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孟老師,再見。”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她跟著孩子的稱呼喊。
經朋友介紹,她聘請這位孟老師過來當家教,她聽說,朋友孩子的成績有了很大提高,於是對他很客氣。
十一月底,溫度不是太低,不過烏雲壓下來,漫天陰晦。
女人吩咐保姆:“給孟老師拿把傘,送他去外面。”
“謝謝。”孟澤轉身。
保姆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到門口,彎著腰送他:“孟老師,再見。”
這一片是富人區,一座小島,不通地鐵,公車線路少,黃昏時分,路上行人隻他一個。
他不疾不徐,也不擔心自己要錯過公車,慢條斯理,一路賞景。
他無聊時,喜歡聽時間的聲音。
“滴答”,“滴答”。
外公家的老舊時鐘,數著日子,數著日出,數著日落,數著春夏秋冬,數了一年又一年。
除了電池沒電,沉默半天,其他時間,秒鐘搖著尾巴:“滴答。”
孟澤自己還沒長幾歲,卻來給中學生當家教。
憑著一張名校的錄取通知書,他在富人的朋友圈炙手可熱。
他有規矩。
成績中等的不教,他隻教差生。
家長都不知道,請他過來是表示自己的孩子太笨,或者還有進步的希望。
孟澤把長柄傘當拐杖,借力行走。
一個拄著真拐杖的老人蹣跚而來,見到孟澤,他拄拐杖的那一隻手格外用力,步子加快。
“你好。”說著,他從兜裡掏出一張紙,“能不能幫我看一看這上邊的地址是哪一幢樓?”
這邊都是晚清時期的洋樓,有的自己掛了名號,老人見孟澤沒有第一時間開口,又說:“我以前都是坐車去,今天出來散步,繞來繞去,迷路了。”
老人要去的這裡,正是孟澤剛剛出來的那一幢樓。
孟澤:“沿著林道一直走,左拐再右拐。”
老人眉開眼笑,轉身走兩步,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見過這人,似乎是……
“你是孟老師吧?”老人連連誇讚,“有學識,人品好,我孫子說,你是大學生?希望我孫子和你一樣,考上理想學校。”
顯然這位老人不清楚狀況,誤以為叫“老師”的一定是高學曆。
孟澤向前慢慢走,他坐到公交站的休息椅,他想要摸煙。
想起老人那句“大學生”,他的手頓住,轉而從另一個口袋拿出一片口香糖,拆開包裝紙,含在嘴裡。
*
當年,孟澤收到錄取通知書。
王南嶽不放心,打電話提醒:“你父親未來幾年在哪裡過,全看你的選擇。”
孟澤把錄取通知書放在角落,不拆封,落灰了。
第一個發現孟澤沒有上大學的人,是龍正初,他很敏銳:“孟澤,你是不是
闖了什麼禍?”
“沒事。”
“你肯定有事,我們好歹當過三年的鄰居,是同學,是競爭對手,你瞞不了我。”
“不讀了。”給三個字已經是孟澤最大的友好。
龍正初恨鐵不成鋼:“你這半死不活的性格,什麼時候能改一改?”
孟家父母得知兒子沒有去大學報到,問他原因。
他不說。
孟父要安排兒子去複讀。
孟澤拒絕。
孟父一股子氣直往腦上衝:“我和你媽之間,和你無關,你不要鬨情緒,雖然我和她離婚,可你還是我們兩個人的兒子。”
孟澤隻說:“爸,我已經決定了。”
孟父問:“為什麼?”
沒有原因。
孟父氣不打一處來,直嚷嚷兒子不聽管教。
過幾天,孟父又說:“孟澤,我這邊有點麻煩,之後的生活費可能要縮減。”
孟澤見過王南嶽那天的檔案袋,父親的事數額較大,真的追究起來,沒有好果子吃:“爸,如果你在工作上有什麼紕漏,儘早修正。”
“知道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孟父沒有再提複讀的事。
孟母和姓黃的住在一起,她勸不了兒子,一氣之下,斷了他的生活費。
每一個人都對孟澤放棄學業一事表示震驚,憤怒,劉老師、楊嫚,甚至高校的招生辦都來問過。
孟澤都是三個字:“不讀了。”誰也奈何不了他。
李明瀾的手機號被注銷了。
孟澤以前聽到的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聽習慣了,時不時就要聽一聽這把機械音。
後來換了另一句:“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他的聽覺神經總是放大這把聲音。
夜深人靜時,孟澤躺在床上,將李明瀾這個人翻來覆去的想,也許不是李明瀾不要孩子。
她那麼傻的人,揣著肚子裡的一塊肉不肯放的。
想到這裡,孟澤猛然坐起來。
很奇怪,他的肋骨處近來常常疼痛,他以為是風濕。
畢竟南方比北方潮。
天高氣爽時,那一塊骨也疼,有時喘不過氣,他就得想,李明瀾是被逼的,她被李家藏起來了。
想法一通,疼痛驟然消失。
孟澤一個人閒逛,逛到他和李明瀾第一次約會去的快餐店,他坐到上次一樣的位置,點一份套餐,不吃,坐著發呆。
玻璃外面突然立了一道人影。
他猛然轉頭。
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停下來,抬頭看海報,很快,她走了。
孟澤依然轉頭,望著剛才女孩站立的位置。
路人一個一個,或向南,或向北。
沒有一個是李明瀾。
他從回憶裡又見到她,他抬起手掌,貼到玻璃上。
玻璃外,沒有人與他手貼手,於是他被玻璃凍到了。
孟澤留在快餐店打工。
國慶假期,馮天朗到這裡來用餐,他以為孟澤是放假兼職說:“跟你比起來,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孟澤:“坐著吧,一會兒我送餐過去。”
馮天朗怪不好意思的,孟澤的分數,他是望塵莫及,結果他坐在這裡,是孟澤來服務他。
孟澤一手搭在對面的椅背:“你知不知道李明瀾去了哪裡?”
“不知道啊,周璞玉跟李明瀾聯係最多,但是找不到人,而且她手機號突然注銷了,我們都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她住哪裡?”
馮天朗搖頭:“隻聽說在什麼街道。”
孟澤在問之前就猜到答案。
他有時告訴自己,不是李明瀾不願意見他,她是不能。
冷靜下來,他嗤笑,什麼找不到人?根本就是李明瀾自己躲著。
哪怕找遍全世界,她自己不樂意,誰也找不到。
她發脾氣就不理人,任性又可惡。
寒假時,孟澤遇到一個到快餐店做作業的學生。
孟澤一眼瞥見作業本上的題目,立即算出答案。
學生皺著眉,撅著唇,絞儘腦汁,好半天,用筆在草稿紙上畫了無數的圓圈,遲遲尋不到答案:“啊,數學,太絕望了!”
像極了李明瀾的口氣。
孟澤:“A選項。”
學生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孟澤收起托盤,走了。
第一天,學生領著他的家長進來快餐店,指著孟澤說:“就是他,一眼知道答案。”
家長直覺這是一個出來打工的學生:“他昨天回去,本來還滿臉不高興,但今天去到學校再回來,突然說遇到了一個很厲害的大哥哥,實不相瞞,他已經氣走了十個家教,但他不是特彆笨,他隻是思路不大敏捷,不知道這位同學願不願意在寒假給我孩子輔導一下?”
孟澤看得出來,中年婦女家境良好,多一份工作,多一份保障,他兼職當了家教。
他隻有一封名校的錄取通知書。
家長問:“怎麼不去上大學呢?”
“家境貧寒。”孟澤言簡意賅。
家長很同情。
一人約好,前三節課是試教,如果她的孩子過關了,那麼就長期聘請。
這個學生沒什麼天賦,豈止是思路不敏捷,簡直豬腦子。
正因為這個學生蠢,他才像李明瀾。
孟澤教學生一道題目,就加深一次他和李明瀾之間的回憶。
李明瀾的脾氣真大。
這麼多年過去,他沒有再遇見她。
*
孟澤下公車,把口香糖吐在紙巾上,再慢慢地包起來,放進垃圾桶。
嘴裡還留著點草莓味,他正想著得去買包煙。
一個男人穿著黑夾克,緊身牛仔褲裹著兩條小細腿,他跑得快,撞到孟澤,立即又跑。
瞬間,孟澤察覺黑夾克探過他的外套。
他一摸,錢包沒了,他盯著黑夾克的背影,追了上去。
黑夾克跑得飛快,這是人家的職業,他推搡人群,他清楚這裡的大街小巷,他規劃好了逃跑路線,不一會兒,他就能甩掉後邊的人。
然而,跑過了兩條街,後面的那人緊追不舍。
眼見一人的距離越來越短,說不定自己要被抓住,黑夾克一邊跑,一邊去掏錢包,他揚手,把紙幣撒在空中。
路人驚奇,幾個人站住,急忙去撿錢。
這一群人正擋住了孟澤的去路。
孟澤的目光搜尋著從空中飄下來的紙。
一百的,五十的,十塊的,還有他昨天買口香糖時找的零錢。
都是錢幣,沒有白紙。
李明瀾很吝嗇,送他的東西就幾樣,她也隻送過他一張畫。
孟澤將這張畫藏在錢包。
漫天飛著的,隻有錢幣。
路人一哄而散,地上的錢都被分光了。
因為這一停頓,孟澤再追上去,早沒了黑夾克的影子。
左邊肋骨驟然一抽,孟澤不得不半彎腰。
疼痛成習慣,就不在意了,反正去醫院也檢查不出問題,孟澤就當是慢性勞損。
偶爾,有疼得厲害的時候。
天就要下雨,孟澤剛剛提著的那一把長柄傘,早就丟在垃圾桶旁。
雨水細細飛下來,落在他的背。
過了一分鐘,疼痛緩過,他直起身子。
兜裡的手機震起來。
慶幸手機和錢包放在外套的兩邊口袋。
孟澤接起電話。
對面男人嘰裡呱啦:“孟澤,你能不能回來一趟?老板說……”
“沒空。”
晚上,孟澤還有一個蠢貨教學,他的學生全都是豬腦子,一個比一個蠢。
學生的家長總是誇他,孟老師有耐心,一道題講一遍,學生聽不懂,他能講十遍。
他沒有耐心,可誰讓李明瀾是豬腦子呢?
對了,做完家教之後,還得去藥房。
*
“咚咚咚”,又或者是“嘩啦啦”。
老板希望他聽見的是雨聲。
但雨已經停了,半夜街道人煙稀少,一點響動都震耳欲聾似的。
老板極不情願地從床上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罵:“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外邊掛著一個亮燈牌匾,營業時間到十點,這都已經過了十點半了。
外頭那一位可能真的不知道,一下一下拍著卷簾門。
老板踩著拖鞋,披了件長外套,將要去開門門。他又退回來。
夜深人靜,最近似乎有什麼團夥作案?他瘦得跟豆芽似,扛不住,還是開個音響給自己壯一壯膽子。
老板聽到前奏,心安了些。
老板打開卷簾邊上的門。
門前的這一棵大樹,夏季綠蔭重重,是涼快,但一到晚上,層層疊疊的葉子把路燈遮了大半。
老板的這一間藥店門前,尤其昏暗。
對方要是穿著深色衣服,或者都能藏在夜色裡。
來人穿著白衣,立在門前。
老板看清了。
來人的長相,那叫老天爺賞賜,龍眉鳳目,鼻子高挺,唇薄,上翹。
人長成這樣是賞心悅目,但老板說:“靚仔,你守在我門口扮鬼呢?以後你溫柔一點,你知不知道我天生膽小如鼠,不,我見到水溝邊的老鼠大得跟隻貓一樣,比我的膽子還大。”
“買藥。”
“進來吧。”老板轉身又說,“關門,彆讓老鼠進來。”
孟澤拉過卷簾小門。
“嘩啦啦”的金屬響讓老板頭疼:“你買什麼藥?”
孟澤把處方遞過去。
老板接過一看:“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要去醫院複診一下,讓醫生給你瞧一瞧,你這病是好轉了,或者……呸、呸,就是好轉了,好轉你就得減藥。”
音響聲大,老板提高音量說話。
孟澤轉頭。
兩個木音響擺得整齊,這時正傳出聲音:“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兮。”
孟澤過去,一下按了暫停鍵。
藥店瞬間安靜,老板聽見外面不知什麼發出的“啾啾”聲。
“我膽小,你要乾什麼,你先吱一下聲。”老板疊起藥盒。
孟澤兩手插在口袋:“我的錢包被偷了,今天先賒賬,明天再還。”
“遇到小偷了?你報警沒有?”
“沒有。”
“為什麼不報警?”
“我不是丟了錢。”
“你丟了什麼?”
“我丟了一張畫。”孟澤的手指在音響播放鍵來回摸,淡淡地說,“我遇到那個小偷,我弄死他。”他輕描淡寫。
老板卻覺得他不是玩笑。
老板剛才下來,隻開了一盞燈,他在亮處。
孟澤那邊昏黑著,一雙眼珠子又仿佛發著光。
老板一哆嗦:“有事找警察,彆衝動。”他不敢再問,生怕刺激到孟澤。
孟澤接過藥袋子:“謝了,謝大哥。”
老板姓謝,名山河。
既然彆人喊他一聲大哥,謝山河覺得還是勸一勸吧:“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一個人埋頭吃藥,當然了,我不是讓你停藥,你得去醫院,讓醫生再給你診斷一下。”
謝山河本想再提醒孟澤,明天記得過來結賬,但他不開口了,他膽小如鼠。
孟澤出去,卷簾門又是“嘩啦啦”直響。
謝山河的妻子披上外套,走出來:“誰呀,大半夜來開門,有事不會上急診科啊。”
謝山河擺手:“沒事,沒事。”
“什麼沒事,你忍氣吞聲,他得寸進尺。”謝山河妻子擺出架勢,“人還沒走遠吧,我就去朝他吼一聲。”
謝山河連忙把妻子拉回來,“彆,彆。”他指了指腦袋,“人這裡有問題,我們不跟他計較。”
“有問題也要看時間啊,擾人清夢。”
謝山河嘟囔:“這病發作起來,也不分白天和晚上啊。”
*
孟澤淌過雨後地面的水坑。
這幾年,樓下的這一扇大門越發沉重,開門“嘎吱嘎吱”響,得大力拉門,門開半扇。
孟澤斜著身子進去。
他上樓很慢,不再兩步並一步。
回到外公的房子,他不會第一時間開燈,而是要抓玄關櫃旁掛著的一個長條東西。
摩挲幾下,他才去開燈。
燈一亮,照出他手裡的紅繩。
繩頭有一個小小燈籠,喜氣洋洋,粗長的紅繩有重量,以前常常甩在他的桌角。
這是李明瀾在一模考前係的發飾。
她後來不紮馬尾辮了,就把發飾掛在書包上,當一個吉祥物。
她的離開很匆忙,來不及收拾東西,發飾也就留在這裡。
孟澤捏一捏燈籠,念著一句話:“哪天我遇到那個小偷,我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