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寶起名字起得焦頭爛。一本漢語字典從頭翻到尾,征詢向斐然的意見,得到的答複都是:“好。”
商明寶:“但是可能平仄有點拗口。”
“嗯。”
“或者這個呢?”
“好。”
過了幾天。
商明寶:“感覺寓意太直白,不夠蘊藉。”
“嗯。”
“那這個!”
“好。”
又過了數天。
“太輕柔了,不夠有力量。”
“嗯。”
商明寶忍無可忍:“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向斐然的答複風格一如既往:“都挺好,但你心裡不滿意的話,也還能再斟酌。”
“你就沒有點想法?”
“有。”向斐然坦然承認:“也想過,但不怎麼樣。”
他從小就在奧賽和生物學裡轉,對數字、英文和分子式的熟悉程度勝過詩詞歌賦文學典故,最大的人文熏陶來自於談說月教給他的有關植物學的一切。
讓他給小孩起名字也不是不行,但敲代碼組數據寫論文用不著咬文嚼字,簡潔準確一直是向斐然認為的表達的最大美德,所以腦子裡冒出的字都是諸如“準”、“耐”、“簡(也可以是練)”、“執”……單看行,加上姓後再見。
又鑒於各類好聽植物名都被影視劇裡的丫鬟書童用爛了,所以……
商明寶氣鼓鼓地瞪他:“那你能做什麼?”
向斐然面無表情:“給他們取一個拉丁文名。”
“……”
商明寶低頭戳戳肚子:“bb好可憐哦,都快出來了還沒有名字。”
孕中期後胎動開始頻繁起來,她起初不懂,不是用戳的,是轉的——掌心下意識地打轉著摩挲肚子,護工看見了,大驚失色:“不能在肚子上打圈!”
B超一看,好麼,臍帶繞頸兩周……對於肚子裡的小孩有可能因為跟媽媽互動而把自己勒死的這件事,商明寶表現得十分憂愁:是大家的小孩都這麼傻,還是隻有這兩個這麼傻……
醫生:“大家都傻。”
明寶:“。”
有驚無險,後來他們自己把臍帶繞出來了。
如此,商明寶跟寶寶的互動就變成了戳一戳、聊聊天或者撫住不動。
右邊的是男孩,左邊的是女孩,大的終歸是得多照顧小的,商明寶準備讓男孩當哥哥,女兒當妹妹。哥哥總是拳打腳踢抓臍帶,妹妹則溫柔許多,伸懶腰時頂出一個小小的包,商明寶的手掌一貼上去她就知道是媽媽了,乖乖地不動彈,把手腳慢慢地縮回去。
這套對哥哥不好使,他有時動靜大得讓商明寶懷疑他在裡面遊泳。直到有一次,向斐然的手掌貼了上去,還沒開口讓彆動呢,裡面就偃旗息鼓了。
商明寶震驚無比,心想難道這就是血脈壓製?產檢時當件新奇事說出來,醫生:“哦,那可能
因為他跟爸爸不熟。”
商明寶:“?”
“胎兒很敏感,可以感知到外面的環境變化和風吹草動。爸爸是被當作外界的危險分子了吧?”
“……”
難怪安靜得這麼徹底。
醫生略感奇怪:“向先生沒時間做胎教麼?”
商明寶也奇怪:“做的呀,按你們教的,每天早晚各一次,會聊天、互動,也會講故事讀書聽音樂。但我先生您也知道的,不是那種能babytalk的人,所以念東西的時候多一點。”
醫生:“念什麼?”
“論文或新聞。”
這玩意兒能念出什麼情緒?
醫生:“他是不是把爸爸當智能語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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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四維時寧市已入冬,正逢寒流,是一年裡最冷的那幾天。
從衣櫃裡自然而然拽出一件衝鋒衣時,向斐然神情淡漠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微動。
氣溫稍降的季節是令植物感到舒適的季節,也是讓向斐然感到自在的季節,一件單層內膽或軟風殼就是他出門穿搭的全部。組裡人一感知到涼意,第一反應就是向博又可以穿衝鋒衣了,向博的衝鋒衣是夏天結束的標誌。
起初他們吐槽他怎麼一年到頭的衝鋒衣,後來發現這人一年到頭的衝鋒衣都不一樣……到底有多少件!
有科普的出鏡需求時,向斐然會選擇不帶標的款式,但依然少不了被人扒出來。品牌接著便聯係上了他,希望能簽他當形象大使。
去年生日,商明寶送他的禮物是品牌的專屬設計生產線。是的,正如她在愛馬仕有一條專屬的生產線,向斐然也擁有了一條隻屬於他的衝鋒衣生產線。生產線當然不是指工廠流水線,因為他們追求純手工,因此確切來說是擁有了隻為一個人服務的工匠團隊。
商明寶有充分的把握能看到他驚喜怔愣甚至略微失語的反應,但向斐然思考了一下,問:“就是說我有了一個專屬的裁縫。”
商明寶:“很多人的!要設計、選購面料,量體裁衣,製作,各種複雜工藝比如刺繡……”
“一個專屬的裁縫鋪。”
商明寶:“……”
……
前情種種,酷到隨便的男人忽然產生了一絲反省和叛逆。
他把衝鋒衣掛了回去,摘下一件風衣。
商明寶披著駝色的駱馬絨鬥篷,在與之相連的另一片衣帽間整理貝雷帽,邊說:“我跟sales那邊說了,等寶寶出生後,兩個寶寶要擁有像你一樣的專屬團隊,這樣以後你們可以穿衝鋒衣親子裝……”
那點叛逆瞬間沒了。
向斐然面無表情地將衝鋒衣再次摘了下來,秒速套好,唰的一聲拉鏈拉到頂——
承認了,衝鋒衣親子裝,他喜歡。
做四維時不順利,不是哥哥用手擋臉,就是妹妹擋臉,要不然就是打哈欠,一臉起床氣。
“跟寶
寶商量一下。”醫生調侃道(),很多家長都試過?()?[(),你們也試試?”
向斐然頓了頓,清冷聲線略帶溫柔:“乖一點。”
醫生又等了數秒,發現這確實就是他全部的話,祈使明確,言簡意賅。
——但奏效了。
醫生:邪門的親子關係出現了。
四維影像顯示出兩張十分相似的臉,眼睛雖還未睜,但看得出眼裂很長,以父母的這兩雙眼睛看,隨誰都會很漂亮。小小的鼻尖是翹的,唇形實在是完美,嘴角弧度天然帶笑。
這就是他們的孩子。
商明寶站著,向斐然伏案,用黑色簽名筆在影像背後寫下一串代表年月日的數字:【上午9點10分,與寶寶的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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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孕後期,小孩的胎動少了,似乎知道當下的人類時代是個睡不夠的時代,所以趁出來前應睡儘睡。商明寶嚴格遵醫囑數著胎動,以確認他們的狀態。
她自己的身體也起了很多變化。得益於有一整個專業團隊為她做保養、定計劃,皮膚和體重的狀態都還在她接受範圍內,但維生素呀、鈣呀鎂呀鋅呀,該補的都補著,她卻還是抽筋嚴重,且兩條手臂總麻麻的,根本用不上力氣。
最為難的是晚上。入睡困難,總找不到舒服的姿勢,心悶氣短是常態,一晚上總得起夜四五次。
商明寶一有動靜,向斐然就必定醒,幫她起身,扶她去洗手間,再陪她回來。躺回床上是頗為艱難的一件事,30周之前她還能自己來,30周之後就得靠人扶著摻著護著了。這樣一夜四五次下來,向斐然一晚上的睡眠便被切割成一個半小時一段。躺回去了他也不能迅速閉眼入睡,因為商明寶入睡困難,他必須醒著,確認她呼吸平穩後才允許自己放下心弦。
“不然我們分房睡吧,這些事都可以讓阿姨做。”
一日,她坐在床邊,臉低垂著,眼淚綴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神情倒很寧靜。
向斐然將她的一雙腿抬回床上,靜了一會兒,問:“我是你什麼人?相親來的老公嗎?”
商明寶鼓了一下腮幫子:“我白天可以補覺,你還要上班呢。”
向斐然淡淡地回:“我也有午休。”
商明寶隻好妥協到最後一步:“讓司機接送你上下班吧,你睡不夠,我總擔心。”
她在第四個月時便搬到了稻田莊園這邊養胎,住進來的護工阿姨們更多了,每日將她行程安排得周密又科學。隻麻煩了向斐然,通勤時間驟然從半小時變成了一個多小時的單程。
“這樣你上班路上還能補覺。”
這沒什麼好拒絕的,向斐然便很簡單地說了個“好”。
身體上的疼痛也接踵而來。一到晚上,商明寶的腿總抽筋得厲害,必須靠向斐然用力按她足底或抵她腳掌才能緩解。肋骨被頂得刺痛也不提了,後背的疼是真難耐,像被車壓過似的,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她還是容光煥發的,但身體這些的失控讓她無助且難堪,經常默默地流起眼淚。
() “感覺自己很虛。()”
她用的詞很重,說:我寧願你彆看到我這個樣子,人在力不從心時總是顯得可憐又愚蠢。?()_[(()”
“我明白。”
“你不明白。”商明寶賭氣地說。
向斐然緊緊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雙眼:“我昏迷半年,生活不能自理,醒過來以後坐了半年的輪椅,用了半年的拐杖,用了整整十三個月的時間才恢複到能走能跑能跳的狀態。記得嗎?那時候我連想親你都要你先俯下身。”
商明寶愣了愣,跟他翻起舊賬來:“那時候我想幫你洗澡你都不準。”
向斐然勾了勾唇:“我說過了,我會給你最好的,包括我自己。”
商明寶“哼”了一聲,耳廓微微地泛紅:“所以你現在更應該理解我,最好去隔壁房間睡,不要看到我這麼多力不從心的時刻。”
向斐然一字一句:“所以我現在更理解你,知道在這種時刻,你身邊一定要我的陪伴,誰都不能代替。”
商明寶抿起的嘴巴明顯癟了一點。
“你自己說過的,這些事情工人都會做,但我陪你身邊做的,跟他們怎麼會一樣?”向斐然原句重複,“聽話。”
商明寶眉心擰成一把解不開的心鎖:“可是我這個樣子很……”
“很可愛。”向斐然眼也不眨地說,“不騙你。”
“你什麼審美啊……”
“商明寶是什麼樣子,什麼樣子就是可愛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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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31周時,向聯喬搬了過來同住。
讓爺爺搬過來是商明寶的主意。他不愛待在特護療養院,一直住在山裡。商明寶懷孕後,向斐然兩頭顧,課題也沒法放下,偏偏這三處互相都遠得要命。
雖然誰也沒說,但人老如沙漏,總在倒計時,見一面是少一面。商明寶不願意向斐然做這種顧此失彼的選擇題,何況房子大,人手足,護工都是現成的。
懷雙胎宜靜不宜動,商明寶便從零開始學圍棋,一知半解地陪向聯喬對弈。
“哎呀,下錯了。”
悔棋是她的常態,敲兩下腦袋,不好意思地覷向聯喬一眼,再以迅雷之勢將白棋挪到新位置。
但向聯喬精力還不如她呢,常常在午後陽光中昏昏欲睡,被她悔棋了也不知道。
家裡人及隨寧也常來探望,有時一起來,有時分開來。實在是人多,一來二去弄得商明寶不勝其煩:怎麼天天都在搞接待!
商邵來時便由他陪向聯喬對弈,一下下一兩個小時,傭人過去添茶時很輕手輕腳,回來彙報說:“下得有來有回,很專注呢。”
商明寶恍然大悟:“爺爺是一邊睡覺一邊跟我下棋的嗎!”
向聯喬哈哈笑:“你的棋。走一步讓人看透十步,那後面九步不就拿來睡覺了?”
“……”
商明寶有意見:“爺爺精力這麼好的話,不如給兩個曾孫起名字吧。”
曾孫這詞真讓向聯喬陌生,垂首半晌,說:“我比你爺爺有福氣。”
商明寶靠坐在堆滿軟墊的沙發上,故意活泛氣氛:“我爺爺是高壽,怪大哥。”
誰讓他三十六才解決個人問題的?要是二十五六就認識應隱不就好了。
“爺爺不擅長起名字。”向聯喬道。
“Noway!”商明寶才不信:“向微山、向丘成,特彆好。隨寧的名字也是你取的,我知道。”
被拆穿了,向聯喬也隻是老神在在道:“丘成,微山,隨寧,都是很普通的名字,是當平平無奇的普通人,小小的成就,小小的山,隨遇而安。”
“我也沒想他們取得多高的成就,成為多了不起的人,隻要正直、端正、快樂就好,如果在這基礎上,他們剛好成就了事業,實現了遠大的理想,那就是額外的獎賞。”
中庭灑落陽光,向聯喬坐在輪椅上默默地一言未發,臉上微微地笑,皺紋微微地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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