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的歌聲遠去了,短短的假期總是轉瞬即逝。
聯考結束後,他們換了新的畫室備戰校考。
今天的冬天不知怎麼,格外地冷,像是要把人的骨頭都凍裂開。
天灰沉沉的,像是下雨天鴿子身上濕濕的尾羽,黏黏糊糊地臟著。
畫總是畫不完的,卷子也總是做不完的。
新畫室是在帝都,也就是他們想要報考的那所大學的附近,是能找到的最好的針對性的畫室了。
他們生活也簡單,兩人收拾了一下畫具和一些必需品就上路了。
殷刃其實還是第一次坐飛機,小孩從小就沒怎麼出過門。
一路上都有點緊張地抓著他哥的手,有點興奮又有點害怕地探頭探腦。
“這麼黏人啊。”樓諫就笑他。
“——你怕什麼,你又不恐高。”
“好多人啊。”殷刃低聲說。
“我不怕高,我隻是怕我一放手,哥你就掉進人海裡面,找不見了。”
樓諫笑他,摸了一把他腦後的半長發,在手指上勾了勾。
“你哥我是個大活人,怎麼就被你說得這樣……”
“我之前看見網上有賣那種家長神器,寶寶防丟繩,給你買來用好不好?”
“一頭拴在你手腕上,一頭拴在我手腕上,你找不到你哥了就拉拉繩子,你就找到我了。”
“才不要。”
殷刃有點嫌棄地癟癟嘴,趴在飛機的舷窗上往外看。
“聽起來怎麼像是狗繩一樣!”
他們飛在厚重的雲彩上,遠遠看去,地面上的高樓大廈都成了細細小小的黑點。
像是沙盤遊戲裡面的玩具,輕而易舉地就能被推倒。
……與廣闊的天地相比,很多人間的小事似乎也都不值一提了。
接近年關的時候,仇玉堂又按時給殷刃打了電話來,讓他跟著他回老宅去過年。
“父親。”
殷刃猶豫了一下,看了坐在他旁邊畫畫的他哥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我最近可能……沒時間。”
原本聲音裡面還有些遲緩,漸漸就堅定了起來。
“啊?”
仇玉堂顯然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被拒絕,有些驚訝地問他。
“寶貝,你最近在家裡忙什麼事情嗎?”
“我在準備高考,父親。”
殷刃垂下了眸子來,玩著手機殼上面的一個小掛件。
“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和您說過的。”
“哦,哦!”
仇玉堂那邊沉默了一會。
“……那年夜飯總有空來吃的吧?一家人團團圓圓才是好的。”
“不了父親,等明年吧。”
殷刃輕聲,但是冷靜地說。
“我現在也不在靈都,要回去花費的時間太長了。”
“好。”
仇玉堂無奈地歎了口氣。
“寶貝,高考加油啊。()”
謝謝父親。()”
在這樣一場生疏又怪異的關心之後,殷刃掛了電話,感覺在這樣冷的天後背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但是很暢快。
他其實之前就不想要去參加所謂的家庭聚會了,可是卻一直不敢拒絕。
那些人算是什麼家人呢?他心想。
隻有血緣關係的人才算不上是什麼真正的家人,心意相通的才算。
除夕這一天,畫室放了假。
眾人紛紛歡度新年的日子裡,他們兩個人卻在租的公寓裡面睡了個昏天黑地。
下午三點的時候,樓諫才慢慢睜開眼。
在軟乎乎的床上動動身子,看見小孩壓在自己胸口,長長的黑發亂糟糟,從縫隙裡面露出一隻微粉的耳朵尖。
“起床啦。”他捏了捏他薄薄的耳骨,在上面吹了口氣。“小懶鬼——”
殷刃黏黏糊糊地纏著他接了個吻,兩人才起身來。
打開窗戶透氣的時候,看見路邊的行道樹上面都掛上了高高低低的五彩紙燈籠,商場也掛著鮮紅色的橫幅,一堆巨大的紅色氣球閃著繽紛的彩光。
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都掛著喜氣。
“除夕快樂,哥!”
殷刃靠過來,沒骨頭一樣湊到他身邊。
“申請一下,今天可以不可以休息一天,不畫畫啊?”
“要不然呢?”樓諫無奈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畫具也都沒拿回來啊,怎麼畫?我看你一開始也就沒準備畫吧!”
殷刃就悄悄地壞笑。
他是被他哥寵壞的小孩。
吃過了晚飯,兩個人一起窩在並不算是大的沙發上看電視,其實春晚挺無聊的。
但是和他哥待在一起的感覺又實在是太美妙。
外面乾巴巴地冷,屋子裡面卻暖和得過分,電視機嘩啦啦地唱著熱鬨喜慶的歌。
算不上是熱鬨,但是卻溫馨得過分。
又過了一會,窗戶上閃爍起彩色的光。
是外面的燈光秀開始了。
黑色的天空被染上了五彩的顏色。
萬家燈火,共此良宵。
快到了午夜的時候,他們吃了餃子,雖然是速凍的,不過味道也算是不錯。
卡著到了十二點的時候,殷刃湊過去在樓諫的唇上啾了一口。
“哥,新年快樂!”
樓諫在他的脖子後面摸了摸,摸到一小塊凸出的硬骨頭。
“新年快樂,崽。”
“哥,我要和你說,這是我過的,最開心的一個新年!”
殷刃的眼睛亮晶晶的,裡面倒映著窗外的燈光。
“我想要,以後每一年,都和哥你一起過——”
“嗯……”
樓諫輕輕從鼻子裡面哼出一個音來,又摸了摸他後面的那塊骨頭。
() “新的一年,阿刃要平平安安。”他最後隻說。
兩人的手機上面都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群發紅包,索性很快就睡覺了。
殷刃靠在他哥身邊睡得很快,但是樓諫卻遲遲難以入眠。
他的手心微微發癢,難受得要命,特地吃了褪黑素也沒用,就從床上坐起身來。
殷刃勾住了他的手臂,迷迷糊糊問他。“哥?”
“我去喝點水。”
樓諫又撒了個謊,推開門穿著睡衣走到了書房。
煙花禁令之後,除夕夜裡就再也聽不到鞭炮聲了。
看著手機和電視上面的歡鬨,也不由得就生出一種更深的,像是被整個世界都拋棄的寂寥感來。
樓諫沒開台燈,一個人在這深沉凝重的冰冷除夕中坐了一會。
他的寂寥卻是比彆人要更深的。
那是從上輩子重生而來的,無人理解的寂寥。
誰能相信呢?相信他沒喝掉那碗孟婆湯,相信他上輩子有著那樣的記憶。
偶爾樓諫也會覺得,這個世界已經不是曾經他經曆過的那個世界了。
一花一菩提,一沙一世界。
萬千世界之中,他現在所身處的又是哪一個?
他是一個已死的幽魂,空空地遊蕩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將會走向何方。
直到感覺那手心的疼痛感漸漸地消了些,能夠忍住了。
從書櫃上面抽出了一張信紙,樓諫擰開台燈,開始寫起信來。
這封信他早就想寫了,他要寫。
寫他那些藏了很久的不能說,也說不出口的東西。
他抬起筆來,先是熟悉了一下字跡。
【阿刃,現在是除夕夜,你在床上睡著了。】
【我坐在書房裡,給你寫信。】
他寫了個開頭就卡住了,又仔細思索了一下,才繼續寫了下去。
而後逐漸流暢了起來。
【不管你有沒有看到這封信,這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寫這封信。】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要知道一些事情,關於我的過去,關於我為什麼突然在你身邊……】
漸漸地,他的字跡一點點和曾經的殷刃的字跡重合。
燈光似乎晃動了下,又模糊了下來。
樓諫的白發被黑暗吞沒了,他在此時仿佛又成了十八歲時的殷刃。
……那個上輩子的自卑又敏感的,總是躲在黑暗裡面蜷縮著喊著疼,但沒有任何人來拯救的殷刃。
【我知道任何一個人都很難相信這樣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相信……】
樓諫的手又開始輕輕發抖,但是他卻堅持寫了下去。
【——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
他寫寫停停,修修改改,終於將這篇故事寫好的時候卻已經到了淩晨。
新年的第一縷天光從窗戶
外面投了進來,落在樓諫疲倦的臉上。
他將那信紙卷了起來,左右看了看。
隨後笑了一下,拿了一隻之前殷刃求著他,讓他從娃娃機裡面抓出來的毛茸茸小狗玩偶。
小狗玩偶的肚子上面有著一個小小的拉鏈袋子,剛好可以塞進一點東西進去。
但是因為空間太小,是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設計。
他將那封信卷起來用絲帶綁住後塞了進去,重新將那個小狗玩偶放回到了書架上面。
然後他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床上躺下,思緒沉沉,心情卻是稍微好了一點。
像是將壓在心上很長時間的石塊,往外甩掉了一些。
空調有些熱了,殷刃踢亂了被子,他伸手幫人整理了一下。
小孩兒L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回來了,又順勢躺在他懷裡,和他撒嬌。
“哥,你身上好冷……()”殷刃說。
嗯,沒事。?[(()”
樓諫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像是說給他自己,也像是說給殷刃聽。
“繼續睡吧,睡醒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
元宵節一出,新年就匆匆過了。
他們整個春節也都沒怎麼休息,甚至還跑了好幾個地方去參加校考。
旅途勞頓,好在殷刃的身體好了些,沒再生病讓他哥擔心。
等二月份結束的時候,所有的校考也都宣告結束,隻等著出成績了。
他們又回到了靈都,請了私教,開始專注文化課的學習。
一天天過著,天氣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草長鶯飛三月天。
這天,殷刃歡快地像是一隻小鳥一樣推開門跑了進來,伸出手就跳到了他哥的身上。
“哥——”
他聲音清脆脆的,還沒說話,就先在他哥的臉上親了一口。
臉上的笑意連壓都壓不住。
“哥,你快猜猜!有個什麼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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