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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紅淡綠 勖力 8647 字 5個月前

馮家是做不鏽鋼倒賣起家的。

馮釗明當初隻身一人南北闖蕩,不看好他的更是背後譏誚他泥腿子出身。他的第一桶金是和當初還不是大舅子的合夥人攬下了一批舊船報廢的鋼材回收。

之後,又用這第一桶金租下了第一個堆場。

如今幾十年過來了,馮家涉獵經營的產業多面且深耕,唯獨江北的船舶公司是馮釗明眼裡最最根本的事業乃至家業。

大兒子如今三十五歲,船舶公司也可謂嘔心瀝血地經營了悉數年。

業內都知道,馮釗明如今多半不大活動業務,出動及應酬隻有船舶這頭。其餘都交給兩個兒子處理。

馮鏡衡到家後,按部就班地把在醫院同老大聊的事務又同老頭過了一遍。

老頭聽聞這一趟順風順水得很,更是難得的犒賞口吻,“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對面人聽聞這句,機敏且警覺。不受用的同時,從桌案上夠到老頭抽慣的荷花煙,摸出一根來,自己掏火機點燃,隨即先下手為強,“彆。你通常一顆糖的後頭,總要跟著一巴掌。”

馮釗明由著老二在他書房裡抽煙跟放火似的。實在話,這麼多年家裡這一攤,他隻有對著老二要用心眼,老大從來沒二小子這麼多花花腸子。“嗯,這麼說我原本想慰勞小馮總的獎賞,用不著了?”

原則上,集團裡默認馮紀衡為總經理,老二常務作副。但是,國人的話術裡向來要把個副字省去,一來二去,大家也都習慣稱呼老二作小馮總。

老頭苦出身。娶的妻家也不是什麼膏粱子弟。夫妻倆算是白手起家的典範,老大還磕磕絆絆跟著他們吃過幾年沒定數的苦。輪到老二出生的時候,馮家基本上算是步入正軌了。妻子也專心輔助馮釗明後勤及家庭。所謂二世祖,老二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這些年馮釗明向來對兩個兒子嚴苛且警醒。他不會像妻子那麼瑣碎,但是父親的威嚴向來說一不二。他能容許兒子揮霍些,但是前提得把份內事做完做好。

砸幾個錢算不上什麼大事,然則,碰些不該碰的,玩物喪誌,那麼……

馮釗明這些年父親的棍棒教育都沒改過,他危言聳聽兩個兒子,你們試試看,看我廢不廢了你們。

老頭眼看著又扯遠了,連忙把話頭牽回來。言歸正傳,說給老二這段時間的犒賞。

“嗯?”某人不動聲色,仿佛要看看老頭到底多大的手筆。

馮家富貴,但並不多燒包。老頭及老大都沒個燒錢的癖好,馮家在外界唯一比較出圈的揮霍便是馮釗明為了業務、通勤方便購得了一架私人直升飛機,至今老頭在他們行政大樓頂的停機坪上下來,見過的沒見過的都把他奉為談資。倒是老二花名在外,嬉笑怒罵全憑疏豪意氣,家裡家外,購得不少輛車子。今日馮釗明答應許給二小的是輛庫裡南,理由無他,隻是買輛他車庫裡不重樣的罷了。

馮鏡衡聽老頭這般拙劣且生硬的投其所好,笑得難以自抑。片刻,“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老頭兩手一攤,什麼做什麼,不是說答應給你的犒賞麼。

狗小子狐疑得很,“沒用的啊。替大哥去打點人情得看我心情,你拿這些糊弄我不管用。如果再有什麼彆的,像相親什麼的鬼東西,我和你明說了,你再在後頭加個零我也不買賬。”

馮釗明由老二說糊塗了。

直到妻子進來,把醫院裡老大的想法同他一道,老馮這才明白,順勢罵老二,“你想得美,單替你大哥去一趟你就想白得一千萬,我看你燒得慌。還有相親什麼的,隨你去吧,你當自己是個香山芋呢。我都不用想,你就是結婚生子,也不過是討債鬼再生個討債鬼。”

車子的事老頭暫且擱到一邊,話也告一段落。馮鏡衡起身就走,端坐的老馮卻有點下面子,什麼時候起,他已經籠絡不住二小子了。又什麼時候起,狗小子對這些車子什麼的,好像都興致缺缺了。

妻子乜一眼老馮,怪他對老二關心、知之太少了,“你還當他十八呢,給個什麼都當寶。”

“那車子他還要不要?”

“你說出口的話難不成還收回頭?他的辛苦不是辛苦了?”

*

馮鏡衡從父親書房出來,正巧朱青那頭也從醫院回來了。

兩個孩子一見媽媽,連忙乖巧得很。

伊家再看小叔要走的樣子,賣乖地把前些日子端午節小叔沒在家裡的禮物拿給他。是個手工的三角包艾草香囊。

她說家裡每個人都有一個,這是給小叔的。

馮鏡衡勾在左手食指上端詳,問伊家,“這有什麼用?”

“老師說這是傳統。”

“嗯。那麼你們老師有沒有跟你說,小朋友不得隨便溜出去也是傳統。”

伊家下半年上小學了,打小就鬼機靈,一聽氣鼓鼓,揚手就要把香囊要回頭,“不喜歡小叔了。爸爸已經在視頻裡說過我們了,你還說。”

“啊,爸爸已經說過了啊。”

伊家聽起來,小叔好像要跟她和好的樣子,連忙點頭正名。豈料,小叔下一句,“可是我還沒說過。”

這下真把馮伊家徹底氣走了。香囊也不要了,因為小叔太高,夠不著了。

麻花辮一甩,扭頭就走。

朱青在邊上聽得忍俊不禁,看老二要走的樣子,兩個人略微交談幾句。朱青知道,今天在醫院,不是他直截了當說出口,婆婆那裡多少會不服氣的。她從前就和丈夫說過,彆看你父母處處同你有商有量的啊,其實他們更歡喜老二得多。你媽尤其,老二發句話,她從來沒轍。

最後說到去答謝那位社區醫生的事。

馮鏡衡問朱青準備什麼時候去。

朱青:“就這兩天吧。紀衡原本的意思是等他出院後一起去,我想著不好,到時候他再一忙更耽擱了。不如我現在趁著這熱乎氣還在去。說實在的,我到這一刻都有點後怕,如果沒有那位栗醫生,家家和寧寧真丟了,我可怎麼辦!”

馮鏡衡到底事不關己。冷眼旁觀一句,“不至於。”

人已經走到玄關處,漫不經心回頭道:“你哪天去,通知我一下。”

朱青搖頭,“你哥就那麼一說,不必要你去的。”

“要麼我陪你去一趟,要麼你就等紀衡出院停當後再去。”馮鏡衡潦草建議口吻。

朱青不解地望著他。

緩緩,馮鏡衡才委婉置喙這樁家務事。“你婆婆是個急脾氣,而你又是出了名的賢內助。你倆注定不能一口鍋裡吃飯。”

“我陪你去,是她安排的。她這人輕易拉不下臉,但這一回也該給她個教訓。”

馮鏡衡的意思是,要朱青適當地會轄製彆人的過錯。

其實也是台階。

倘若這一趟,她執意自己單獨去,不但不能和婆婆“和解”,更沒和對方談進退的機會。

朱青這種處處愛娘家愛丈夫顏面多過自己的人,不大領會馮鏡衡的意思,他也懶得多說了。

馮鏡衡從家裡出來,如約赴了沈羅眾他們的酒局,談到馮家的兩個孩子。沈羅眾說:“朱青的脾氣也太好了些,我那天去,我以為她會和你媽爆發呢。沒有,她全程隻跟民警說事,和街道溝通監控,愣是和你媽半個掐字沒有。”

這脾氣好過頭了也不是個好事。

馮鏡衡全程耳朵出走。他的慣性,最反感沒事坐下來議論女人,何況涉及他的家庭。

馮老二這個人尤為地護犢子。哪怕他心知肚明的過錯是非,輪不到外人插嘴的時候,他最油鹽不進了。

他們今天來的地方是裡仁路。

裡仁路卻不是一條路名,當地人都知道。此處上個世紀是爿花園洋房,不乏一些要員府邸。如今對外租賃征用為公館、地標商業區。沈家攬下這一處原先是一座民國女校,招徠做起餐飲項目。

沈家飯店後面一棟彆墅樓便是馮鏡衡的。確切地說,是他父親租下的。當年他母親在這棟彆墅樓出嫁,老家那頭親戚多,馮釗明這才出手闊綽地租下這棟樓供妻家盤桓一陣。

婚後家庭和睦,生意順風順水。馮釗明迷信這些,又為了對妻子表忠心,這才這麼多年始終沒放棄這處的租賃權。寧願冤大頭地租著,充當馮家產業。

久而久之,便成了馮鏡衡談事也作吃喝玩樂的“招待所”。

他與老沈認識的契機便是這前後挨著的“街坊情”——

飯店有客人中途離席出來幽會,不但摘了馮家院子裡自種的石榴,還在隱蔽樹下行那苟且之事。馮鏡衡來彆墅,車子剛熄火,推門就看到了這對翻牆過來的男女。

當即報了警。

沈羅眾出面調停。一個勁地給馮鏡衡賠不是,也知道他老頭子的名號。彼時馮鏡衡才剛過二十,老沈還大他幾歲,卻沒有他馮鏡子精明。飯店這個少東一味地求情,交涉個不予追究。

馮鏡衡見那女事主全程沒露面,先前草草打發走的男方又年紀不大的樣子。於是刁鑽耍滑的他看熱鬨不嫌事大,張嘴就詐沈羅眾,“這是件金主糊裡糊塗被背刺且戴綠帽子的出牆事故?”

沈羅眾一時面上沒瞜住,還沒說話呢,馮鏡衡冷哼一聲。顯然,他猜中了……

這事最後以沈家飯店連續七八頓的免單不了了之。馮沈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識。今晚他們在前頭飯店吃飽喝足,馮鏡衡一時手癢,張羅一行人去他那裡打牌。

從飯店去他彆墅有一處夾道,這夾道他也跟老沈有過口角。明明這花園帶露天泳池都是他們馮家出錢包下來的,他老沈的客人邪了門地個個不學好,你說你吃飯來的,怎麼吃著吃著總愛解衣裳的啊!

馮鏡衡最會這些說得比唱得好聽的詞。搭子幾個一聽都樂了,老沈附和,“要不怎麼說錢難苦屎難吃的,你們都不知道我他媽天天捏著鼻子都跟些什麼客人打哈哈。”

馮鏡衡左手夾煙,右手端著個他自以為是的煙灰盤。實則是剛才包廂鬥櫥上擺的一隻汝窯香插。

老沈笑他醉了,馮鏡衡不認,走在他們隊伍最末。陰曆五月裡,風裡一陣清幽的百合香氣,時而幾聲貓叫,聲音孤落且滲人。

公館裡不乏一些愛護乃至常常救助流浪動物的客人,馮鏡衡沒這份善心也被公益誌願者上門來化緣過。他可以捐款,卻拒絕公益活動宣傳的助養或者領養。理由是他沒時間且鼻敏感。那天那個口若懸河的誌願者從起初對他饒有熱情的樣子,最後,扭頭而去。也許在人家看來,對動物沒有憐憫心的,人品大概也一般。

走在前頭的幾個男人,不知誰酒多了崴了腳似的,隨後嘴裡爆粗,戲謔馮二你嘴開過光,又說老沈該不會又是你的客人吧。

幾個男人七嘴八舌人牆似地堵在前頭,落後的馮鏡衡也跟上來了。他沒來得及問,目光隨一陣水波漣漪的動靜望去,不算亮堂的夜月裡,四周雲石罩的路燈足以照明,還不至於誰失足落水。

屬於馮家租賃產權彆墅樓的露天遊泳池。當初為了防不明白的人,特地立起告示牌:公館內泳池係租賃客人私人使用權。恕不對外開放。

今晚又攤上不識相的人了。

老沈這個大冤種,他為了確認到底是不是他的客人,特地上前幾步,定睛看了幾眼,才看清朦朦夜星裡,是個女的。

隻見那女的在泳池靠邊的淺水區涉水蹚了幾步,像是撈什麼,一把挽在手上,隨即想要上岸。

沈羅眾古道熱腸,也不問緣由,隻俯身伸手,想要搭她上來。“你這是不小心跌下去了?”他沒什麼惡意,隻是一身酒氣地俯身去,難免唐突了些。

水裡的人一隻手裡挽著什麼,一隻手想撐岸施力上來,無奈她今天喝了點酒,手腳軟綿綿的。加上短衫遇水澀在身上,她這樣上去,對著個陌生男人,多少有點難看。

就在她想著怎麼打發這個男人時,好像他的同伴過來了,一陣腳步伴隨幾句譏諷,“我決定了,我要砌院牆,或者把池子封掉。”

馮鏡衡說著,手裡的煙剩最後一口。他懶洋洋往唇上送,不設防地,腳邊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擦過。

他先是一閃,再本能要拿腳去踢的時候,水裡的人喊起來,“不要!”

馮鏡衡被這聲急吼吼的喝止嚇去了幾分酒,他偏頭看去,隻見水裡這位,兩隻手借著岸幫施力,爬了上來。

濕漉一身的人,像個水鬼。袖衫、裙子全沒了原來的樣子,很是狼狽地雙手環臂,防禦痕跡地遮住自己。

隨即,她蹲身抱起地上那隻黑黢黢的東西,瑟瑟發抖的一團依偎到些熱氣才發出羸弱的叫喚,“這是隻小貓,它不小心掉進水裡了,我才下去救它的。不是有心下泳池的。”最後一句很明顯是在抱歉。說完稍微抬起目光,看一眼安全距離外的後來者男人。

剛才言語間,她明白了,他是這裡的主人。

馮鏡衡聽後沒多大反應,隻是把手裡的煙按滅在他的“煙灰盤”上。

下水的人以為泳池主人不追究了,才要轉身去撿她岸邊的東西時。聽到這個主人朝身邊人說:“拿條毛巾來。”

身邊人:“我?”

發話的人理所當然,“不然是我?”

馮沈二人鬥嘴幾句,到底老沈還是走開去打電話了。

留陌生的一男一女站著。女生聽清泳池主人的好意,也認清這濕漉漉的衣裳確實寸步難行。就在她再想把手裡發抖的貓暫時放到地上,絞絞裙子上的水時,才俯身,對面的男人出聲,“彆動。”

女生仰頭看他。

馮鏡衡這回借著路燈,約莫看清冒失者的輪廓與長相。他的話與之無關,“你還是抱著,彆又掉下去。”

向來人五人六的馮鏡衡,拒不承認,他其實有點怵這些皮毛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