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命那個孩子?
八神緣在心底反複揣摩著他的意圖, 即便是和她以及弟弟一起長大的真希,也從來不會直呼對方的名字,而是以全名或者“你弟弟”之類的代詞稱呼。
雖然也有命和真希向來不太對付的原因在, 但加茂宗政的言行, 實在是太過親昵了點。
不期然的,緣想起了他方才掀開頭蓋骨, 露出整顆大腦的那一幕。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對方絕對不會是原裝正版的加茂宗政, 加茂家可沒有什麼能夠露天展示大腦的絕活術式。
再結合他說的話,若那些言論都是真的, 也就是說,這顆腦花,確實已經活了上千年之久, 甚至在千年之前, 還遇上了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連能力都極其相似的人。
不過很顯然,從對方的敘述來看,那個人可比她厲害多了。
不僅會她會的技能,還會領域展開, 且極有可能對面前之人, 施加過巨大的心理壓力, 才讓對方在面對自己時,表現出這麼變態的一面。
八神緣不太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正無敵的術式,同樣的, 也不相信有真正“永生”的這個概念。
不管是人類,還是詛咒,都會有消亡那一天。
她曾經說過, 詛咒能實現變相的“永生”,那是因為隻要有人類在,隻要咒力尚存,咒種即便不孵化成咒靈,也能在咒力之海中無限蘊養,等待“重生”的那一天。
以人類對天空、大海、森林的畏懼為例,既然詛咒伴隨著人類的誕生而降臨,那她大可以大著膽子猜測,在許久許久以前,這些咒靈便出現了。
隻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或消失或被祓除。
但人類的恐懼尚存,咒種便尚存,在經過不知多少年的積蓄力量後,他們會再一次“重生”。
既然如此,那面前這個“加茂宗政”,他選擇的“重生”方式,究竟是什麼呢?
餘光輕輕掃過不遠處生死不知的夏油傑,八神緣心底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這個家夥,該不會像鐵線蟲一樣,不停地尋找身體,更換宿主,以求得另一種意義上的“永生”吧。
加茂憲紀曾經說過,他二叔的生得術式,是一門能夠混淆人類和咒靈感知的術法,和方才他們被襲擊時的暈眩感很吻合。
也就是說,這顆腦花,還能用寄主的生得術式。
這也怪不得他一露面,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殺了夏油傑,特級咒術師的術式和肉|體,他不得饞哭咯。
一想到這家夥躲在背後,像個偷窺狂似的盯著咒術界四位特級咒術師流口水,甚至還暗戳戳關注著自己,說不定連母親懷上命這件事都是他策劃的,緣就一陣惡寒。
整個咒術界的深井冰加起來都沒他一個瘋,建議開除人籍,作為特級咒靈的姐姐,也代表命希望對方彆來和咒靈沾邊。
總結:以後他自己單獨一個種族。
雖然心中思緒萬千,但現實中,也僅僅隻是過了數秒鐘而已。
面對著笑得一臉燦爛的“加茂宗政”,八神緣的心底,卻越發冷靜。
被咒弩貫穿兩肩的傷口,出血已經止住,如果她體質足夠強悍,力量也不弱的話,或許能憑借蠻力掙脫。
隻可惜,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
她沒有辦法救回已經死去的母親,也找不回失去了蹤影的弟弟,夜幕沉沉,月明星稀,除了幾聲蟲鳴外,毫無增援的痕跡。
她輕歎一聲,最近過得太安逸,是她大意了,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才會被暗算。
不過沒關係,她還有機會。
隻是在此之前,得先拖住對方才行。
“所以,你果然和母親當年懷孕之事有關。”
緣的眉心微蹙,想要裝出焦急的樣子,隻可惜對自己的偽裝技術沒有什麼良好的認知,反倒像是領導在責問下屬。
“命究竟去哪了,你的目的又是什麼。”
這生硬的演技,讓早就活成人精的羂索,一眼便看穿了。
但他卻並不在乎,甚至還饒有興趣地看著八神緣拖延時間,仍作困獸之鬥。
“唔,八神芥子啊,確實和我有點關係。她是我,優秀的實驗母體呢~”
滿意地看到對方驟然冷下來的神色,羂索繼續刺激她道:
“至於你弟弟嘛,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畢竟這口【食骨之井】,雖然是特級咒物,但總是時靈時不靈的,投下去的人類和咒靈,也都再也沒出現過,大概是死了吧。”
講到這時,他還欣慰地笑了笑。
“本來還在想,要不要先用【獄門疆】來封印八神命呢,沒想到這個時候,這口井卻忽然有用了,你看吧,我可真是幸運呢。”
一切進行的都太順利了,千年夙願的實現,仿佛近在眼前。
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羂索看著緣的眼神,溫和得像是能滴出水似的。
“你叫什麼名字?”
就在他暢想著美好的新世界之時,八神緣淡淡的一句話,卻將現場越發詭異的氛圍,衝散了些許。
羂索笑容一僵,為這耳熟的話,下意識感到一陣心悸。
他深吸一口氣,竭力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千年前,對方的實力也沒有從前那般,他不必慌亂,如今的局勢,他才是掌控者。
“差點忘了自我介紹。”
他勾起唇角,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緣,“記住我的名字——羂索。”
“好,羂索。”
八神緣點了點頭,面上一片淡然。
“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也最好記住。眾多文娛影視作品,早已闡述了一個極其簡樸,卻又非常實用的道理,那就是——反派,死於話多。”
說實話,她都有點好奇起來,千年前的那個“我”,究竟對這位本體是腦花的咒術師做了什麼,才讓他經過千年,都念念不忘的。
從對方乾脆利落,就準備殺了夏油傑的動作來看,他絕對不會是個拖泥帶水的人。
甚至還非常謹慎小心,等到他們都打完了,才趁機出手坐收漁翁之利,可見是一個極為有耐心之人,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出手。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在咒術界隱藏了千年的人,在面對她時,竟然如此沉不住氣,甚至連陣地都沒有轉移,就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痛苦的樣子。
這PTSD挺嚴重啊,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擴張術式——【諸相非相】
哧——
如同火苗熄滅般的聲音,接二連三地在空氣中響起,微不可聞。
若是常人,可能會以為這隻是自己的幻聽,但羂索不一樣,他雖然自認為已經掌握了全局,但長年累月的謹慎行事,還是讓他習慣性地留了個心眼,隨時注意著身邊的異動。
在聽到這細微的幾聲動靜過後,不知為何,他陡然升起股不安感,心中警鈴大作。
他沒有選擇立刻去找出是哪裡的不對勁,而是立刻急退數步,與八神緣拉開距離。
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黑夜籠罩萬物,穹頂之下,萬籟俱靜。
倏然,一點星火,自夜色中燃起,在幽幽的林中,分外惹眼。
不過一息,密密麻麻的星火,便點亮了這片夜幕。
借著這奇詭妖冶的火光,緣抬起頭,火光的豔色爬上了她的側顏,原本稍顯清冷的氣質,也在這不斷跳躍著的光線下,顯出幾分穠麗惑人。
看著正向後撤退的羂索,她笑了。
衝天的火光自林中升起,爆炸之聲響徹雲霄,隨著大爆炸而帶起的氣流,呈環狀向外擴散,刮倒大片大片的樹木。
即便在最後關頭,【鵜鶘】及時趕到擋在了身前,自己也特意控製了咒種濃度的分布,但八神緣,仍不可避免地被爆炸波及,受了點傷。
兩耳一陣刺痛,能感覺到濡濕的液體,順著頸側蜿蜒而下,卻聽不太清聲音,大概是鼓膜被震破了吧。
所幸小白鳥的軀體夠大,在大爆炸之時,牢牢護住她,將那些碎石統統擋住,否則她身上的傷口,又得新添上一點了。
就是小白鳥現在的狀況,有些慘烈。詛咒雖然能夠自我修複身體,但那是沒有受到過分攻擊的前提下。
以對方現在的情況,緣都有點擔心下一秒,它就要潰散成為咒種了。
當然,在這片區域內,咒種的情況也沒好上多少。
她自從學會孕育咒靈之後,便也誤打誤撞地掌握了這招擴張術式——【諸相非相】,理論上來講,有點像把孕育咒靈的衍生用法。
咒種,是咒靈最為純粹的核心。
這樣的核心,通常也蘊含著極為強大的力量,她的擴張術式,就相當於用極細微的咒力,分流為成千上萬縷,將這些咒種從咒力之海引渡到現世,然後……引爆。
緣不太喜歡用這招,一是因為這樣做,總有種莫名虐待未成年詛咒的即視感,用多了總感覺有傷天和。
二則是因為,能夠用極細微咒力引渡到現世的咒種,質量和數量通常也不儘如人意,她一勾搭,就眼巴巴地跟了出來,給了她極大的道德壓力和自我譴責感。
她推測,那個曾經的“我”,估計也是會這一招的,但不知為何從沒有展露過,羂索因此也對這件事毫不知情。
好在這個時候,ATM機(劃掉)夏油傑的出現,及時補上了第二部分的缺口。
他先前所用的極之番——【漩渦】,實則是將他吸收的數千隻咒靈融為一體,凝聚成一團超高密度的咒力用來攻擊對手。
然而,在命展開領域的一刹那,這些咒靈便被儘數祓除,咒力之海中的咒種密度,也在瞬間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慘,太慘了。
身為詛咒時,要被禦主拿來捏成一團玩丟雪球,重新消散為咒種了,還要被她撈起來當炸彈。
對著自己為數不多的良心自我反省了三秒鐘,八神緣重新抬起眼,看向方才羂索逃跑的方向。
在分布咒種爆炸的範圍之時,她特意計算過對方會選擇逃跑的路線,好在她賭對了,這顆腦花,完美地撞上了爆炸最為集中的那幾片區域之一,此時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隻可惜肩膀處的兩支咒弩,依舊牢牢將她釘死在井口,動彈不得。
想了想,緣轉過頭,對著夏油傑的方向喊道:
“沒死就動一動。”
良久,廢墟之中,那躺在血泊中的人才發出一聲悶笑,聲音極其虛弱,含糊不清。
“我都聽見三途川的河水奔流之聲了。”
“你說什麼?我鼓膜震破了,聽不見!”
……
用儘全身力氣,他抬起僅剩的那隻手,一隻長相奇怪的蟲子咒靈,憑空冒了出來。
它先是親昵地蹭了蹭夏油傑殘缺的身體,而後順從禦主的意誌,爬過滿是濃稠血液的地面,帶著蜿蜒曲折的血跡,慢慢爬向八神緣的位置。
他大概是要死了。
夏油傑望著廣袤的夜空,即便方才發生了這麼多事,天空依舊包容而憐憫地注視著他啊。
他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八神緣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救世主,也不認為自己是殉道者,他隻是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公平一些罷了。
為什麼同樣是人,咒術師就要保護非咒術師呢?身為弱者,就能夠以弱挾強嗎?真是……不公平啊。
他不知道自己所追求的路到底是對是錯,他看不見未來的曙光,也為自己內心的動搖而感到茫然。可他做不到,做不到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裝一切都是正常的,他必須要遍體鱗傷,必須要血肉模糊,才能真實地感受到自己。
我到底該怎麼做?他沒有答案。
視線逐漸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白霧,曾經的過往湧上心頭,記憶裡的人,在時光儘頭對著自己微笑。
所以死去,大概就是最好的歸宿了吧。
“喂,醒醒。”
臉側被人拍了拍,力道不重,卻及時喚醒了他的意識。
夏油傑重新睜開眼,八神緣的臉,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見他醒了,對方卻完全沒有面前之人重傷垂死的概念,隻是收回手,淡淡說道:
“要不要做個交易?”
“交易?”他輕笑一聲,不知道眼前人又在打什麼主意。
“對,我可以讓你活下來,但代價是……”
“從此不和咒術界作對,保護非咒術師?”
“為什麼我交換來的好處要給咒術界啊……”無語了一瞬,八神緣手動掰過夏油傑的腦袋,讓他看向了另一邊。
那裡,長相醜陋的肉蟲詛咒,正哼哧哼哧地搬運著加茂宗政的身體,從那打開的頭蓋骨來看,裡面的大腦,已經不翼而飛。
“代價是,我要你全力追查這顆腦花,也就是羂索的消息,能成功宰了它就更好了。”
雖然有點意外夏油傑竟然還留了隻並無戰鬥力的咒靈,還將其派到了自己身邊,頗有種臨終托孤的意思,但八神緣仍就物儘其用地發掘了下這隻詛咒的功能。
從先前的戰鬥看,這隻詛咒擁有著儲物的能力,力氣還不小,憑借著它儲存的雜七雜八咒具,和詛咒的好身板,她成功擺脫了那兩支咒弩的束縛,並且立刻用反轉術式治療好了自己。
隻可惜,她還是晚了一步。
當她趕到加茂宗政的身邊時,見到的,隻有打開的頭蓋骨,和空蕩蕩的顱腔。
緣又搜查了一遍對方的全身,除了些屬於加茂家的信物外,還發現了個有趣的東西。
聞言,夏油傑卻不在乎地笑了笑。
“如果我不想繼續活下去了呢?”
“不,你想活下去的。”八神緣看著他,眼神淡淡,卻又認真無比,“執拗於理想之人,即便因理想的破滅而暫時失意,也不會因此而永失追求真理的熱忱。”
這一次,兩人對視良久。
倏爾,夏油傑笑了。
“好。”
立下束縛之後,緣便發動了反轉術式,不過數息,夏油傑的斷臂就長了出來,重新恢複巔峰時期的身體狀態。
感受著身體各處充沛的力量,他頗有些好奇地問道: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應該更傾向於親自複仇才對吧,為什麼會找我幫忙?”
“因為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八神緣朝夏油傑微微頓首,走向那件據說是特級咒物的【食骨之井】,並發動生得術式,一瞬間,井內的景色,重新變為了命落下去時的樣子。
“幫我照顧好小白鳥,可以的話,順便替我向高專的人報個平安,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下一秒,在夏油傑震驚的視線中,她踏上井口,毫不猶豫,縱身一躍。
*
“姐姐會討厭我嗎,我長得很可怕。”
剛從咒胎正式化為特級咒靈的詛咒,本貌並不似後日一般龐大,當然,也不算嬌小就是了。
小小的和室內,陽光透過窗欞,傾灑在室內,它依偎著身邊的小女孩,委委屈屈地撒嬌。
放下書本,看著隻有一隻眼睛,長相極為可怕的弟弟,迷你版八神緣睜著一對大眼睛,即便年幼,也依稀能預料見日後的姝色,肯定地說道:
“不會討厭,弟弟,很可愛。”
我當然知道詛咒是什麼樣的存在,傲慢、嫉妒、暴怒、懶惰、貪婪、敏感、自私……
人類所有的缺點,都被詛咒儘攬於身上,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你連小心翼翼地剖開胸膛,捧給我看的那顆心臟都是血淋淋又臟兮兮的,可這樣的東西,卻是身為詛咒的你,能送給我的最珍貴的東西。
弟弟很可愛,拚命愛我的你很可愛。
不會討厭你,不會不理你,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