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前的日子,在各種各樣的道彆前度過。
向斐然先退了波士頓那邊的房子,出清了所有生活的用品,將剩餘的行李打包回了紐約。
他對波士頓沒什麼實感,兩年下來,他並未在這個城市開展什麼具體的生活,而隻生活在實驗室、公寓、樂隊排練室及去機場的路上。
哈佛的華人博士及博後很多,彼此間形成緊密的圈子。他在來哈佛前,消息便已在這邊流傳開來,說什麼的都有,有講他來之前那篇被Nature(news)關注到的有關氣候變化對高山植物物種形成與滅絕速率影響的文章,有講留美博士圈唯一男狐狸終於花落我大Harv.的,也有曾經高中一起卷過奧賽的熟人漫說他過去如何風頭無倆的,聊了一陣,忽而有人冒出來說,他是學閥世家,一路有大牛保駕護航。
生物賽道,又姓向,不難聯想。
向微山是著名的學者商人,成果等身。生物醫療投資領域風雲變幻,「微山生命」縮水的市值在兩年間重返巔峰,作為創始人的他也再次風光無限。
在此之前,並沒有什麼人將向斐然和向微山聯係在一起,因為向斐然過於低調,從龍膽科類群著手的分類學係統發育與演化課題,無論如何也都稱不上是明星課題。沒有人會覺得,一個走到哪都眾星捧月的知名學者,會放自己的繼承人去到這樣籍籍無名的領域。
這是學術圈最愛的八卦,果然熱鬨了好一陣子。但向斐然的履曆如此清晰,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少年天才,於是向博的學術清譽便還是得以保全了下來,被單獨拎出來鞭屍的,是另一個研究生。
在學校裡碰到同父異母的弟弟,向斐然內心沒有波瀾。
向微山本家姓周,被親生父母認回去後,為了感念向大使的收養恩情,他沒有改姓,但跟第二任妻子誕下的兩個孩子還是改回了“周”姓。周耀一直自詡是向微山的“正統”長子繼承人,最大的煩惱是為了裝天才真他媽辛苦,尤其是在前面還有個真天才襯托的情況下。
周耀的哈佛研究生offer是向微山合作實驗室運作下來的,他在國內的履曆確實也打造得很完美,但真到了科研一線,沒視野就是沒視野,沒思路就是沒思路,先天短,後天補不了,過了一年十足窩囊的生活,被留學生圈賜名代稱“大子”,不是“太”,因為他沒“一點”真東西。
周耀本質上並不在乎這些聲音,這些小鎮做題家的聲音隻有傳到向微山耳朵裡時才有意義,否則一律歸為酸雞酸語。他過的依然是學閥二代、紈絝子弟最典型的生活,香車寶馬,揮金如土,眾星拱月——如果向斐然不來的話。
周耀能發揮的餘地不多,唯一的優越感隻有生活品質,便很熱衷到他面前炫富,開個跑車啦,帶個超級大網紅美女啦,從頭到腳的名牌啦。但這樣能獲得的快感很小,得靠他自己腦補,因為無論怎麼耀武揚威,向斐然看他的眼神都沒點波動,僅眉心微蹙,也從不上鉤。
好不容易遇到他身
邊跟著個女孩子,周耀降下邁凱倫的車窗,吹了聲口哨:“靚女,坐我副駕駛?”
商明寶教養很好,克製著沒翻白眼,小聲問:“誰啊?”
向斐然神色冷淡:“不認識。”
周耀摘下墨鏡:“不認識?哦,你媽死了,我媽在度假,所以嚴格來說我不能算你弟?”
向斐然停住腳步,沒多話,隻是將揣在運動褲兜裡的手伸了出來,不是很耐煩地對他勾勾兩指。
周耀真下來了,推開車門拖長調子問:“怎麼——”
下一秒,拳頭招呼到了他臉上。
砰!地一聲,邁凱倫被撞出悶響,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年輕人口鼻掛彩,隻覺得腦袋嗡嗡的反應不過來,耳邊聽到女人尖叫聲,神情懵著又挨了好了好幾下。
視線清明過來時,才看清了一手扣著他下頜的男人。他脖子被掐得很緊,臉被迫抬起,鼻骨被揍歪了,姿態很不光彩。
眼前的男人還是沒有任何表情,隻有掩在額發下的狹長雙眼鋒利冰冷,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嫌命長?”
這是商明寶第一次看到向斐然動怒,或者說失態。他沒留餘地,冷白的指骨膚色上泛起一層紅,有血從皮膚傷口處滲出。
買了碘伏和繃帶,她幫他處理包紮,動作生疏笨拙。
“你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怎麼過得比你好啊?”
周耀開的超跑不便宜,商明寶不清楚在美國的售價,但在香港要四百多萬。
向斐然淡淡地說:“腦子換的。”
商明寶沒忍住,噗地一笑。她繃帶打得太難看,一點輕傷被她包紮成了快爛的那種,向斐然拆了,拿起創可貼遞給她:“這個。”
商明寶對他的舉動很有意見:“反正我也弄不好,你自己貼。”
向斐然淡然而正經:“你貼好得快。”
“……”
商明寶翹起唇角,一邊說著沒有科學依據,一邊給他貼上兩個,妥帖地壓好:“不要碰水。”
“從今晚上開始,還是等你走了開始?”
商明寶:“……”
“隻能等你走了開始。”
發生這麼大的衝突,他看上去還是波瀾不驚的。隻有在被他抱著時,從他比平時更久的擁抱中,商明寶才感受到那股沉靜的悲哀。
不是難過,也不是悲傷,而是悲哀。他脫離出來了,似乎在處理彆人的事,觀察彆人的人生。
這件事驚動了雙方的PI,繼而是校方。周耀保持了勉強的理智,忌憚到向聯喬的身份,他沒有報警,但堅持要校方做出處理,取消向斐然的聘用。博後說破天也就是個臨時工,他覺得他的要求沒問題,但哈維教授力保,跟校方連發三封郵件據理力爭留人。周耀的PI則委婉地表達了愛莫能助彆來煩他的意思。
過了一天,正在灣區談合作的向微山親自飛了過來。
兩個都是親兒子,向微山平息事態。出校方辦公室,等在外面的隻剩下周耀,
向斐然已經離開了。
問清楚前因後果後,向微山動手教訓了小兒子,並打電話給了正在深夜熟睡中的前妻,痛斥她的沒教養和愚蠢基因。他有錢,他的子女們都等著繼承他的財產,他的後兩任妻子忙著明爭暗鬥,都怕他。聽人盛怒之下侮辱,前妻也忍了。
為了賠罪,向微山約向斐然吃飯。知道他一定會拒絕,便直接去他辦公室等他。
商明寶後腳來了,跟他打上照面,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是否該打招呼。
向微山早就調查出了她的名字,但對於她的家世,他未曾確定。向聯喬身正,也提防著孩子們借他結黨營私,故而向微山從未真正摸透過他的關係。將商明寶聯係到香港商家,隻是向微山的猜測。
“我和你的哥哥見過一面,他正在挑選內地的合作夥伴。”他漫不經心地說著開場白,“他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
商明寶嘴唇微啟,眼神輕怔,那是聽到家裡人後本能的鬆弛——雖然隻有一秒,但對向微山來說已夠了。
向微山倒真有點納罕了。向斐然,挑了個這麼高不可攀的女朋友?
是想借勢擺脫他這個父親,還是說,他其實也不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麼淡泊名利無欲無求?
“聽說周耀對你出口不敬,我已經教訓過了他,今天再代他向你道歉。”
商明寶說不出“沒關係”,隻抿著唇,身體站得緊繃而筆直。
向微山笑了笑:“斐然也是我的孩子,我沒道理厚此薄彼,隻是他很倔強,不肯用我的錢,連帶著他爺爺——也就是我父親的錢,他也不用。你這樣的家世,要跟著一起承受他這份倔強,委屈你了。”
商明寶覺得他的話語刺耳,明亮而圓的眼眸情緒明確地瞪著他:“我不知道叔叔你是什麼意思,斐然哥哥對我很好,我沒有受過任何委屈。”
向微山笑容更深:“那麼,也就是說,他是全心全意竭儘全力對你好了。”
“當然。”商明寶斬釘截鐵地說。
向微山這天沒等到向斐然從哈維教授的辦公室出來便離開了。但他沒有離開美國,完成了灣區的合作考察後,他再次來到哈佛,找到向斐然。
“找了個這麼有錢的女朋友,怎麼不跟爸爸說?”
向斐然目光瞥向他:“你想說什麼?”
向微山太喜歡他的聰明和不講廢話,交鋒起來,帶給他無窮激賞和樂趣。
“一直活在金字塔尖上的人,向下兼容是很辛苦的。有情是飲水飽,不過時間久了,她不說,難道你自己不覺得在委屈她?她因為愛你而受劫。”
向斐然某些混不吝的色彩隻在向微山面前才會出現,這些混不吝裡難得保留了他年少時的輕狂,唇角半側微勾,眼神譏誚冰冷,但不多說一個字,因為這聲哼笑已經把他要說的話說完了。
向微山很耐得住性子:“斐然,爸爸的事業,也有你的一份。”
“她會回到她的金字塔,我也會在我該在的位子。省省。”
“你也是金字塔尖的人。”向微山眯眼,“你爺爺是享副部級待遇的外交大使、國際關係學院的榮譽院長,你媽媽是最優秀的植物學家之一,你爸爸白手起家靠這裡——”他點點自己的腦子:“獲得了百億身家,你,天才——你告訴我,你該在什麼位子?”
向斐然沒有耐心多說,抬步即走。
在哈佛博後站的兩年,向微山找他的次數比以往多得多,每次說的都是這些。「微山生命」被淘汰出了商宇集團的內地戰略合作備選後,他暴露本性大動肝火了一回,罵向斐然不知好歹。
再過了一陣子,大約是察覺出了向斐然在談一場倒計時戀愛,經濟的差異並不足以成為拿捏他的痛處,向微山便偃旗息鼓了,如一頭野獸湮回叢林深處,斂去生息,等待著下一次的進攻時機。
他不知道,他的長子太善於斂藏情緒,他日複一日說出口的“她因為愛你而受劫”,並非沒有回響。
將波士頓的一切閒置出清後,請過了所有該請的飯,向斐然最後跟商明卓吃了一頓飯。
商明卓拿到了副研究員的聘書,打算在波士頓久居。被許多人詬病的漫長冬季,她很喜歡當中的冷冽和清醒。
“你走了,小貔貅也不會常來看我了。”她跟他碰杯,難得地在這場道彆裡感到了一絲不舍。
小貔貅是她給商明寶取的新名字,因為商明寶每個月十五萬的零花額度還是沒有提升,整天靠販賣信息差在哥哥姐姐們這裡勒索要飯,或者靠撒嬌來消除債務。
哥哥姐姐們念她要學這學那、買寶石、買裙子鞋子,睜一隻閉一隻眼接濟她。沒有人知道,她藏著商檠業給她的五百萬美金呢,一分沒花,確實是一個隻進不出貔貅本色。
“也算當了一場同事,送你個禮物。”商明卓打開手機,發了一張圖片過去。
這似乎是一場很歡樂的宴會,水晶燈下金片如雪,落在一個少女的頭頂、肩上,粘在她大笑的臉上。她仰著頭,笑得隻見牙齒,眼睛彎成了兩彎月亮,鼻尖抹著淡奶油,十個手指上也都是奶油,粉色的蛋糕裙隻剩下下半截了,上身唯餘一件吊帶,平直的肩膀下兩條胳膊瘦條條。
“是她十八歲生日宴的afterparty。”商明卓揭曉答案。
向斐然看得太久,商明卓不得不提醒他:“這是發給你的,你可以存下來慢慢看。”
向斐然這才略略失笑,自嘲且釋然,點擊了保存,“你說得對。”
“我還有很多她可愛的照片哦。”商明卓挑眉:“明年再見時,再發給你新的?”
向斐然帶著這份約定離開波士頓,返回紐約。
回紐約,仍是沒完沒了的飯局。哥大的同事同學、導師、實習生們,西蒙和他的又一位女朋友,21N的樂隊成員們。他自認為已將人生精簡,等離彆擺在眼前時,才知道他還有這麼多的枝枝蔓蔓,而非孑然一身。
“向博,等我回國後還來得及報考你的博士生麼?”林犀玩笑道,“你一定會成為最搶
手的老板。”
湯姆斯請他務必不要再裝啞巴,主唱則發了他很多照片??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都是商明寶來排練室探班時拍的,有時深夜,她趴在底鼓上睡著。
商明寶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湊他懷裡一同看,說這張好看,那張好醜快刪。
“喂,felix,”吉他手舉杯,看著他的雙眼說:“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了,雖然這麼說很不rock,但讓我們乾杯吧。”
向斐然笑了笑:“也許五十歲後,我會回到紐約看懸日。”
那晚,在21N,他們最後演了一支非常非常老的歌,《Mybackpages》,向斐然依然沒有開口,貢獻出一如既往穩定準確有力的鼓點。
他們約好了五十歲後再來彈唱這首,如果誰死了,那就去他的墓碑前彈好了。
深夜出來,依舊繞道到那家不算好吃的日式居酒屋,點上一份不算好吃的拉面。
最後一次了,也許該試試彆的?但最後一次了,有始有終也不錯。
繚繞的熱氣中,他挑起一筷子面,釋然一笑。
他和商明寶都喝多了,該打車回家的,但商明寶一定要拉著他坐地鐵。果然如傳聞中所說的,看到了好大一群老鼠,張牙舞爪的塗鴉,戴兜帽交易葉子的幫派青年。深夜地鐵空蕩,他們坐在一起,商明寶手心都是冷汗,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的。
向斐然緊握住她的掌尖,忍不住笑:“滿足了?”
商明寶湊到他耳邊:“你走了就沒彆人可以帶我體驗這些了。”
向斐然垂眸,眸光深沉:“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東西你不需要體驗?不是好東西。”
如果不是她心血來潮,他根本不會帶她走進地下鐵。
商明寶仰起下巴看他。車廂內的燈閃爍了一下,跳黑,她湊上去吻他。
這個吻從一開始就有濃烈的失控色彩。他們去了西五十六街,從出電梯開始便迫不及待地貼在了一起,互相扯下外套。鑰匙上的毛絨掛件來回晃蕩了數次,鎖孔才被精準插入。
門開了,顧不上開燈,一路跌跌撞撞從玄關吻至臥室,向斐然不再忍耐也不再克製,嫌慢,將她托抱而起,一邊吻一邊壓到床上。
是因為喝多了,失控了,他才會幻聽到商明寶的一聲“老公”。
是因為喝多了,失控了,他才在第二聲氣喘籲籲的陌生稱謂中,發現不是幻聽,而是商明寶真實發出的聲音,帶著酒意、香味和熱氣的,帶著鼻音的,纖薄顫抖的,好像壓著什麼巨大的情緒的。
是因為喝多了,失控了,她才會……這麼叫他?
交往了整整三年,親密深入何止上百次,她從未這樣叫過他,最撩撥的是向老師,最讓他難以抑製的是斐然哥哥,被他弄得疼了時是向斐然,哭起來時是混蛋。
她從沒這麼叫過。
向斐然怔住,從浸透了酒精和不舍的占有欲中,如被針刺般清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