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兩秒鐘的時間,樓諫的臉上是徹底沒掛住。
這對於他的衝擊還是太強了一點。
菲利普倒是一點都沒注意到他們之間的不對勁,因為他一進來就開始和整個工作室裡面的人嚷嚷起來。
“來來來,和大家介紹一下,都來看!”
小老頭的個頭幾l乎要比殷刃矮上整整一個頭,卻還是堅持著伸手來拍他的肩膀。
殷刃挺乖地彎了彎腰,讓他能夠拍得更加舒服些。
他一隻耳朵上面帶了一隻銀製的長長耳墜,和漆黑的長發混在了一起,從漂亮的側臉旁滑落下來。
“殷!是今年的新生,是從中國來的——
“他是特彆有想法的學生!我們剛剛在咖啡館裡面聊完,聽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就決定要他了,因為這就是我所需要的學生!”
陸陸續續有工作室裡面的人來和他這個新人打招呼。
他們工作室裡面天南海北,哪裡的人,做什麼的人都有,掛在菲利普名下的大概有二十五個學生。
常年在這間工作室裡面出沒的,大約有十二三個。
其他的要麼就是已經不在光城,選擇在其他的國家或者城市進行工作,要麼就是在外面有著自己獨立的工作室。
其中三分之一是高盧本地人,除去樓諫外,還有另外一個華裔,兩個印度裔。
還有就是從高盧緊鄰的歐洲國家來上學的,比如安東尼奧就是從意大利來的,這裡和他一樣的人也並不少。
卷發女生辛勒則是其中唯一一個黑皮膚的,她從南非來,版畫畫得相當漂亮。
眼看幾l乎所有的人都打完招呼了,樓諫被推搡著,也隻能往前走去。
“真巧。”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
“是啊,真巧。”
長發青年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
“沒想到上次和前輩分開之後,這麼快就又遇見了。”
“……我們之間,實在是太有緣分了。”
他剛做出一點想要擁抱的樣子來,就看見樓諫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將手彆到了身後。
還好周圍人都挺多,所以這個場景也就顯得沒有那麼尷尬。
他們兩個快速地在人群之中匆匆對視了一眼,眼中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很快那視線就被人隔開。
“殷,那你怎麼不在國內繼續學業呢”
安東尼奧有些好奇地問道。
“我之前見過你的老師,他也很厲害很出名,並且你都已經跟在他身邊很久了。”
“……是什麼讓你寧願放棄之前在國內的一切,轉而要來這裡重新開始?”
殷刃的臉色很平靜,隨意地揚了揚眉說道。
“這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哪一個學藝術的人不會向往這裡呢?”
“其實從五年前開始,我就開始想要來到這裡繼續我的學習了
,但是之前因為護照和學校申請的原因,所以被卡了一年,就晚了一年到。”
殷刃又笑了笑。
“彆擔心,我在來這裡之前也已經和我的老師很深入地聊過了,他很也支持我來追求我的夢想。”
他這些話在外人聽起來是再正常不過了。
但是對樓諫來說,似乎其中的每個字都彆有深意,就是為了說給他聽的。
不能深入想下去,一想頭就要痛,滿腦子都是之前殷刃在船上對他說的那句。
……我想再追你一次。
因為這件事,整整三天的時間,樓諫都沒再敢回工作室,屬實是有點做賊心虛。
他悶悶地在咖啡店裡面吃著早餐,往拿鐵裡面加了整整一壺牛奶進去,卻還是被苦得皺起了眉。
仔細一想,卻又覺得殷刃那天說的話有些好笑。
……緣分。
他們之間,又哪有什麼緣分?
他這兩世的兩個身份之間,原本是一丁點關聯都沒有的。
五年前,他們之間的緣分,是他追著小孩兒生拉硬扯,一點點強行續出來的。
五年後,也不過仍是如此。
就這樣子躲了兩天,終究也不是辦法,主要是樓諫畫展預定的時間快到了,他還要回去畫畫。
於是樓諫就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還是一樣地畫他的那幅巨型畫像。
正好遇見工作室裡面的同學,問他這段時間怎麼突然消失。
他隻說是在外面散心。
剛才他進來的時候看了下,沒看見殷刃的身影,心下也就稍微放鬆了一點。
他們工作室的地方並不小,塔樓大概分為上中下三層,越是往上就越是收束狹小。
殷刃他們這些搞雕塑和油畫之類實物創作類的,大都在第二層。
第一層是用作會客室,還有一部分其他搞藝術理論研究的學生,用於擺放一個個巨大的書架。
建築是典型的奧斯曼風格建築,四面都是拱形的雕花落地窗,一扇扇地很有規律地拚接起來,越往上玻璃就越是大塊。
牆壁上面隨處可見複古的石頭壁燈和奇怪的雕塑,
這裡的層高很高,不會有一點壓抑的感覺,天花板一部分也透明的,能夠在任何時候都看見外面的天色。
最上一層並不是尖塔,而是一個露天的觀景平台,臨近傍晚的時候總有一群鴿子在周圍盤旋,咕咕咕地叫著,從窗外掠過。
最中央的地方是一張巨大的厚重深紅色木質長桌。
旁邊柔軟的靠背椅也是複古雕花的,並且每一把椅子都在細節的位置有些輕微地不同,是之前某一屆學生的畢業設計作品。
桌子上面亂七八糟地擺滿了各種從畫筆到乙烯,再到上色陶瓷模型假人頭和雕刻到一半的詭異的獸首之類的奇怪東西。
書是最多的,筆記本也隨處可見。
最新的打
印出來的國家級項目申請書被壓在昨晚喝剩下的菠蘿啤酒下面(),最中央的地方放著一隻用於觀測月相的超大號水晶球。
巨大的安撫玩偶身體裡面被掏空了?()_[((),鮮紅色的棉絮像是血一樣從它的身體裡面流淌出來。
一個黑發的短發女生正在慢慢地試著用手裡面紅色的針線,試著將那隻熊的身體重新縫合起來。
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的神色嚴肅地像是在手術台上面進行一場真正的手術。
樓諫在她身邊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來,此時他面前那幅畫像已經徹底乾透了,剛好可以繼續。
這幅畫已經完成了一半,朦朦朧朧地能夠看出濃墨重彩的影子來。
“樓。”
女生的聲音也很輕,語調裡面帶著某種奇怪的韻律。
“自從我來到這裡開始,這是你第一次,在不是假期的工作日裡,這麼久都沒有來畫畫。”
她名叫紗耶香,從日本來。
據說在她決定來高盧之前,是一名神廟裡的巫女。
就算是在怪胎滿地的藝術學院裡,紗耶香也是最特立獨行的那一個。
“你的心,似乎因為什麼東西亂了。”
紗耶香的手指被針紮破了,緩緩流出一點血來,落到那隻玩偶的紅色棉絮裡。
她的手上已經有了很多細細小小的傷口,但是她卻不甚在意,隻緩緩地盯著那隻熊看了一會,像是在等著樓諫的回答。
“是啊。”樓諫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也不想去否認什麼,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承認就不存在的。
“不過有些舊人,有些舊事。”
他也看著少女指尖上面冒出來的鮮紅色血珠,輕輕歎了口氣。
“我原本以為隻要我避開,隻要我換一條路繼續走。隻要我看不見……那些不好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隻要不再去愛,就不會再受傷。
樓諫覺得自己真的已經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他的身體還年輕,但是靈魂卻已經垂垂老矣。
他身上承載的記憶實在是太多了。
他經曆過太多激烈的,幾l乎要將人徹底扯碎的激烈的情緒。
於是他也就畏懼著,那些過於執著又強烈的,像是正午的陽光那樣嘩啦一下子打下來的感情。
——就像是殷刃這樣的。
“但是你還是在害怕,還是在逃避。”紗耶香說。
“不管在什麼時候,逃避都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已經化膿的傷口,隻依靠時間是沒辦法愈合的呀!”
她舉起手裡面的熊,晃了晃。
“就像是熊寶寶一樣,你需要的是一場血淋淋的手術,然後才能好起來。”
“我知道。”樓諫苦笑。
“……我知道。”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五年前,在艾寶英的辦公室裡面,他也曾對自己說:如果覺得實在是太疼的話,就算選擇逃避也是沒關係的。
() 於是他就逃了五年,逃到了距離靈都七個小時時差的光城。
隻是卻還是沒有能真的甩掉那個人。
“求求啦紗耶香,你也不要總是這麼敏銳,要像這樣追根問底啦——”
樓諫挺直了身子,重新開始畫畫,試著將自己全部的思緒都投入到面前的畫作上。
最後的聲音輕飄飄地,甚至像是無意識間吐出的囈語。
“再,再給我點時間吧。”
“等我再從我的畫裡面,一點點積攢到足夠能夠讓我面對的勇氣的時候。”
……
但是事情卻並沒有像他所預想的那樣糟糕下去。
接下來他的生活風平浪靜,因為剛開學的原因,殷刃似乎還在安置自己的行李,一周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在工作室裡面露面。
偶爾擦肩而過的時候,也都是很有禮貌地喊著“師兄”,打個招呼也就過去了。
樓諫心下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有些心神不寧。
總覺得事情不會就這樣簡單。
他租住的公寓是在六區,是挺傳統的拉丁區,在盧森堡公園對面。
公寓其實挺大的,很難得的三室一廳,外加一個廚房,租金也挺高。
最初剛來這邊的時候,樓諫也想要找合租室友和他一起分擔租金,畢竟他現在也不是曾經那個一擲千金的小少爺了。
他的畫也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去,錢還是要攢著點用。
可是連續找了兩個都不滿意,總是在某些方面有些怪癖,和他合不來。
要不然就總是在早上他還沒醒的時候的敲敲打打,和他的陰間作息形成鮮明對比。要不然就是帶奇怪的人回來,並且還在他的公寓裡面辦party。
樓諫租了兩次,最後還是無奈地放棄了,承認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是殷刃一樣,幾l乎完美地和他的性格,作息甚至是飲食合在一起。
於是最後就還是一個人住。
這天他晚上照例畫到很晚回家睡覺,打開燈的時候,猛然看見了一團白色的影子。
他被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彎腰從地上提溜起一隻黑眼圈的兔子來。
兔子眨巴著黑亮的眼,嘴裡嚼著他新買的盆栽。
那黑眼圈看起來莫名地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