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寶的身體被勒得很緊。因為太緊,她感到了擁抱著她的這具軀體的顫抖。
那是冷極了、痛極了的顫抖,是人在抵禦極寒時的顫抖,是人在抵抗劇痛時的顫抖,從骨頭和肌肉的縫隙中一陣一陣地顫抖出來。
不知道是為了對抗這種顫抖,還是怕她像流沙一樣消失,抱著她的那具身體越來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她一副纖薄的骨架捏碎。
商明寶動彈不得,隻剩聲帶是自己的。
過了片刻,她輕輕地出聲,叫了他一聲:“……斐然哥哥?”
她的聲音是鮮活的,帶一點不明所以的遲疑,鑽進向斐然耳朵裡時,驅走了那些彌漫天地的風聲。
他的體溫由她的體溫帶動,融化他骨縫裡的堅冰。
向斐然深深地閉著眼,手心貼著她的後腦勺,將她臉紋絲不動地摁在自己頸側:“商明寶,你是想我死嗎?”
聽著他碎亂的呼吸和發抖艱澀的嗓音,商明寶心裡一緊,“我沒有亂走,我隻是——”
她隻是想安撫他,但聽在他耳朵裡卻像是下次還敢的狡辯。他屏著呼吸,扶著她雙肩將她扳正在眼前,但他漆黑的瞳孔裡卻沒有一絲光:“隻是什麼?誰允許你自作主張?你沒有經驗,根本分辨不了戶外的危險,明不明白?!”
商明寶被他凶得抖了一下,不說話了。再度被向斐然壓回懷裡時,她身體軟了下來,任由他禁錮。
直到感到他身體的顫抖平靜了下來,她才問:“斐然哥哥,這裡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
她認識的向斐然,是一個縱使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是一個萬事有條不紊、淡然對待一切的男人,絕不會因為一眼沒看見她,就失魂落魄自亂陣腳至如此。
隻有一個可能。
她疑惑地問:“這裡以前死過人嗎?”
也許是這裡發生過什麼意外,有人喪生或受傷在此,所以向斐然才這麼警覺。
聽了她的疑問,向斐然嗬了一聲,像是半笑,但氣息冰冷。
死過人……
是的,對於一個家庭、一個人來說是滅頂之災的事故,在不相乾的人眼裡,也不過是一句“這裡以前死過人”,無非,再加上一句惋惜的搖頭嗟歎而已。
“沒有。”向斐然吞咽一下,喉結滾動,滾出低啞的一聲:“這裡沒有死過人,你彆害怕。”
談說月遇難的流石灘,在另一處,離這裡不遠,車程三個小時。
他永遠都記得接到救援隊電話的那一個夜晚。趕往機場的那一路,風雨如晦,向聯喬第一次動用關係,讓航班為他延遲了二十分鐘。頭等艙的靜謐讓人難以忍受,直到空姐來詢問是否需要醫療幫助,向斐然才知道自己在彆人眼裡是個蒼白沉默瞳孔失焦的病人、怪物。
搜救工作進行了三天,最後是在山腳的某處找到了她的遺體。
他多想抱抱她。可他不能。她的散落,已不允許他擁抱。
她的死因比她的遺體好拚湊,天氣突變,突如其來的大霧和雪,失聯,迷路,失溫,出現幻覺,脫衣,凍僵,失足或被風吹落山崖。
所有人都認為,這樣的意外不該發生在一個經驗如此豐富的戶外工作者身上,但事實如此觸目驚心。她的帳篷就紮在流石灘下,她做好了一日往返的準備,所以她沒有帶急救毯,也沒有帶頭燈或任何照明設施。
在談說月的帳篷裡,向斐然坐了很久,蛋卷桌上還攤著她寫了一半的工作筆記,鬆木標本夾的標本還是半潮狀態,拍滿了的幾張儲存卡放在收納包裡,防潮箱裡是被磕碰出無數劃痕的鏡頭。她這一生數不清跪下匍匐多少次,為那些不起眼的植物。
她離開後的第五天,她遺留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彈出一則待辦事項提醒:「斐然生日禮物」
她做起工作來總是很忘我,返程日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生日和紀念日也並不在乎,唯有向斐然的生日是特殊。
向斐然一個一個地看她的消費賬單、聊天記錄,一遍一遍地打著電話:“你好,請問是否有一位談女士曾在你這裡預訂過什麼?”
他沒有找到,直到生日當天,才接到了一個固話來電。他走進那家店鋪,去取談說月為他定製的一套畫筆。店主問:“談小姐怎麼沒有來?”
向斐然平靜地說:“她有事,來不了。”
“這是套頂級的筆,每一支筆刷的毫毛都是她親手試過很多次才定下的,她是行家,你可以用很久。”
向斐然從沒有用過。
取走畫筆,他又走進蛋糕店和花店,拿走談說月為他預訂的花和蛋糕。站在路邊等車,他懷抱裡花團錦簇,手邊紙盒芳甜濃鬱,但車水馬龍中,他是如此安靜,臉上不見喜哀。
蛋糕上的蠟燭,被他用手中的煙頭點燃。黑黢黢的室內,火苗躍動在他沉寂的眉眼。那是一雙與十六歲毫不相乾的眼睛,距離他拿下奧賽國際金獎不過數月之彆。
蠟燭燃至最後,突然躥出一束小小的金花。向斐然嗬笑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煙花燃儘後,房間陷入完全的黑暗,他的掌根緊緊貼住灼熱的眼眶。
沒人見過他哭。他隻是變得不怎麼愛說話。
·
聽見他說這裡沒有出過事,商明寶感到虛驚一場,哭笑不得地說:“那你這麼緊張?”
向斐然撫了撫她的頭發:“答應我,永遠不要掉以輕心。”
商明寶遲疑地點了點頭。
紮西也來到了他們身邊,神情緊張地問是否發生了什麼事。得知兩人都安全無虞時,他長鬆一口氣,半笑著批評:“向博,你剛剛跑下坡的樣子才最危險。”
在戶外,任何救人或助他的舉動都要基於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向斐然剛才是絕對的反面教材。
向斐然瞥過紮西一眼,示意他不要多嘴,繼而輕點了點頭:“我有數,繼續走吧。”
流石灘上風緊而氧氣稀薄,蒼茫的景色毫無變化,人很容易因為
目光沒有著落點而變得暈眩。後半段沒有人再有心思說話,隻全神貫注地攀爬。
前車之鑒▓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向斐然讓商明寶走在他之前,命令她嚴格按照紮西的行跡前進。
翻過埡口後,可以望見目的地的那個海子,在微風下翻出翠綠色的綢緞。
海拔太高,連紮西都有些氣喘。歇了十分鐘補充體能和熱量後,再度出發。剩下的路程又回到了礫石和泥土路,沿途都是灰背杜鵑叢,有幾個小型海子在冬季枯涸了下來,淤泥裂出龜背紋。
天陰了。
風驟然帶上了刺骨的涼意,至海子旁,灰蒙蒙的天色下飄起了細小的雪籽。
“這就是。”紮西引向斐然至湖灘邊。
濕潤的淤泥被密集盤纏的草根固定,登山靴踩上去,微微地下陷。在灰黃的草上,幾叢鮮花半開半閉。向斐然蹲下身,指尖托住當中一朵。
“是不是華麗龍膽?”紮西關切地問。
向斐然暫時沒回答他,而是從衝鋒衣口袋裡取出放大鏡,單膝跪在淤泥上,透過玻璃鏡片仔細地觀察它的形態。
葉柄,葉脈,葉腋,花冠,柱頭……從形狀到結構、紋路,他一一辨認。
紮西和商明寶雙手拄在膝蓋上,彎腰等著向斐然的答案。向斐然不說話,他們便也都沒有說話,或者說連呼吸都放輕。
這就是華麗龍膽麼?實話說,除了顏色十分華麗外,其餘模樣都十分普通,與商明寶想像中的大相徑庭。看著,倒像牽牛花呢……但在這樣暗淡嶙峋的高山之上,它的姿容是此地唯一的一抹亮色,確實當得起“華麗”一詞。
“不知道。”向斐然維持著半蹲的姿勢,拿放大鏡的手垂搭於膝蓋之上。
“不知道?”紮西一愕,沒預料到這個回答。
還能有他不知道的東西?他在野外辨識植物的能力讓紮西深深折服,不僅能認,還能說出典故一二,在藏藥典籍裡的名字和當地人的俗稱。他沒賣弄過,彆人問,他便答,什麼科什麼屬什麼種。無法確認到種的,比如杜鵑,全世界植物學者公認的難鑒定,他便也隻謹慎保守地隻給到屬名,絕不會為了裝逼而亂說。
紮西沒問過他確切能辨多少植物,在他心目中,向博認識全世界。
向斐然沉吟:“形態上確實很接近,但這裡海拔高,氣溫低,又是三月份,不應該。除非過去一段時間,這裡天氣持續變暖,或者土壤、水分、真菌有什麼特殊性。”
他抬起頭,對商明寶說:“你拍照,我采樣。”
他需要帶回去做更詳細的鑒定。
商明寶立刻點頭,從背包裡取出相機。她這兩天進步飛快,做事細致,已可以讓向斐然全然放心地將這件事交付於她。
向斐然采了一株完整的植株,裝入采集袋後,貼上標簽和條碼,又在手機文檔裡記錄下采集時間、地點、海拔、生境、天氣、物候期。在采集人這一欄,他寫下了他、商明寶和紮西的全名。
他們忙完,紮西的一根煙也抽完了,
提醒說:“向博,天氣不太好了,我們早點回去。”
沿著原路返回,腳程快了許多。風聲獵獵,從背後往前吹,宛如推著人走,使人心頭湧起緊迫感。抬頭望,天色黑沉,像電視失去信號的雪花片——這是商明寶和向斐然都無法想到的比喻句,因此是浮現在紮西的心頭。
天霎時黑了。
向斐然幫商明寶將頭燈固定好,捏緊了她的手,聲音沉穩:“跟著我,抓緊我。”
他的掌心很熱,有汗濕的潮意,指尖卻冰冷。
景象可怖,從雪山尖湧下的風如嬰兒夜啼,風裡有刀片,割人眼,商明寶全程都睜不開眼睛,眼珠子飆淚。
終於下到平緩地帶,她才知道自己兩腿發抖得厲害。卻不讓向斐然看穿,否則下次他有了理由不帶她,孤身一人走入這樣的風暴。
高山天氣擅變臉,下至草甸,日落光又破開了雲層,澄亮地照射在林緣。
又聞達魯鈴鐺聲。
商明寶有了死境回來的感覺,不真切。回頭看,灰雲壓山頭,恍如隔世。
今天來不及下山,隻能等明天一早。紮西提醒那雨雲過不了多久就會降落到這裡,因此一切從簡。
快速地吃完晚飯和洗漱後,他們各自回帳篷——風,如期而至。
商明寶被命令留在帳篷裡,向斐然出去和紮西一起檢查三頂帳篷的地釘。
帳篷被吹出了旗幟一般響亮的滑動聲,掛在頭頂的馬燈不住地來回晃悠。商明寶屈膝坐在睡袋上,目不轉睛地馬燈,留神著外面的動靜。地釘是她打的,她恐怕自己做得不到位,給向斐然此時額外添加了工作量——或者,會不會忽然被吹飛出來,然後傷到他?
與第一次知道他要去冬季的威斯康星州做多樣性調查時比起來,她對於野外惡劣與危險的想象有了切實的畫面和細節。
就在她坐不住打算鑽出去看看時,拉鏈被拉開,向斐然鑽進來的同時,順手抓住了要被吹飛出去的兩張活頁紙。
他先拉上了外帳門後,才動手脫登山靴,耳邊聽到商明寶緊張地問:“不會睡著睡著,帳篷被吹走吧?”
向斐然笑了一下:“不會,我檢查過了,你的地釘打得很好。”
商明寶長舒一口氣,聽著外面的鬼哭狼號,有種身處末日孤堡之感。
“達魯會被吹走嗎?”她覺得好久沒聽到鈴鐺聲了。
“不會,他被紮西牽到木屋裡了。”
“那它晚上要餓肚子了。”
這頭小騾子可太貪吃了,商明寶半夜三更總能聽到它吃草的聲音,還有它故意拱她帳篷的壞動靜。
向斐然將內帳門拉好,失笑:“你怎麼這麼多事要操心,嗯?”
商明寶抱膝坐著,看著他的動作。直到他忙完了,她才跪著將上半身舒展過去,在他唇角親了一下。
向斐然順勢將她拉到懷裡,垂首凝望著她:“怕不怕?”
商明寶點頭。
原來戶外工作並非
是詩與遠方,而是意外和突發,是風餐露宿,是披星戴月。
“下次還來麼?”
商明寶用力、肯定、毫不遲疑地點頭。
向斐然微眯了眼,目光晦沉地停在她臉上。他沒問她為什麼覺得辛苦和害怕還要來,而是將手貼在了她的臉頰上。隨著他眸色的深濃,他撫著她臉的手也漸漸用力,最後變為卡著她下頜骨的模樣,迫使她纖細的脖子連著天鵝般的頭顱都仰起,仰在他的懷裡。
他吻下去,在獵獵的風聲中。
沒有人知道,外面下雪了。雪粒落在帳篷上,原本該很冷的,但商明寶熱得想脫衣。
夜晚漫長,從現在到就寢時間,還有足足五個鐘頭。
風聲那樣緊,倒不怕被紮西聽到奇怪響動了。
羽絨睡袋被商明寶壓實、濡熱。她的衛生棉條自今早起便沒塞了,換成了薄薄的護墊。但這棉質雪白的東西貼上去時多乾淨,剛剛撕下來時便也還是多乾淨。她清洗好自己後,又墊了一片新的上去,以防萬一。
吻得這樣升溫,防的就不是血,而是溫熱清亮的什麼東西。
指腹觸到幼滑,向斐然慢條斯理地撚了撚,抹到商明寶的鼻尖:“什麼味道?”
水腥味,帶一點奇怪的甜。
他親上她的鼻尖,繼而又去吻她的唇。商明寶想躲,被他掌著下頜固定,被吻得逸出氣喘籲籲的嗚咽聲。
確定她身上方便了以後,他看著她,像是商量著問:“手還是嘴?”
商明寶用力抿著唇,黑發淩亂在藍色睡袋上,搖了搖頭。
“都不要?”向斐然挑眉,溫沉的聲線聽不出語氣。
商明寶自下而上地與他對視著,紅潤的唇抿著,一時沒說話。
她的眼神好像在說,她考慮好了。
曠野裡的呼嘯聲是響,但帳篷裡一切也依舊鮮明。拉鏈被拉下時,向斐然尚能忍耐臉上的波瀾,被她柔若無骨的手托出時,他腦子裡的弦卻嗡地一聲燒斷了。
他動用了全部的忍耐力,呼吸又長又緊,心臟發沉說:“寶貝,這裡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