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1 / 1)

明寶斐然 三三娘 12203 字 2個月前

分手後,向斐然睡了這幾年來的第一個長覺——超過六小時。

很奇怪,夢裡在趕飛機,腳步越來越匆忙,穿越重重人潮。

“趕不上了”的焦灼貫穿了他的身體、攆著他的腳步。趕不上這趟飛機,他這周就見不到商明寶了。

他必須趕上。

在趕不上飛機的恐慌中驚醒,第一時間是摸手機,想再看一眼自己的電子登機牌。摸了個空,反倒是身上的被子觸感鬆軟又陌生。

清醒了將近五六秒後,才看清病房環境。

“你總算醒啦。”方隨寧出聲,到他床邊坐下,眨眨眼。

她剛好在紐約參加夏日戲劇節,接到她媽媽向丘成電話後趕到醫院,與他的同僚交接了下基本情況後,就一直守在這裡。

“你要不還是檢查下身體吧,回國以後。”方隨寧給他遞了杯水,“聽你同事說,你吐了好大一口血。”

在聯合國大樓的街角看到有人圍著,本著熱心助人的國人精神上前,結果卻發現是他。下午還舉手投足充滿領導力的他,此刻半跪著,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撐在地上,鮮紅的血縱使在夜色中也足夠醒目。同僚驚嚇到,以為他遭到搶劫或槍擊,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外傷口。

混亂中,隻聽到他反複地說著一個名字,以及“彆走”。

向斐然對那些場面的記憶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記得是哪位同僚送他的。那個場面,整個場面,如何告彆,她最後的眼神,裙子,完整又徹底地從他的意識裡消失了,變成一段突兀的斷檔。

向斐然很自覺地喝下了半杯水,看了眼日曆,說今天下午還有兩場會,他得走。

方隨寧:“……”

她在這裡守了整整一晚上都沒睡,向丘成都急瘋了,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向聯喬也活不了,打了十幾通電話過來跟進。他倒好,睡醒了天亮了,要他媽去上班了?

“哥哥,沒有人規定你在悲傷欲絕時也得保持冷靜和高效率,好嗎?”方隨寧公式化微笑。

“我沒有悲傷欲絕。”

他說著就要掀被子下床,被方隨寧輕而易舉地摁了回去——真是輕而易舉,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而已。

方隨寧:“你都虛成這樣了,就彆逞強了吧?”

向斐然咳嗽了一陣,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了,說:“吃飯。”

方隨寧讓護工去買飯,就著他床沿坐下,安靜了一會兒:“你可以表現出難過和脆弱的,斐然哥哥。”

向斐然的堅硬有了一絲裂縫:“你都知道了。”

“知道。”

她一無所知,情急中給商明寶發了信息。她來了,就在後半夜,在床邊坐下。

她的動作像演一出默劇,起初是將手貼上了他的臉頰,停了許久後,伏下身,將自己的臉與他的臉相貼許久,一言不發。

她跟方隨寧說了分手的事,方隨寧不敢置信,問她知不知道向斐然在籌備求婚。商明寶

說知道,但是現在不合適。

“我看不懂你了,商明寶。”

“是我的錯,我配不上現在的他。彆告訴他我來過。”

方隨寧轉述:“昨天你一副馬上就掛的樣子,我發了消息給她,她告訴我你們分手了。”

向斐然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些波瀾,垂著眼:“她來過嗎?”

方隨寧知道他想聽什麼答案,但她隻能殘酷地撒了個謊:“沒有,就讓我好好照顧你。”

向斐然勾了些唇角,“辛苦。”

方隨寧想打爆他的腦袋:“你能說點人話嗎?”

向斐然安靜數秒,蹦出平平淡淡的一句:“方隨寧,我挺難過的。”

這就是他的人話了。

十二歲那年,談說月的葬禮後,回到山中,她吭哧走了好遠的山路,在他常去的那個山坡上找到了他。他什麼也沒乾,隻是躺在草上曬太陽。暮春的陽光曬在他的臉龐上,從模樣看,根本看不出他經曆了什麼。方隨寧那時不懂,十二歲衣食無憂的小屁孩能懂什麼呢?問,斐然哥哥,你不難過嗎?那時的向斐然也說,挺難過的。

方隨寧忍不住問:“她有彆人了嗎?”

可是看昨晚商明寶的表現,又不太像。她對他還愛著,她看得清楚。

她知道他們進行了這麼久的戀愛長跑,聚少離多,又都處在學生轉向成人的劇烈變化階段,有諸多難關、諸多疑惑,孤獨感常伴隨挫折侵襲而來,而偏偏雙方又都那麼閃耀、條件優渥,身邊絕不缺人雪中送炭、噓寒問暖,被人趁虛而入這種事情,雖然唏噓,但也算常見。

“沒有。”向斐然讓她彆亂猜:“是我們自己之間的問題。”

“我不明白。”

向斐然扯了下唇角:“你跟你那位前男友分分合合十幾次時,我也不太明白。”

方隨寧沒料到他這種狀態下還能噎她,冷哼一聲,“少來笑我,說不定你們也分分合合。”

“不會。”

“可是你就是很愛她。”

“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愛她的。”向斐然目光平靜。

他也不是生下來就被設定了程序,非愛她不可的。他無非隻是要回到不愛她的狀態而已,跋山涉水,總有一天。

方隨寧不再特地開玩笑鬆泛氛圍了,正好護工送了餐食進來,向斐然略吃了一點,接了來自同僚的兩通慰問電話,問方隨寧:“真不能走?”

方隨寧指著門口:“你走到那兒試試呢?”

向斐然依言走了,單人病房不大,越過床,短短三步的距離,一陣暈眩猛然襲上頭頂。扶著門框平複了一會兒後,乖乖地回來。

“醫生都說了,就算底子好也不能折騰啊。”方隨寧叉起隨餐附送的一小塊蜜瓜。

“給我找點事做。”

方隨寧一臉“excuseme”,“玩手機啊。”

“現在看不進去文獻。”

方隨寧:“?你懂不懂什麼叫’玩‘手

機?”

向斐然隻能拿起手機。屏保是他和商明寶的合影,他換了,從係統裡隨便選了張風景圖,點開微信,看到她還在他的置頂,試了數次,那個「刪除對話」的紅條出現又滑回去。

還是舍不得。

那就不對抗了,順其自然吧。也許商明寶會把他刪了。

他後來開始整理相冊。相冊分門彆類井井有條,向斐然長按那個名為“商明寶”的相冊,刪除了裡面所有的照片。

方隨寧下午還要參加劇團的排練,吃過午飯後便匆匆地走了,走之前叮囑他不要掙紮,安心躺平。

“對自己好點。”她手指指著他鼻尖說,被向斐然蹙眉移開,“少沒大沒小。”

方隨寧沒想過她一走,向斐然臉上的神情、眼眸裡的所有色彩都在一瞬間消失殆儘。

病房裡靜得讓人難以忍受,靜得像一個壓力球,擠迫著他、封閉著他、喧囂著他。他耳朵裡的蜂鳴一刻也未停止。為了蓋過這個聲音,向斐然打開了壁掛電視,找到了最沒營養最嘈雜的一檔節目,認認真真地看著,像看學術報告。五分鐘後,他滿身冷汗地下床,鎮定走到洗手間。

伏到洗臉盆上的那一刻,一團鮮血再度毫無預兆地嘔了出來。

原來真的會吐血。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向斐然會覺得他的同僚在誇大其詞,而方隨寧進行了二次渲染。

他怎麼會吐血呢?他覺得自己一切都還好,昨晚上的錐心之痛隻是一瞬間,他現在很平靜,心態平穩,對於失去商明寶這件事,他曾經每夜惡夢,但真的發生了,似乎不過如此。

為什麼會吐血?

洗臉盆裡還有方隨寧剛剛洗手後留下的水跡,漸漸地稀釋著這一團比昨晚稍黑的血。

向斐然目光感到陌生地靜看了會兒,撥開水龍頭到最大。

雪白的瓷盆恢複到了潔白,他抬臉,看到嘴角的血跡後,面無表情地用大拇指撚抹過。

兩天後,整個會議行程結束,向斐然跟團隊一起回國。回國前的一個聚會在西五十六街附近,鬼使神差地,他上了樓,來到他跟商明寶曾經住過的公寓。

插不亮的聖誕樹,三天的暴雪,冰箱裡的小鴨子,從鞋底和褲腳泥土裡種出的二十四株植物最後都被商明寶精心養死了,在望得到哈德遜河的窗台上,他第一次親吻到了他心愛的姑娘。

如果是影視劇,也許會正巧碰到新客入住,工人搬出舊床墊,他們會駐足寒暄幾句,他會說我曾在這裡住過。但沒有,房門緊閉,唯有門牌被換了個新的款式。

向斐然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他不知道在醫院的那天,方隨寧曾在排練途中接到商明寶的電話。她問他情況怎麼樣,方隨寧說他隻是氣急攻心,全身檢查什麼的,還是回國再做吧。

她聽得出商明寶的擔憂、自責和強忍著的想跟她多聊幾句向斐然的渴望。

方隨寧不是沒脾氣,她多想狠狠地罵她一頓,指責幾句,問她知不知道向斐然連戒

指都挑好了,價格夠她從頭再從紐約折騰到巴黎一次。但方隨寧忍住了,因為她什麼不了解,沒有置喙的餘地。

她還想問問商明寶,你會不會後悔?向斐然這個人,把一件事做到極致後,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他不是會在原地等的人——你在做決定前,有沒有充分、確切地了解過他這一本質。

那天的午後,方隨寧的排練廳漫漶在陽光與塵埃中,向斐然的病房外有一道身影停了很久。

多想走進去,若無其事地問他還好嗎,讓他保重身體。假裝這兩年的事從沒發生過,她沒出口傷害過他,她帶著對他的堅信一往無前,前路是莊嚴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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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後,向斐然的第一件事是找向微山攤牌,說他會退出公司。

兩個月的時間,他介入得不深,談不上負責不負責的,但向微山很惱火,在辦公室裡砸出煙灰缸。

向斐然在原地沒動,隻偏了偏頭躲過。

“你就一點都不擔心配不上她出局?就算沒有伍家,她也有大把的人可以選,靠你那點工資績效——”

向斐然蹙眉打斷他:“分了,彆再囉裡八嗦的。”

向微山萬萬沒料到他們會分手得這麼快。

他心裡遺憾呢,要是商明寶能再愛他久一點,伍家的謠言再烽火四起一點,他就能更從容地拿捏他、布局他、掌控他,時間一久,就容不得他脫身了。

幾天後,鄭奧來找他,帶著閃閃。

小孩子長起來真快啊,一眨眼已經能跌跌撞撞地走了,小手抓著向斐然的褲腿。

挺可愛,向斐然蹲下身,指尖在她下巴勾了勾,臉上沒表情。

保姆在後面看得急死了,怕閃閃哭,心想豈有這樣哄小孩的。但閃閃爬到了他懷裡,要抱,奶呼呼問:“我可以跟你香香嗎?”

香香就是親親,是她最高規格的親近禮,鄭奧那些學生沒一個有這待遇的。

向斐然:“不可以。”

說著真抬起手,將小孩湊過來的臉用掌心蓋住了。閃閃哭鬨了會兒,但她眼前的男人不為所動,隻輕聲說:“彆鬨。”

鄭奧笑起來,從他懷裡接回小女兒抱著:“以後閃閃要是叛逆,說不定找你你能管。”

聊了一陣,她把話題自然地引到了想去的地方:“其實你現在轉方向是完全來得及的,我看過你實驗室的課題,給你三年足夠完成那些了,這當中你完全可以慢慢地學。”

鄭奧說話循循善誘,像在跟學生談心,“哪怕不是為了你媽媽,是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全人類的健康呢?生命科學有那麼多待攻克的難題,解決了哪個都可以造福上千萬乃至上億的人、子孫後輩。”

她溫柔地看了眼懷抱裡的閃閃,接著看回向斐然的眼睛,很真誠:“斐然,我知道植物學不是你的第一誌向,彆讓你媽媽的悲劇困住自己。”

向斐然對她談不上好惡,態度隻是慣常的冷淡而已,淡淡反問:“就算我要回到這個領域,全世界有那麼多的藥

企和實驗室,我為什麼非要回到「微山生命」?”

鄭奧張了張唇,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請回吧,我沒興趣加入你們的股權之戰。”

底牌被點明就沒什麼好玩的了,鄭奧隻能失望地搖了搖頭,語氣有點重:“斐然,我真為你感到可惜。”

向斐然這次真笑了,哼笑一聲,兩手揣著褲兜:“是誰給你的傲慢,覺得人類高於動物,動物高於植物?影響因子嗎?”

對於PI全身心回歸課題組這一事,四個博士生和博後喜極而泣,也不管向斐然同不同意了,死活要給他慶祝。

向斐然先是被他們騙出實驗室,再是被他們騙出樓,最後被強行塞進計程車。擠著他的博後猛拍座椅:“師傅快開!”

司機師傅配合得很,一腳油門將車轟了出去。

聚餐在附近的商場,四個人揚言請客,吃了一桌昂貴精致的預製菜,最後單被向斐然買了。

回園區,讓計程車在門口停了,慢慢地散步回去。

隨著跟根特合作的敲定,需要派一個人去比利時那邊一年。四個人都想去,但又都各有各的牽掛,林犀抓住了這個機會。郵件和簡曆到根特那邊已經有兩個月多,她也一直在做手上工作的收尾,但此前向斐然很少在實驗室,她逮不到機會問他。

這會兒她終於了:“根特那邊有答複了嗎?”

向斐然頷首:“下個月,你可以提前熟悉下那邊的項目。”

林犀覺得他有哪裡不太一樣,具體怎麼不一樣,她說不出。她覺得……向斐然像一道影子在活著。雖然還是跟以前一樣平靜、簡練、乾脆,但多了一份抽離感。這分抽離讓他變得比以前溫柔,也比以前更冰冷。

她觀察了向斐然好幾天,在那晚,她留到最後一個。已經十一點,但向斐然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林犀鼓起勇氣問:“向博,你是不是跟明寶分手了?”

電腦前的向斐然明顯頓了一頓,聲線淡淡響起:“彆打聽你導的私生活。”

林犀立刻確定了,跟他說少喝點酒——

她發現向斐然桌前的威士忌空得很快。

過了數天,是商明寶的生日。林犀知道,因為以前在哥倫比亞大學時,曾聽他提過一句,她莫名記住了。

果然在盛開荷花的池塘邊找到了他,研究遇到關卡時,他會來這邊靜坐思考。

斜坡有些陡,荷葉上盛著露珠,在月光下閃光。

林犀在後面站了會兒,被他發現了,問她:“有事?”

“沒,怕你喝多了滾下去淹死。”

向斐然勾了下唇,“神經。”

拎起啤酒瓶起身,從斜坡上涉月影而上的。

“我還有幾個問題問你,是關於根特那邊的,有點理不清。”

向斐然靠上了一棵樹,兩條胳膊環抱著,手裡握著那瓶棕色玻璃瓶的生啤,瓶頸從他胳膊下冒出一截,像古代劍客抱著劍。

“問吧。”他閉著眼,不知

道是養神假寐還是喝多了犯困。

月光照著他的臉,在深刻清絕的五官上留下淡影。

林犀問了好幾個,向斐然有的答得很快,有的思考一下,說:“等我明天酒醒了再告訴你。”

林犀忍不住抿唇笑,問完了,大著膽子說:“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本來很擔心你。”

“不必,不會淹死。”

“嗯,我看你也還好。”

除了酒是喝得快了點,數據跑得也快了點,弄得他們四個欲哭無淚,懷疑他是不是想在五十歲前卷上院士。

默了默,她像是打趣著問:“你之後還會喜歡彆人嗎?”

“看緣分。”

他一句看緣分令她懂了,在他過往人生的清單裡,沒有另一個令他目光停留的緣份。他的緣份隻可能在新的人上。

“其實……”林犀聳了聳肩,舒出一口氣,“我本來以為你們會一輩子的。沒想過你會失去她。”

向斐然安靜了會兒,“我確實失去她了。”

他是說給自己聽的,一句平鋪直敘的陳述。心臟的抽痛還是不可避免,但他波瀾不驚的神情隻蹙了下眉。

林犀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兩人之間便安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林犀看著他閉眼靠著樹乾的姿勢,聽他的呼吸,想,他不會睡著了吧?

真睡著了。身子歪了一下,眼看著就要往一邊栽倒,林犀出聲提醒:“向博!”

其實還是能扶一下的,但她隻往前了半步,因為多少年來都不敢,對他的望而卻步刻在骨子裡。

向斐然沒來得及,腦袋撞到旁邊那棵樹乾上,樹影撲簌一陣輕晃。

“……”

向斐然捂住額頭,原地默了會兒,假裝無事發生,說:“走了,回去睡覺。”

博士生樓和教職工樓在不同的方向,沿著樹影下的柏油路走了一段,到了岔路口,向斐然跟她點了下頭,徑直往自己的那個方向走。

數步後,他停了下來,半回頭:“林犀。”

他的眼被影子塗抹,鼻尖被月色點亮,輪廓如此流暢。

“哎!”林犀應了一聲

“好了根特好好乾,否則彆說是我的學生。”

林犀愣了愣,用力地點頭,“嗯”出一聲。

日子到了她該暫彆實驗室的那一天了,她完成手上的所有工作,交接清晰所有進度,脫下了實驗室外袍,掛上前,從四四方方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藥瓶。

息斯敏。

從知道他對蝦類過敏後,她就一直帶著這個在身上。她從沒有用上過。

息斯敏,就是她這場暗戀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