貌都非常不錯，穿著也很是得體。

有些躲在車廂中的年輕女孩子們，在見到憲和親王時，會偷偷掀起幕簾小心看他，更大膽的甚至還會差遣仆人前來遞話。

這家夥的臉，在京城中非常有名啊。

見緣好奇地左顧右盼，精致嬌美的臉上滿是見到新事物的興致盎然，憲和親王憐香惜玉，見到美人就忍不住勾搭兩句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微微一笑，聲音更加柔和了些。

“若是您願意的話，接下來的日子，我可以帶您四處看看。”

白得一導遊，還是個長得非常好看的導遊，八神緣歪頭思索了一瞬，便欣然同意了對方的邀約。

剛收回腦袋放下幕簾，就看見兩面宿儺和裡梅，不知何時已經齊齊看向了她。

在收到她莫名其妙的眼神之後，一個冷笑一聲，留下一句“我同意了嗎”，便再次閉上眼睛；另一個更好，什麼話都沒說，又低下頭去了。

嘖，男人的心思真難猜。

想一起去就直說嘛，要麼陰陽怪氣，要麼一聲不吭，她的術式又不是讀心術。

車隊最終停在了

距離皇宮極近的一處大宅前，車輪剛停下，憲和親王的介紹也隨之響起。

“這處宅子分為東南西北中四個院落，院子的景色也各不相同，我為宿儺閣下安排了其中的東院，在下住在中院，您有什麼要求，可以隨時來找我。另外，宅子的其他幾個院落，也各住有咒術師，您若是感興趣的話，可以去見見他們。”

“嗯。”

宿儺從車上一躍而下，聽見憲和親王的介紹，也沒有多大反應。

他沒興趣見其他那些咒術師，總歸隻是些廢物，見了看不順眼還得殺，麻煩。

見兩面宿儺和裡梅都下車了，唯有八神緣還留在車上，憲和非常體貼地上前掀開簾子，將手伸向緣，溫聲說道：

“緣小姐，可以下車了。”

正俯身準備下車的緣，見狀微微一愣，雖然不明白自己身為咒術師，有什麼好需要人扶的，但都到人家地盤上了，怎麼著也得給對方一點面子吧。

剛探出半個身子，一陣尖銳的噪音便隨之響起，吸引了車前眾人的視線。

憲和親王循著聲音看去，就見一條碗口粗的鐵鏈，正拴在緣的腳腕上。

白皙的腳踝已被鐵鏈摩擦得隱隱泛紅，纖細得仿佛隨時便會折斷似的，看著讓人格外揪心。

“這……”

憲和震驚了，雖然早在宿儺先前的居所時，他就聽到過這一陣鐵鏈聲，也知道這聲音來源於八神緣身上，但被厚重的衣物覆蓋著，他並不知道這道鐵鏈，竟然直接鎖在了對方的腳踝上。

緣小姐雖然是咒術師，但也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就算做錯了什麼，也不該這般對待她啊。

驚訝的話語還沒完全說出口，隻見八神緣輕飄飄地瞟了鎖鏈一眼，然後俯下身，輕描淡寫地……扯斷了它！

劃重點，徒手，絲毫沒有蓄力的階段，碗口粗的鐵鏈，就直接扯斷了！

關心一個咒術師會不會受傷的自己，是個傻子。

雖然明白她並不像自己想的那般脆弱，但憲和親王還是非常體貼地將對方扶了下來，然後，默默走到一邊，開始療傷——心傷。

至於緣，則是在兩面宿儺宛如看死人一般的目光中，在宅子裡興致盎然地逛了起來。

看她有什麼用，找不到能鎖住她的繩子，又不是她的錯，有本事自己去造一件咒具啊。【獄門疆】或許能行，但源信那小和尚這不還活得好好的嗎，看著也不像個短命的娃兒。

看得出來新上任的小天皇非常重視宿儺的存在，這處宅子的東院，裝修得極為雅致，處處都能見到精心布置過的痕跡，一步一景，美不勝收。

就連等候在門外的侍從們，也是訓練有素，在見到宿儺這異於常人的長相時，隻略微停頓了一瞬，便俯下身子，恭敬地行禮問好。

大致將院中的景色瀏覽得差不多後，一直跟隨在旁介紹的憲和親王，非常識趣地上前一步。

“今日天色已晚，府上已為諸位準備好了飯菜，至於拜見陛下之事，暫且

不急，還得再多等上幾日。”

宿儺對他這話沒有什麼反應，在見到這比他原來住所要高雅精致數倍的院落之時，也沒有表現出多麼喜愛的樣子，微微頷首表示他知道了後，便隨意挑選了個房間入住。

反倒是裡梅，在兩面宿儺和憲和親王相繼走後，異常從容地站出來，對著滿院子的仆從們交代了遍規矩。

其實也沒什麼好交代的，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把自己當作啞巴、聾子、瞎子，隻要聽從命令就行，其餘一切事物，都不需要他們沾手。

聽見這種命令的仆從們，明顯有些疑惑，卻又不敢出聲質疑，隻能行禮應是。

不過，八神緣顯然是不會顧忌這些的，宿儺不喜歡這些仆從染指他的日常事務，她喜歡啊！

當晚，她就找了幾個溫柔漂亮的侍女姐姐幫忙，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神仙般的日子。

雖然裡梅的照顧也算無微不至了，但他總是用兩面宿儺的標準來要求全世界，全然不知人和人之間，愛好習慣是不同的！

宿儺就寢，就隻在地上鋪一層薄薄的毯子，她不一樣——她！要！睡！軟！床！

對方沒事還能去後山泡泡溫泉，她就隻能委委屈屈抱著盆子洗漱。洗頭更是項大工程，光是晾乾頭發這一步驟，就需要半個多時辰。

好在如今，她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躺在侍女姐姐溫暖馨香的懷抱裡，八神緣舒服地微眯著眼，另一位小姐姐柔軟的手指正在發絲間穿梭，乾燥的棉布輕輕按壓在頭發上，沒一會兒就乾得差不多了。

被貴族階級的糖衣炮彈擊潰的緣，差點就要溺死在這溫柔鄉中，對於她們的溫聲問候，也不禁軟了語氣。

沒想到這位咒術師大人竟然這般好說話，漸漸的，兩位侍女放開了膽子，交談間的內容，也更偏向日常。

沒一會兒，緣就從她們倆人的口中得知，這處宅邸在不久前還是藤原北家的產業，為了平息朝野的輿論和陛下的怒火，才將其獻了出來，用作招待貴客的居所。

至於那位姿容昳麗的憲和親王，也確實是平安京內出了名的風流人物，不知有多少夫人小姐，渴望與其春風一度。

在提到這一點時，那位為她擦頭發的侍女姐姐，明顯激動了起來，語氣中充滿憧憬，看來是非常想睡那位憲和親王啊，甚至還異常興奮地向緣安利了起來。

“緣大人，憲和大人他真的是位非常體貼的情人，滿腹經綸，溫文爾雅，長得又帥，睡了他，不虧！”

她的話音剛落下，虛扶著緣的那位看起來要年長些的侍女，便清咳了一聲，對著更加活潑些的那位，不讚同地搖搖頭。

“不能在大人面前舉止這般輕浮，得穩重些才行。”

說完，她還對著緣歉意地點點頭首，解釋道：

“憲和大人確實是位理想中的情人，您若是無意，大可不理他。若是有意的話，也得小心些，畢竟您的丈夫，就住在隔壁不遠處。”

想到那位形貌可怖的宿儺大人，年長些的那位侍女頗為憂愁地歎了口氣，看著八神緣的眼神裡充滿憐愛。

隻可惜了緣大人這位難得的美人，竟然嫁給了那樣的男子。

而此時，正被對方同情遺憾著的緣，隻覺得眼前正被一連串問號刷屏。

這位侍女姐姐，你的穩重用到的地方……確實蠻獨特的，你們對憲和親王的推崇，她也看在眼裡，但是謝謝，真的不需要。

還有，她的“丈夫”這種謠言，到底是怎麼傳出來的？！

她哪來的丈夫，她都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可能是八神緣眼裡的震驚太過明顯，那位侍女猶豫了一瞬，有些不解地問道：“您的丈夫，宿儺大人呀？”

緣？？？

是誰，是誰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