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好大兒(1 / 1)

霧枝子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在遇到弟弟之前, 她一個人孤獨地活了很久。

幾百年間,無數強大的咒靈在人間揚名,最終卻如燦爛的流星, 燃燒後迅速隕落,成為咒術師的墊腳石。

隻有霧枝子活下來了。

她活著, 並不是因為她有多強, 而是因為她足夠笨, 足夠弱,足夠醜陋。

因為笨,所以她不像其他咒靈那樣記仇, 恨不得全人類都滅絕;因為弱, 所以不容易引起咒術師的注意;又因為醜陋,即使被發現了, 隻要她及時求饒的話, 被人類當作會說話的奇怪咒靈看個樂子,最後也能夠勉強保命。

最靠近死亡的那一次,她的存在被一位加茂家的小胡子咒術師發現, 那家夥竟然打算抓她研究禁忌融合術法。

在她顯露出真身、就打算拚死一搏時,對方完美無缺的攻勢被突如其來的嘔吐所打斷, 雖然不明所以, 霧枝子卻得以逃出生天。

逃走那天,具體的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她隻記得自己那時根本不敢回頭, 就在山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腳底麻木,如同灌鉛般酸脹疼痛, 走了好久好久, 走到頭暈眼花, 都不敢停下腳步。

一邁進荒無人煙的深山裡,咒靈就暈過去了。

按照的發展,主角昏迷,必定會被攻略對象撿回去悉心照料,養傷的途中情愫暗生,兩人幸終。

這樣的好事卻沒有發生在咒靈身上——她不是故事的女主角,一受傷昏迷就會遇到好心的男主角,更沒有那萬人迷的命。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從雜亂的灌木中蘇醒過來,天空已經黑透了。

原本以為能夠靠時間恢複的傷口,看上去卻依舊可怕,內臟和腸子一起掉出來,即使用手捂住,紫紅色的血液也不斷向外溢。

霧枝子隻能一邊哭、一邊到處亂爬,硬是找東西把傷口堵了起來。

一動不動躺在幽暗的樹洞裡時,她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身邊是腐朽潮濕的樹乾,蟲子在裡面鑽來鑽去,乾枯的落葉在底下嘎吱作響,待在其中,給人自己的身體也漸漸開始腐朽了的錯覺。

痛到後來,人也就麻木了,但霧枝子依舊幾度從睡夢裡驚醒,臉上冰冰涼涼的全是淚痕,那一夜顯得格外漫長,忐忑等待死亡的心情格外痛苦,這輩子也不想要有第二次了。

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咒靈不由號啕大哭……那一瞬,她又忘了昨夜的痛苦,隻記得那時自己從樹洞裡爬出來,往外看到的太陽雨真的好美好美。

在淼淼細雨中,雨點仿佛精靈般降臨,晨曦穿透林葉的縫隙,照耀在青翠的叢林間,每一個小水窪都倒映出一片小小的藍天。

遠處高空隱隱可見透明的虹光,美得像是夢境。

能夠看見雨真好,能夠看到花也很好,活著就已經很好很好了。

仔細想想,她的願望真的是想要變美、變成人類嗎?

還是說,又笨又弱又醜的她,在獲得模擬器時,心裡真實的心願其實是擁有夥伴呢?

霧枝子捫心自問。

說不定,真正的自己始終在心裡某個角落哭泣著,哭著說著想要獲得他人喜愛之類的話語呢。

……有能對她伸出手、把她從孤獨裡解放出來的人,就好了,哪怕隻有一個。

畢竟連臨死時都孤零零一個人的,未免也太可憐了。

————

蛙鳴陣陣的水田上空,忽而產生了一陣無形的扭曲。

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現在半空。

隨著他們緩緩下降,五條悟的鱷魚牌皮鞋鞋尖先落地,而後是咒靈軟噠噠的觸手。

碰到地面的一刻,想到自己沒有穿鞋,霧枝子下意識抬起“腳”,纏回到了青年腿上。

五條悟就抱著她往前走,走在東京鄉下的田間小路上。

月上中梢,遠處林蔭婆娑,附近林子中的蟬鳴、與溝渠裡的蛙鳴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夏夜安靜地回蕩。

他們從水田邊走過,身影破碎成無數波光,霧枝子低頭看去,作為咒靈的她不顯影,水裡當然隻有五條悟一個人的。

青年的表情看上去毫無迷茫,他本來就長得身高腿長,邁出的步伐也大,仿佛已經知道了目的地抱緊她,筆直邁出了腳步——

……

霧枝子真的很羨慕他,但同時又討厭他到了害怕的程度——對方自內而外的光芒太強烈了,照耀得咒靈像是陰暗背面下的蠕蟲。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內心就仿佛打翻了顏料盤,各種顏色複雜地糾纏在一起,蠻不是滋味。

就好像主動訂下契約是五條悟,不是她一樣。

明明一想到能讓他和自己締結羈絆,就會感到很興奮,甚至在很早前就想好了、要怎麼向他複仇,把要做的壞事都在腦子裡一一列好了,可是如今事成了,待在白發青年懷裡,霧枝子卻隻想踹他一腳、然後遠遠逃走。

「明明應該很爽才對的啊……」

咒靈捂住自己的臉欲哭無淚。

想想那些咒術師們震驚的臉,想想五條笨蛋一樣的臉,說著要殺我的人,現在卻像抱著寶貝一樣在抱著我!

她拍拍臉蛋,想叫自己趕快暗爽起來。

然而一想到自己被那個五條悟抱在懷裡……

當霧枝子意識到這一點,忽然就無法再忍受了,不禁尖叫一聲地推開了白發青年。

“落雷!鬼門落雷!”

嚷嚷著隻有自己才懂的話,少女不由分說地從他懷裡跳下去了。

五條悟猝不及防被她推了開來,連忙牽住她的手,確保她不會站立不穩地摔倒。

那雙嬰兒藍的眼瞳眨了眨,透露出詢問的意味。

“……是想要自己走路嗎?”

霧枝子卻觸電般甩開了他的手,心中的恐懼幾乎化為實質。

青年手掌的溫度似乎仍舊殘留在指尖,一想到她居然被他抱了那麼久,想到自己身上說不定也已經也留下來對方的氣息,霧枝子就有了崩潰大哭的衝動。

她就像是被人侵占了地盤的小狗,如果此刻告訴她,能靠舔舐自己的皮毛來去除氣味,霧枝子肯定毫不猶豫就去做的。

這感覺和光熙那會兒完全不一樣啊!

明明五條悟和光熙一樣,在上幾個周目也是曾對自己下過殺手的仇人,可為什麼光熙對她態度的轉變、會令霧枝子感到心中竊喜。

可如今,看著眼前同樣態度大變的五條悟,咒靈卻隻覺得好可怕啊!

明明之前還是說爆頭就爆頭的仇人,卻因為契約而但性情大變,對突然她這麼好,怎麼看也太奇怪了!

下半身依舊沒有要變回來的傾向,霧枝子隻能嘗試自己走路,可走到一半,觸手就打結在一起,把她絆倒了。

怎麼能有人左腳絆右腳把自己摔倒呀……

她狠狠地氣哭了。

五條悟在後面,捂住肚子、笑得直打嗝。

霧枝子受不了了,衝著他怒目而視,下睫毛上還掛著淚水。

在青年眼中,雖然她已經非常凶狠地皺起眉毛了,但看上去還是奶凶奶凶的就是了。

“並不是在笑媽媽啦。”

全然不理解咒靈正在經曆怎樣的心路曆程,人類最強一面解釋著,一面揉掉眼角泛出的淚花,

“隻是突然想到,小時候的我在媽媽面前,也是這樣笨拙地學走路的吧,想到自己小時候會這麼蠢,就忍不住笑了。”

霧枝子愣住了,比起困惑五條悟的發言,她更無語對方對自己的稱呼。

幾乎都要認不出“媽媽”這個詞了啊,此刻隻有把她的真名改成“媽媽”……也許才能緩解她心裡的生草速度。

……

說完,五條悟卻忽而沉默了。

他走上前來。盯著咒靈的眼睛。

“……說起來,媽媽也聽不懂我說話了吧。”

……

兩人對視幾息,青年的藍色眼瞳閃動著寂寞的輝光。

他什麼話也沒說,卻好像什麼話都說了。

他們仿佛真的認識了很久很久,然而她卻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種生物,徒留五條悟一個人站在原地長大。

俊美青年妥協般歎了口氣。

片刻後,抬起頭時,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他的眼中又恢複了神采。

五條悟伸出了手,重新牽起了咒靈的手,帶著她從地上站了起來。

“二十多年過去了,過去跟你的事情,我好像都記不太清楚了……”

「因為,根本就不存在啊……」咒靈在心裡默默吐槽,借助他的力量站直了身體。

五條悟抬步往後,低垂的眼瞳中仿佛有星河在脈脈流淌,他以手腕的力量牽引她、帶著她順著田埂緩慢向前。

他的聲音沒了之前令人聒噪的感覺,在涼爽的夏夜也顯得很安靜。

“媽媽也曾帶著我這樣學習走路吧。”

野草從他們身邊掠過,一隻青蛙從這邊田噗通一聲、跳到了另一邊水田裡。

路中,五條悟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田間小路,似乎是確定沒有什麼會絆倒人的碎石頭了,他又回過頭來。

星光落在青年輕輕搖晃的銀白碎發上,一切像是相機裡的慢鏡頭一般,也許在很多年後都會在記憶裡閃閃發光。

五條悟的嘴角帶著輕微的笑容,專心盯著兩人的腳尖。

“嗯嗯……就是這樣邁開腳步哦,咒靈的移動雖然跟人類不一樣,都是最開始都是保持平衡吧。”

跟每一次殺她時的笑容都不一樣。

那是他發自真心的溫柔。

“不用害怕,慢慢就會習慣的吧。”

依舊自顧自地這樣說道。

兩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月光無言晚照,池中若有倒影,必定像是人類和怪物之間怪異的舞蹈。

“現在隻是反過來換我教你而已,畢竟媽媽已經是咒靈了,完全跟人類的小嬰兒一樣,這也沒辦法。”

青年的腳步停住了。

蟬鳴聲停止了,夏夜死寂得可怕。

他抬起頭,在他的眼裡,倒映出了白發少女流淚的雙眼。

……

————————

說著“咒靈的你也會有人類的情感嗎”。

說些這樣的話,五條悟重新抱起了她。

那猶如對待自己珍貴寶物的態度,令霧枝子眼淚流得更凶了。

他越表現得溫柔,咒靈就越感到恐怖。

明明她才是契約的主人,五條悟卻反客為主了。

但現在這局面又的確是霧枝子自作自受,為了活著,她還不能說什麼,更不能趕五條悟走,隻能把流的淚往嘴巴裡咽。

——瑪奇瑪並不是誰都能當的,狗也不是誰都能養的。

抱著這種慘痛的覺悟,白發少女在好大兒懷裡哭著睡著了。

她以為自己絕對不會睡得很好,但奇怪的是,霧枝子一個夢也沒做,還一覺睡到了天亮。

她都忘了自己上一次睡得這麼舒服是什麼時候了。

睡夢裡既溫暖又安心。

一覺醒來,刺眼的陽光落在榻榻米上,儼然是中午了,五條悟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而她則睡在白發青年懷裡,看周圍房間布置、仿佛是什麼農家樂旅館。

想到昨天晚上的一切,霧枝子腦子仍舊嗡嗡的。

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任務完成的提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咒靈連忙進入模擬空間,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在解除契約的同時,又讓她能在五條悟手裡苟下一條命來。

不然這樣一直下去,她的心臟可真受不了……

「實時副本:不能打開的門

通關目標:避免死亡結局,逃出生天。(已達成)

獎勵結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