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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紅淡綠 勖力 9887 字 2個月前

農曆五月二十二,小暑剛過,是日周日。

栗朝安今天上午衛生院休息,他在家裡炒焦屑。小麥慢焙到熟,最後打磨成粉。從前戰亂饑荒的時候,這東西拿熱水衝調最最頂餓。那時候還有個俗話,六月六,吃焦屑、貼膘肉。

如今日子好了,早沒人餓肚子了。他們這代人都不吃的東西,更何況再年輕的小輩。清圓倒是個例外,她小時候在鄉下奶奶家吃過,偶爾有飯店拿這個作飯後甜點,標榜粗糧健康。她饞這口了,栗朝安就親自弄給她。

快到六月六,正巧他今天有空,就多炒些。

前妻向項到的時候,他鍋裡的小麥正炒到火候。這味道對向女士而言,就是鍋焦了。她把她那個老花腋下包往桌上一扔,徑直往廚房裡衝,見到栗朝安人,張口就來,“我跟你這種天塌下來都要先把飯吃了的人,真是沒話說。”

灶台前的人頭也沒回,先是有條不紊地把火關了。計算著鐵鍋的餘溫,最後,把焙熟的小麥一一倒了出來。

移動門外的向項兩手叉腰,來的急,她開車也折騰了一身汗。來回踱步間,進來洗手、撕紙擦汗。掉頭就要他不要折騰了,“你把那姓季的喊過來。”

栗朝安:“喊過來乾嘛?”

“乾嘛?!”向項氣得頭一歪,質問他的話,“他把你女兒甩了呀!栗朝安,你是天天給人開藥,自己也藥不能停了是不是!腦子壞掉了啊!”

外頭九點不到。鋼宗鑊子煮的南瓜小米粥晾得正正好,老栗問她,吃早飯了沒,沒吃來點。“十點我還約了人來。”

向項顯然火沒下去,才要補罵什麼的。

栗朝安指指某個房門,“還睡著呢。你舍不得你姑娘你就喉嚨小點。”

向項不服氣,也終究壓低了嗓子。執意老栗把那個季成蹊喊過來,“分手不是這麼好容易分的。”

“那要怎麼辦?去把他打一頓,還是把他們家砸一通。”

“嗯呐,栗朝安,你是怎麼能處處都做到這麼泥人沒脾氣的啊。你女兒……”

“分手是你女兒提的。”

“他季成蹊不乾下流事,圓圓會提分手,我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他下不下流,圓圓已經和他分手了。這是她的決定。”

“決定什麼了。哦,就決定就沒事了啊。”向項氣得按太陽穴,恨鐵不成鋼,忍不住地罵罵咧咧,“你們男人真是烏鴉一般黑啊,這個時候了,還能替著說幾句是吧。”

栗朝安看著眼前人又開始犯那個目中無人的病,乾脆不招惹她,從廚房裡頭出來。向項追著也跟過來,一副我話還沒說完你走什麼走的氣焰。

“你把他喊過來,我倒要聽聽,他分手的說項。這五六年就白跟他了是吧,他季成蹊是怎麼好意思的啊,他白讀了那麼多書了,吃著碗裡看著鍋裡,這種爛品性……”

“好了!”客廳沙發邊上,給耳邊風地沒陣仗的栗朝安這才斷喝了一句,嚇得向項肩上一抖,“跟什麼跟,這叫什麼話!自由戀愛,合則來不合則散,跟他什麼了!”

隨即栗朝安再補一句,“你都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了,還和他扯什麼皮。要他上門乾嘛,要嚷得街坊四鄰都知道嘛,啊!”

向項這才有點回過神來,仍舊氣不過。她是女人,裡頭又是自己的女兒,冷不丁地出了這樣的事,她這個心跟熬油一樣,隻恨那個季成蹊。也恨自己,沒長眼睛,沒看透那個人的本質。簡直比吃了蒼蠅還惡心。

稍微平心靜氣幾秒鐘,再輕聲問老栗,“到底是怎麼發現的啊,是圓圓撞見了……她前些天光問我男女微信的事……”

栗朝安昨晚沒睡好,一早起來就頭疼,他戒安眠藥好多年了。眼下,翻藥櫃,找出一顆緩釋片來吃。至於前妻絮絮叨叨的細節,他不予回應。隻告訴她,“夜裡她起來,一個人蹲在冰箱門口,三點多,吃了兩盒冰淇淋。”

栗朝安這麼說著,向項的眼淚就下來了。氣不過,咬緊牙關,罵眼前人,“你去打他一頓,我才服你。”

栗朝安抽一張紙巾給她,隨即冷冷淡淡的口吻,“嗯。說不準,我哪天不乾了,我就去一趟。”

向項拿紙巾捂臉,瞥老栗臉色陰沉沉的,不再說話。畢竟,從前他自負意氣的代價太大,向項覺得他這都一把年紀了,還為難他乾嘛。

客廳吊頂上的風扇開到最大。嘩嘩地,晃得她眼花,也有點迎風淚。她要他把頂扇關了,開空調。

就是這個時候,栗清圓起來的。

廳裡兩個人跟作賊似的,各自錯開些距離。向項率先和女兒說話,“我們吵到你了?”

栗清圓第一時間往衛生間去。一面走,一面搖頭,“餓了,也要上廁所。”

向項怪她,“哪有人家吃和拉一塊說的。”

栗清圓洗漱出來的時候,栗朝安已經把早飯端到桌上,破壁機裡正在打炒熟的小麥,為了口感更好些,還加了些核桃裡頭。

他問女兒,“吃粥還是吃焦屑?”

栗清圓回房拿手機。向項瞥到她蓬頭之下,兩眼烏青,還有夜裡貪吃,臉上的浮腫。一時氣也一時心疼。終究,她熄火、妥協了,妥協了栗朝安的無為之道。就算把那個季成蹊喊過來,罵一通還是打一通又能怎麼樣。鬨掰的感情能回來?女人看重什麼,向項再清楚不過。

坐到桌邊,栗清圓表示兩樣都可以來點。她好餓。

向項這麼多年都是秉持養生之道。她也一向督促女兒,少貪吃那些低級碳水。圓圓在她那頭,早飯從來不吃稀飯粥這類升糖尤為快且沒什麼營養的碳水。

無奈,栗朝安他就是個土的。向項越不信奉的,他越擅長。

圓圓挖鹹鴨蛋弄得筷子上的油都流到手上來,向項扽紙巾給她,也嫌棄得很,“少吃點鹹啊,臉都有點腫了。”

故作鎮靜的人不置可否。隻問向女士,怎麼有空過來了,周末島上生意該是很好的。

向項歸歸齊頸的短卷發,陪著女兒裝糊塗,“找你趙阿姨喝早茶的。順道來看看。”

頂上的風扇還在呼呼刮著,她瞥一眼老栗。後者即刻領悟,說早上才拖地過一遍,由著地磚散散氣味。

向項想起他剛才的話,“誰要過來啊?”

栗朝安沒告訴她的意思。隻盛了半碗粥遞給她。

向項不大餓,但想著和他們聊會兒,才要伸手的,栗朝安以為她又是往常的不稀罕,便撤回了手,擱到自己面前吃起來。

他總有這個本事。上一秒月亮,下一秒六便士。

就在他們爺倆把一碗粥吃得比豬拱槽食盤都香時,向女士起身拾起她的腋下包要走了。

臨走,她終究沒忍住,不說點什麼,好像這趟白來了。當著栗朝安的面,問圓圓,“和季成蹊那頭,真的分了?”

栗朝安給她使眼色也不管。

栗清圓面上不顯,攪動著另一碗熱水衝調的焦屑,裡頭擱了好幾勺糖。向項看著都感覺要得糖尿病了,趕在女兒湯匙往嘴裡送的那一秒,她過來一把奪開了。急性子遇到他們爺倆這種慢冷淡,真的要瘋。

好,就算不去找那個季成蹊。也該跟他們說說啊。向項不滿意女兒這樣假裝著,“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也該和我和你爸說說呀。”

“沒怎麼回事。就是分手了。”周五回來,很晚了。栗朝安一向等女兒回來才睡的。她這幾年生日一直由著她自己過。這一晚,季成蹊送她回來,總會認真進門來和栗老師打個招呼的,帶著禮物。

前天晚上,圓圓進門,後頭並沒有季成蹊。隨即,她冷冷淡淡知會父親,她和季分手了。

栗朝安什麼都沒問。思來想去,隔了一天,夜裡才給前妻發了條短信,告訴她的。

“為什麼事?”向項即便猜得八九不離十,總還是不死心。生怕他們年輕人,尤其是事業上升期、工作上遇到什麼坎坷或者意見不一致,暫時的厭倦期,意氣用事分了手。畢竟也五六年的感情。擱很多人家,甚至都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栗清圓低頭吃,不回答。

向項又重新坐回到女兒對面椅子上,“圓圓,是他對不起你了?”

“……”

“你倒是說話呀!他當真對不起你,你爸爸顧著他醫生的醫德,我不怕的,我倒要去問問他,這貪多嚼不爛是跟誰學的!”

一口又甜又極為飽腹的焦屑順著喉嚨滾咽進去,栗清圓覺得她連明天的早飯都吃下去了。終於,她在媽媽這喋喋不休的情緒裡也跟著煩躁起來,湯匙往碗裡一跌,拿擦過鹹鴨蛋油的紙又重新擦起嘴來,她把膈應的事給父母一說,結果就是她不想繼續了。生日那晚,她跟季成蹊的見面,也更說明了其實他並沒有那麼離不開她。

那晚,栗清圓抱著貓連夜打車去找孔穎。她是無論如何不能把貓帶回家的,她在小洋樓附近找了一圈也沒發現誰家有丟貓的動靜,從它身上的皮毛和皮包骨的狀況也大體可以確定是隻流浪貓。

到了孔家,孔穎用針管給貓喂奶,也答應暫時幫圓圓照顧著。孔母聽到清圓和季醫生要分手的事,她在把淘米的水小心翼翼地倒進旁邊一個塑膠桶裡,留著明天澆花。清圓和小穎小學一塊就一道玩了,都是知根知底的孩子,孔母也不見外,“這好幾年的感情也不容易,圓圓啊,我看得出來,你爸爸媽媽都是很滿意小季的,家世模樣工作都沒得挑。這感情談長了就怕這樣……世上沒不透風的牆,世上也沒不偷腥的貓,嗐。況且,一個短信算得了什麼……”

孔母話沒說完,被孔穎喊回去了。“媽,你瞎說什麼。怎麼沒有了,你家裡的牆要是透風你老早噶掉了。”

孔母不知道噶是什麼意思。但她覺得自己話糙理不糙,這麼多年的感情,都沒抓到什麼實質性的出軌,因為一條短信,被有心之人趁虛而入,那才是傻。

栗清圓自然不會把孔媽的話當真。

她做事從來不任性,相反,甚至三思而行。

這件事,她不需要任何人懂,也不會聽任何人勸。

什麼東西變質了,唯有吃到嘴裡的人明白。

眼下,向項看過圓圓手機裡那條季成蹊回複人家女生裙子乃至該是身材好看的微信拍圖,臉掛相了好久。再把手機拿給栗朝安。後者看完,什麼話都沒有。

栗清圓看父母相約不作聲的樣子,想提前表明她的態度……

豈料,向女士騰地站起身,風風火火要往外去。他們先前的對話,她在房裡都聽到了。自己的媽是個什麼脾性,栗清圓再清楚不過。

媽媽一輩子沒吃過什麼苦,最大的坎坷也不過就是和爸爸離婚。這些年,他們就像老小孩一樣,青梅竹馬,早早結婚,又草草的婚變。栗清圓和孔穎吐槽過很多回,這世上沒有她父母這樣的人,兩個人離婚這麼多年,但向項每回來栗朝安這裡,從來都是拿鑰匙開門的。任何時候,她進門不用怕前夫有什麼不方便。因為她篤定栗朝安這個人雖然沉悶、無趣甚至怪異,但他是徹底孤獨的。即便離婚這麼多年,向項都可以霸蠻地覺得這輩子栗朝安都和她脫不了關係。

栗朝安更不必說。他酒後跟圓圓牢騷過,這輩子在你媽這邊吃儘了女人的苦頭。他已經脫敏,不會想不開地再和彆的任何女人重蹈覆轍去。

原先,栗清圓還怕父母跟孔媽那樣勸她什麼。結果,還是低估向女士了。她高跟鞋進來這麼久都沒換下來,此刻篤篤往外去,栗清圓怕媽媽真的去季成蹊醫院鬨。

“媽,你真去找他,我和你急。”

向項炸藥包般地回頭來,“你和你爸一個德性。老菩薩生了個小菩薩。”

“我才不是什麼菩薩。是我要分手的,我不要他了。你跑去他單位鬨什麼,難看不說,真影響了他……”

“所以我說你沒出息。他都心思不在你身上了,你還想他什麼好。”

栗清圓氣媽媽這樣說。“您總是這樣。不順您心意的、不按您方式辦的,就是彆人沒出息就是菩薩。有沒有想過,那是彆人的事,彆人有自我處理的權利。我要和他分手是我的決定,不代表我就要毀了他或者斷他生路。照您的邏輯,您和我爸離婚,又為什麼這麼多年不許彆人說我爸半個不字呢!”

“他能和你爸比嗎?啊!”

無端被當作參照物的栗朝安氣得一時頭要炸,乾脆由著她們母女吵。更由著前妻去,“嗯,你去吧。把那個第三者揪出來,也順便讓季成蹊院辦都知道他和女友鬨情變了,看看這點事到底能不能影響到他的晉升。”

從栗朝安口裡聽到最後那兩個字,多少有點唏噓。

他說完,便推脫頭疼要去房裡躺會兒,要前妻走的時候,幫他把門帶上。“圓圓,你快吃,吃完把桌上收拾掉。”

向項見栗朝安這個鬼態度朝她,當即氣得要走。栗清圓不放心媽媽,也怪爸爸回回懂如何刺激媽媽。

她搶下媽媽的包,不準她這個時候走,怕她一時頭腦風暴的脾氣,開車不安全。

向項不和她囉嗦,要她把車鑰匙還給她。

栗清圓這才撒嬌,“媽媽,我求你了,我還來著姨媽呢,沒力氣哄你。”

“你來著例假還夜裡吃那麼多冷的,你要死了你!”

“你先彆走,下午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稀罕。”說著,向項一把奪回自己的包和車鑰匙,才要去開門的,外面響起了門鈴聲。

院子鐵門上的門鈴是栗清圓在網上買的,帶可視通話的那種。可惜這片街坊糙慣了,大家互相串門的時候,從來看不到這個玩意。要麼直接推門進院子,要麼在門外吆喝一聲。

這麼長時間,除了她點外賣的時候,小哥按一下。

今天,頭一回有人認真按門鈴了。

栗清圓借故騙媽媽,說爸爸有個重要客人過來,再吵,給人家看笑話了。隨即,第一時間來院子鐵門處應門。

半扇鐵門洞開,隻見一輛黑色低調的邁巴赫停在門口。按門鈴的是個踮著腳尖、五六歲大的小女孩,穿一襲鵝黃歐根紗的係帶連衣裙,梳兩條油光水亮的麻花辮。她手裡有張小卡片,按圖索驥的樣子,口裡喊著媽媽,表示她找到88-乙了。就是這個地址,“這就是栗爺爺家。媽媽。”

車後座上下來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士,最日常鬆弛的長袖襯衫配牛仔褲。溫柔沉靜,美而不妖。她手裡還牽著一個小男孩,比按門鈴的女孩小一點。

女孩的母親第一時間上前來與院門內的栗清圓打招呼,“請問這是栗醫生家嗎?”

“是的。”

對方說明來意。

栗清圓即刻側身,表示歡迎。

她剛要請客人進裡的,握在手裡的手機響了,是微信語音,來電的人叫她有點意外,季成蹊的母親。

裡頭,栗朝安大概聽到動靜了,也出來迎接客人。

馮家提前一天致電來,表明想過來拜訪一下,情詞懇切。今天栗朝安沒去醫院也是等著應酬這樁事。

家中來客,栗清圓第一時間想幫著爸爸燒茶招待的,便把季母的語音通話掛斷了。

豈料對方即刻又打了過來。

就在她踟躕之際,那輛邁巴赫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來一個人。

馮鏡衡一通電話打了一路,到了地方,朱青和孩子們都下去了。他才拖遝著收線、下了車,朱青和孩子各拿了水果和兩束鮮花。

後備箱裡還有一箱酒和兩條煙,是馮母備著答謝栗家的。

此刻,唯一的男勞力捧著沉甸甸的禮,剛踏上這戶人家的門檻,門裡出來一人。她冷面疏離接通電話,不算和睦口吻地開口。

一進一出的兩個人,目光堪堪交彙。

馮鏡衡:……

栗清圓:他老婆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