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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緣施主,你認識這位小施主嗎?”

源信在一旁聽著八神緣和這個忽然出現的女童的對話,下意識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這看似毫無關係的兩人,話裡話外,為什麼像是早就認識了一般。

莫非……這個名為娟子的女孩,是八神緣施主的親戚?

唔,不對,應該沒有人會對親戚家的孩子,如此攻擊性十足地說話吧。

但假如其中一方是緣施主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她總是說些,嗯,彆出心裁的話。

在心中非常委婉地“誇讚”了一番好友的說話藝術,源信最終還是沒忍住,站出來阻止了她意圖更加惡劣地晃悠手中小女孩的動作。

“先把她放下來吧,娟子太瘦了,再晃下去,可能會胃反的。”

還沒等八神緣回答,被她提溜在手上的羂索,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什麼救命稻草似的,可憐巴巴地看向源信,仿佛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

“這位小師父,你幫幫我吧。我不認識這個……姐姐,她忽然就把我拽了起來,我害怕。”

說到後來,他的眼尾甚至還有淚花閃過,演技之精湛,讓緣歎為觀止。

不過她也沒有阻止對方向小和尚求助的行為,反而依舊拎著羂索,好整以暇地等著看源信會有什麼反應。

說要做朋友這種話,可不單單隻是口頭說說就行了,她對朋友的要求,並不低。

在八神緣的注視下,源信先是和善地對著羂索笑了笑,溫聲細語地說了句“少安毋躁”後,便轉過頭,重新面向她,認真而誠懇地建議道:

“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先用術式封印住娟子,讓她沒辦法逃走,之後你再慢慢問話。”

羂索???

好歹毒的和尚!

他就知道,能和這女人混到一起的,會是什麼好東西。妖僧啊妖僧,佛門不幸。

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說的緣,微微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源信。

見他依舊睜著一對無辜的狗狗眼,目光清正,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驚人之語,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試探般說道:

“我還以為你們出家人,見到有人欺負一個小孩子,會出手阻攔呢。”

聞言,源信一愣,生怕對方誤會自己是什麼惡僧,連忙焦急地解釋起來。

“不,是因為小僧天生有這種奇怪的直覺,能感受到他人的惡意和善意,再加上相信緣施主的判斷,才會將術式用在普通人身上的。小僧不是惡僧,平常時候,我對小朋友很友善的,真的,我……”

“嗯嗯,我相信你。”

一手提著羂索,緣強忍著笑意點點頭,徑直向著馬匹所在的位置走去。在經過源信時,抬手輕輕觸碰了下他的草笠帽簷,打斷了他還想繼續解釋下去的動作。

“走吧,這裡還在‘日月星進隊’的附近,先離開這兒,等到了安全點的地方

,我再和你解釋。”

帽簷被觸動的感覺極其輕微,對方抬手間,袖子在悶熱的空氣中拂動,卻帶起了一陣清風,皂角的味道和著若有似無的香味,撲面而來。

源信眼前一亮,飛快轉移了注意力,毫不吝嗇地開始稱讚。

“緣施主你好香啊,衣服洗得真乾淨。”

“確實。”八神緣抬起袖子聞了聞,讚同地附和道:“幫我洗衣服的人,做飯又好吃,乾家務也仔細,堪稱當代男德典範,娶夫娶賢的不二人選。”

隻可惜裡梅的眼裡,隻有兩面宿儺。

三個人的感情,果然還是太擁擠了,她要去找花子雙宿雙飛。

頗為感慨地歎了口氣,緣像是丟垃圾似的,先將羂索橫放在馬背上,自己再接著翻身上馬,全然不管對方差點被她這粗暴的動作,顛得差點當場反嘔出來。

至於源信,他還在思考“男德典範”和“娶夫娶賢”這兩個詞語的意思。

唔,緣施主又說了些他不明白的詞語了呢,不過結合上下語境來看,這應該是誇人的話吧?

這麼想著,源信的臉上,揚起了個異常燦爛的笑容,“嗯,我也會像緣施主說得那個人一樣,爭取成為當代男德典範,娶夫娶賢的不二人選的!”

趴在馬背上的羂索,白眼差點就要翻到天上去了。

這兩個人,真的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話裡的意思有多麼讓人誤會嗎?

算了,他還是先想想,該怎麼從這個女人的手底下逃走吧。對方不知為何屢屢針對他,還多次破壞了他的計劃,早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轉圜的餘地。

倒是這個小和尚,同樣身為咒術師,他或許能用“將靈魂變成咒物”的方法,引誘對方同自己立下束縛。

誰能拒絕再次獲得生命的機會呢,千年後的太陽,他依舊能夠看見,而這個可惡的女人,卻隻會成為曆史車輪下的一抔黃土罷了。

身體隨著馬匹的跑動而上下顛簸,脆弱的骨頭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嘎吱聲,羂索的眼神,卻是全然的沉靜和冷漠。

不過是隨便奪來的軀殼罷了,弄壞也沒關係,他能找到更好的。

或許……脫離了這具孱弱的身體,他還能更加順利地逃走也說不定。

就在他暗自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之時,頭頂卻傳來了八神緣淡淡的聲音。

“娟子,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她算是看明白了,這家夥一肚子壞水,隻要他一安靜下來,估計就在想著如何暗戳戳地搞事情呢。

冷不丁聽見八神緣的聲音,羂索不自然地一僵。

主要是上兩次的死亡,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心靈陰影,第一次還好,不過是瞬間的襲擊,他也一早留好了保命的後路,成功逃脫。

可第二次,卻讓他真切體會到了死亡的臨近。

明明真正的致命處,早已被他藏在了一個所有人都不會知道的地方,就算對方抓住他的本體,也隻能使他元氣大傷,做不到真正地殺死他

可那個時候,看著一臉淡漠地盯著他,在他那具身體上用上各種殘忍手段的八神緣,羂索竟然隱隱有種不安之感。

總覺得若是真的被她抓住本體,將會有什麼不受控製的事情的發生。

迄今為止,即便他和八神緣數次碰面,可他仍然不太清楚,對方的術式原理,究竟是什麼?

他親眼見過的,是那詭異的操縱詛咒之術。

憑借人類之身,卻能和詛咒溝通,統禦咒靈,這是他從沒有見過的術式,詭異,卻又充滿了讓其為之顫栗的可能性。

咒靈和人類之間,擁有著太多秘密了。

既然上天賜予他那樣特彆的術式,使他得以實現永生,不正是為了讓他去探尋人類更多的可能性嗎。

羂索相信,如果他能夠得到八神緣的身體,利用她的術式,他能做到的,遠比對方能做到的更多,更好。

“讓我猜猜,你想跑,但又知道憑借現在這副小女孩的身體,大概率是不可能順利逃脫的。唔,如果我是你的話,會怎麼做呢~”

動作極為輕柔地在身前小女孩的頭頂上撫摸著,緣輕笑一聲。

“如果是我的話,會從源信身上下手,畢竟小和尚一看就是個心軟的人,很好騙的樣子。或許你的膽子還要更大些,想著成功逃脫後,若是有機會,選擇我的身體作為下一個容器也不錯?”

馬蹄輕敲在黃土壓成的路面之上,沉悶,卻又暗合著某種獨特的規律。

緣慢慢俯下身子,撩開小女孩頸邊亂糟糟的頭發,絲毫不介意上面還粘連著草屑泥土,神色平靜而溫柔,若是旁人看來,隻會覺得這是一個善良的好心人。

隻有羂索知道,對方抵住他頸側的那溫熱指尖,隨時能夠劃開他的大動脈,讓他繼續如同喪家之犬般,在這些平民的身上苟延殘喘。

“羂索,你說,我猜的對不對?”

宛如惡魔低語般的輕笑聲,在逐漸喧囂的蟬鳴聲中化作一道尖銳的耳鳴,穿過鼓膜,直刺向羂索的大腦。

他在一瞬間想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再回神之際,明明是炎熱到能將人曬脫水的天氣,他卻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而那個讓他恐懼的女人,此時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在和那個小和尚談笑風生。

“如果你真的能夠感知到他人的惡意和善意的話,怎麼還會混成現在這個樣子,連盤纏都被人騙走了,還想著救這家夥。”

緣隨意瞥了眼從剛才開始,就忽然變得安分下來的某腦花,心中咋舌,這家夥比起千年後的他,還真是稚嫩許多啊,心思簡直都寫在了臉上。

果然隻要活得夠長,什麼動物能夠成精的。

唔,不過源信可能不行,都有這種感知他人好意惡意的bug級能力了,還能混成現在這副樣子。

她可還記得早上那個小偷,在發現對方的錢袋子比自己的臉還要乾淨時的震驚和失語呢,大概也沒有想到這家夥一窮二白,竟

然還能活著撐到這個時候。

聞言,源信頗為無辜地眨了眨眼,反駁道:

“才不是,我感覺到他們的惡意了,但我還是把錢和食物分了出去!”

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這話中的邏輯漏洞多得離譜,他一哽,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隻能磕磕絆絆地繼續說道:

“雖然察覺到了惡意,可是他們真的很可憐,就算是騙子也沒有關係……已經快四個月沒下雨了,莊稼都被曬死了……他們騙了我,可他們,或許能夠活下去也說不定。”

越說下去,源信的聲音就越低,講到後來,甚至趨近於無。

良久,他才輕歎了口氣,伸出手,極為溫柔地摸了摸胯下駿馬的鬃毛。

“沒關係,緣施主,你可以笑話我的。”

反正他也習慣了,從前在寺裡的時候,師兄師弟們就很愛捉弄他,覺得他善心太過泛濫,對誰都是那副老好人,沒有脾氣的樣子。

師父也是怕他被人輕易騙去“日月星進隊”討伐兩面宿儺,才放他出山門遊曆天下的。

若是沒有緣施主在,他說不定還真會答應烏鷺施主的請求。

出乎意料的是,耳邊傳來的,並不是嘲笑聲,而是八神緣有些莫名其妙地反問。

“我為什麼要笑話你?”

她微微側頭,在見到源信有些怔愣的眼神後,才想了想,接著說道:

“本質上,我和你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在面對你所經曆的那些情況時,我們的選擇,會完全不一樣。但這不代表我就一定是對的,你就一定是錯的。”

“誠然,我對人性自私的底色深信不疑,也懶得去管這天底下絕大多數的破事,甚至我就是這麼一個自私自利,唯利是圖的壞蛋。但我並不排斥,也不想居高臨下地去嘲諷一個好人。你要明白,那些笑話你傻,你天真的人,是因為他們自己做不到,所以才堅定地認為,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做不到。”

緣的表情,平靜而淡定,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一般。

她一字一句,吐字平穩而有力地說道:

“源信,你是一個純粹的,難得的好人。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陽光依舊野蠻而酷熱,碧藍的天空甚至沒有一朵雲彩,將人曬得頭暈目眩。

或許是頂著日頭行進了太久,源信突然覺得喉嚨一陣乾澀,心中卻像是有一塊大石墜地般,釋然又輕鬆。

□□馬匹的呼吸聲逐漸沉重,他低垂著眼,沉默許久,才倏地一笑。

“不,緣施主不是壞蛋,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我沒有,你不要胡說八道。”

回應他的,是八神緣面無表情,且極為快速地反駁,“誇一誇你,彆得意忘形,還妄圖給我扣上好人的帽子,你不厚道。”

她不是好人,她是壞蛋,壞蛋巴不得這世界上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