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寶擰開向斐然的保溫水杯,淺淺喝了一口潤潤嗓子,聽著屋外的聲音。
交談聲好像停了?窗子和門都關著,她聽不清對話的內容細節,單隻聽得到人聲。向斐然的背影就在廊下,令商明寶感到安心。她不敢亂走,拉出椅子,在書桌邊乖巧坐下等待。
“你看錯了。”向斐然臉色變也未變,淡淡地下逐客令:“說完了的話,請你離開。”
“你難得回國,不跟爸爸吃一頓飯?”向微山收回目光,陽光刺在他瞳孔,他微眯起了雙眼。
他有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談說月為他生育了向斐然,第二任妻子則為他誕下一兒一女,現在的第三任妻子帶了一個繼子過來,現如今懷著他們婚後的第一胎,正在美國安養著。
每一任妻子,除了為他生兒育女外,都給向微山帶來了切實的好處。談說月是書香高門的獨女,與她的結合,為向微山帶來了在那個年代難以描述的資源便利,加之談說月自身的極致優秀和好人緣,向微山輕易給自己打造出了溫文爾雅、神仙眷侶的光環。
第二任妻子,是典型的商賈之家二代,給了向微山人生第二個重要十年的資金池。在一些敏感事務上,向微山從不請求向聯喬出面,一來向聯喬清廉,未必願意,二來向微山也很樂意在他面前維持形象以備後續之需,因此這方面,第二任妻子的娘家成為他操盤的手套。
第三任妻子,是比談說月更耀眼的學術明星。談說月畢竟淡泊名利,研究的領域在商業上無足輕重,第三任妻子則不同了,她有數項專利是向微山切實需要的,而他的實驗室和資金剛好也是這任妻子所需,因此兩人算是一拍即合、強強聯手。
人過中年,向微山對一切都很滿意。因為太過圓滿,於是不圓滿的那處便顯得很礙眼、很刺痛——
他沒有一個能夠繼承他事業的孩子。
第二任妻子的一雙子女,撫養權皆在他手上,現如今妹妹在國內念本科,哥哥在美國哈佛讀研,成績一般表現平庸,花錢倒灑脫,秘書月底彙報從沒一次低於幾十萬。
向微山給這個兒子打造了漂亮的學術履曆,有一整個頂尖團隊帶著他。但假的成不了真的,這套履曆能騙得了所有外行和投資人,但騙不過學術圈和向微山。一想到自己親手推出了一個學術混子,向微山就覺得丟臉,連帶著“虎父無犬子”這種話都讓他覺得刺耳。
至於第三任妻子的繼子,向微山還沒大方到那個地步。尚在肚子裡的那個,不提也罷了,總不能讓他把賭注下到七十歲。
陽光刺在向微山的瞳孔裡,他深褐色的瞳孔像一個平靜的無底洞。看著背光而站的向斐然,那種刺痛和垂涎再度從他的無底洞裡攀了上來。
要是,他足夠聽話就好了。
這是他兒子,繼承了他基因、青出於藍的兒子。他的天賦勝過自己,他為他打造了一個百億市值的家產,他憑什麼不要?
“我還有事要忙。”向斐然抬了抬下巴:“不送。”
他形容冷淡,向微山也不惱,自說自話地與他話閒常:“談戀愛了,錢夠不夠花?”
他對向斐然的經濟條件了如指掌,更彆提他還資助著那十幾個山裡的學生。要在紐約體面地談場戀愛,需要很多錢,而向斐然是個連一百塊話費都懶得沾他的人。這麼多年來,向微山一邊看著二兒子每月幾十萬的賬單,一邊看著向斐然退給他的幾百美金話費,心裡不是沒有五味雜陳。
向斐然懶得再跟他多話,轉過身:“我還要吃早飯,你自便。”
房門被他高大的身影擋得嚴嚴實實,向微山沒窺到,也沒打算窺探。合上門,向斐然緊繃的神經略鬆,走到商明寶的身邊:“怎麼自己醒了?還以為要等我叫你。”
他指尖捋過商明寶發絲,揉了揉她剛喝過水的唇。
商明寶兩手抱著杯子,不敢高聲說話,用氣聲問:“誰啊?”
“我爸。”
商明寶愣了一下:“他八點多就上山來找你?他想你啦?”
向斐然失笑一聲,很羨慕她有這樣自然而然的思路。愛裡長大的小孩。
“不是,”他目光溫柔下來,“他來找爺爺的。”
“那他有發現嗎?”
“沒有。”
商明寶這才鬆了口氣,抱住他腰又起苦惱:“可是現在怎麼辦?大家都起床了。”
向斐然忍不住地笑,“我幫你出去放風?”
商明寶不住點頭。
向斐然彎下腰來,要親她時被她偏過臉躲掉。她臉紅紅地嘟囔:“不要,我沒刷牙呢……”雖然她剛剛已經喝了很多水了。
“不要緊。”向斐然卡著她的下頜,但手上沒用力。
“要緊!”
向斐然微歎一聲,隻好退而求其次,親親她臉頰:“走了。”
他拿起手機出門,坐在走廊上將鞋帶係好,抬眼瞥見蘭姨,他勾起唇叫了她一聲。
他找的理由很爛,透著一股子漫不經心:“早餐吃什麼?”
蘭姨剛從餐廳出來,被他一帶,隻好又跟著他返回房子:“明寶還沒起床呢。”
向斐然自然地說:“昨晚上太累了。”
蘭姨瞪他。
“什麼?”向斐然反應過來,略笑一笑:“昨晚上舟車勞頓,難道不累?”
遇到下面的做事阿姨——這是真不知情的,向斐然遞眼神給蘭姨,蘭姨自有說頭,將人支回了餐廳,說客來,需鮮花,命她去布置。
向斐然這才給商明寶發微信,告訴她可以出來了。
商明寶很謹慎,換回了方隨寧的睡衣後才溜出來。但是樓梯口和早餐廳是相通的,雖然有屏風作視野隔斷,仍會被看到。
向斐然在餐廳裡象征性地待了一待便往外走,正巧在樓梯間將她堵住。
“什麼時候起來的?”他站定,兩手插在灰色運動褲的褲兜裡,十分倜儻地站在一束晨光裡。
商明寶支支吾吾:“我……下樓看花來
著……”
向斐然笑了一笑:“習慣沒變?”
商明寶咬著唇,不知道為什麼,跟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裝不熟,她的臉是熟透了。
向斐然抬抬下巴:“回去換衣服,用完早後我陪你看。”
商明寶臉紅得要命了,如蒙大赦般點了點頭,扭頭就往樓上跑。
蘭姨受不了似的搖了搖頭。她認識的向斐然可不是這樣的,不管是小時候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那個他,還是十六歲躲在標本室裡沒日沒夜抽煙的他,亦或是後來沉默寡言從不與人多說一句廢話的他,都沒有過如今這樣的笑、這樣的眼神,更彆提這樣陪人做戲的好心情好耐心。
商明寶洗漱完,也沒工具畫妝,素著臉下樓。
向聯喬已用過早餐了,跟向微山在書房裡談事情。他知道向微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向微山不提,他便也不提,問他對於生物醫藥市場遇冷一事怎麼看。
「微山生命」最炙手可熱時,市值一度逼近兩百億大關,但該領域隨後突如其來的兩年投資寒流,讓它市值蒸發了百分之七八十。這是一道令人觸目驚心的拋物線,向微山卻坐得住、睡得穩。
聽到養父問起,他微微一笑:“風向馬上要變了,不會太久。”
聊了許久,他起身,走到窗邊。向聯喬坐著,看不到院中情形,向微山卻看得一清二楚。
三月的寧市,山花爛漫,草木鬱蔥。那株相思樹被養護得十分好,向微山可在雜誌裡深情地說一句:“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商明寶站在樹下,伸手接住了一簇明黃色的落花。
“是你種的?還是蘭姨種的?”她嗬護著這簇落花,驚歎地問。
“我媽媽種的。”
商明寶不說話,眼眸明亮地等著。
向斐然抿了抿唇角:“她去世了。”
早已猜到這個答案的,如今被他親口承認了,商明寶低下頭來,找著話:“阿姨種這棵樹……”
“沒彆的意思。”向斐然淡淡地說,“她喜歡一部電視劇,就叫《相思樹》,裡面有句台詞。”
“什麼?”
“‘儘管你什麼都沒有,但是你有希望。’”
商明寶喃喃念了一遍,問:“那,她的希望是什麼?”
商明寶注視著他,聽到他的答案:“理想。”
她沒想過會聽到這個答案,心底深處忽然震了一震。
山中氣候溫潤,春來得早,走得晚,本該在四月盛開的洋蒲桃也在這個月末開了花。它就種在那片生態缸的旁邊,花朵是白綠色,雄蕊呈絲狀,簇擁著,像顆海膽。風一吹,那些蕊絲綴不住,輕輕落在春池上,像一場的落雨。
向斐然告訴她洋蒲桃的果香是玫瑰味的,五月份是它的果期。
“好不好吃?”商明寶舔舔嘴巴。
蘭姨經過,對商明寶道:“明寶小姐五月再來一趟,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商明寶立刻從
向斐然身邊跳開一步,裝不熟:“不行不行,那個時候有課。”
蘭姨話裡有話:“那就以後的五月來,你總不能上一輩子學吧?”
商明寶兩隻手一塊兒擺了擺,一本正經地說:“我隻是偶爾碰到斐然哥哥,下次還不一定呢。”
向斐然掏出手機遞過去,老神在在言:“既然這麼有緣份,不如加個微信。”
商明寶:“……”
看她面紅耳赤,向斐然的眼神又那麼意味深長,蘭姨哪還敢再看熱鬨,忙找了個理由走了。
商明寶很久沒登陸,弄了半天才注冊上一個信的,嘴裡叨叨咕咕地翻舊帳:“那時候吃飯要加你你不加,還說打電話也是一樣……哦,現在怎麼要加啦?”
向斐然睨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實話:“那時候以為你有男朋友,怕自己犯道德錯誤。”
“……”商明寶目光亂瞟,“你想得美,你以為想犯就有機會犯?”
向斐然垂眼,勾了勾唇,“是你自己說的,從十六歲開始就特、彆、喜歡我。”
蘭姨一邊灑掃庭院侍弄花草,一邊不住地回眸瞄他們。人老了就是覺得時間過得快呀,一不留神,幾年幾年的日子跟溜冰似的,出溜兒一下就從眼底下溜走了。看到他們,蘭姨止不住地回想那年那月,那時候的商小姐比現在瘦弱許多,穿什麼腰際袖口都顯得空蕩蕩的,跟斐然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對過幾眼——
怎麼就走到了一起了?
等到商明寶與向斐然轉了個方向時,向微山終於看到了她的正臉。
不會錯的,那年夏令營的一瞥,他坐在庫裡南的駕駛座裡,而她在院內,瞪大眼睛一臉吃驚地看著她。
向微山一句話也沒說,從倚著窗邊的姿態中站直身體,推向聯喬去陽台曬太陽。這之後半小時,他與向聯喬隻聊家常,說他在向斐然這個歲數時都已經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安了心,才能更無後顧之憂地去做研究。
他的意思很明確,向聯喬豈能聽不出來
“爸爸,”向微山為他整理腿上薄毯,垂著眼,“斐然因為我和小月的緣故,有些自我封閉,能幫的,我這個做父親的一定會幫。他那時少不更事,很多情況不清楚,恨上我我也不怨,但爸爸你是清楚的,我也有我的苦衷。”
他抬起眼,正視著他,一字一句:“何況,要是斐然能回到我身邊,由我來照顧,我想您也會更放心,否則,他將來孤家寡人一個,您怎麼安心呢?”說完,他戴著第三枚婚戒的手,在向聯喬蒼老的、靜脈浮腫的手上,十分輕緩地拍了拍。
不等老人回答,他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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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向聯喬一起吃過了一頓正式的午飯後,商明寶裝模作樣地先行告辭。回到酒店,她要求了兩個小時的延遲退房,狠狠補了一覺後打車去機場。
三點多時,她在登機口見到了走過來與她彙合的向斐然。
這人又穿回衝鋒衣了,自耳塞垂下的銀色耳機線隨著腳步晃蕩,嘴裡咬了
個機場飲水處的紙杯,一手揣褲兜,一手在手機上打字。背上的登山包顯然是頂格裝了滿倉,但他走得散漫從容,一路過來十分引人矚目。
見了商明寶,向斐然冰冷的五官和氣質都有了微妙的變化,源自於他眼角眉梢和唇角的絲絲笑意。
向斐然收了手機,將紙杯捏扁扔了,將商明寶整個抱到懷裡。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商明寶要被他背上的重量壓死了。
“你剛剛乾嘛呢?跟誰聊天?”她盤問。
向斐然解開包扔到腳邊:“升了個艙。”
“嗯?”
向斐然摸摸她腦袋:“怕你又跑過來跟我擠。”
機上還有空位,他沒太猶豫,升到了頭等艙。昨晚上商明寶很晚才睡著,因為坐了二十個小時經濟艙的腿很酸脹,向斐然幫她捏了很久。
他是專門學過的,出野外很需要這點運動康複科的知識。隻能說,他手法獨到,力道不留情面,商明寶怕把整座山的人都叫起來,隻能一邊咬被角一邊捶枕頭一邊在他手底下哼哼唧唧。向斐然又心疼又好笑,還得跟自我作鬥爭:“彆這麼掙紮,硬了。”
商明寶轉過臉去,眼淚汪汪罵他:“臭混蛋。”
後面幾天還得爬山,向斐然可不想她金枝玉葉的腿又水腫一回。
國內的頭等艙跟國際航班的服務不可同日而語,勝在稍微寬敞與安靜一些。商明寶上了機就睡覺,向斐然開了筆記本寫論文,直寫到空姐前來進行下降前的安全檢查。
商明寶醒過來,看了會兒他的電腦屏幕,迷茫地說:“看不懂。”
交往這麼久,她還沒了解過向斐然的研究領域呢,下機後,等行李時她便問向斐然要論文。向斐然讓她自己掛梯子去穀歌學術上搜。
蹦出來:
《比較基因組分析揭示龍膽科花冠進化路徑與形態建成機理》
商明寶:“……?”
《係統發育基因組學揭示龍膽科物種雜交起源與物種分化模式》
商明寶:“?”
《核基因與葉綠體基因異質性暗示龍膽科頻繁的雜交起源事件》
“……”
《多組學數據揭示龍膽科物種蜜腺形態多次起源於形態建成的分子機理》
不看了。
商明寶關掉界面,沒有意識到剛剛那些論文都發表在生物學領域內的一區。她單知道向斐然很厲害,但具體的厲害一件件擺在她眼前時,她也確實看不懂,正如她看不懂商明卓的那些實驗成果一樣。
但這些都不妨礙她捏緊雙拳說:“好厲害。”
“看不懂也好厲害?”向斐然低頭看她,莞爾道。
商明寶用力點頭:“可是為什麼都是龍膽科?”
向斐然笑了笑:“因為它很漂亮,也很可愛。”
漂亮易得,可愛難尋,像你。
商明寶不懂:“怎麼可愛?”
向斐然自背後抱著她,一手從頸
前攬過她肩膀,從手機裡找出一張照片,“這是灰綠龍膽,漂亮嗎?”
這是一簇藍得很鮮明的花,有點像喇叭花,但似乎比喇叭花華麗。商明寶點點頭:“漂亮。”
向斐然親她耳尖:“曬得到太陽時它才會盛開,天陰時它就自閉,所以,它是一朵會在陰天自閉的花——不可愛嗎?”
商明寶認真思考半天,眉心都蹙了起來:“是因為,陰天時它的心情不好?”
向斐然抿著唇哼笑不停,溫熱的氣息落在商明寶耳邊,讓她忍不住覺得癢。她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你騙我?”
“沒有。”向斐然咳嗽一聲,一本正經道:“它確實有這樣的開合機製,但不是因為心情不好。”
“那是為什麼?”
“行李來了,上車再說。”
“……”
商明寶托運了一個二十四寸行李箱,她的登山露營設備也在裡面。推著行李出了大廳後,他們打車前往高鐵站,數個小時後,她來到了這個她從沒來過的邊陲縣城。
但這並不是行程的終點。
一台彆克商務車在高鐵站路天停車場等著,出站口等著一個容長紅臉的中年人,穿皮夾克牛仔褲,耳朵上貼一個薄薄的棉耳罩。
見了向斐然,他迎上來問候:“向老師,冷吧?”
三月份的雲南北境,確實是冷的。這種冷與紐約不同,紐約的冷也是喧囂的,雪籽裡裹著汽車尾氣與粉塵,這裡卻是清澈的冷冽,呼吸裡似乎有鬆柏與杉樹櫟樹的香氣。
向斐然點了下頭,不算生疏也不算熱絡的神情:“還可以。”
他與這向導見過幾次,在他面前的形象是很年少有為、禁欲正派的。
正要介紹商明寶,向導目光轉到她身上,主動問:“這是您的學生?”
他的猜測很合理,因為向斐然之前找他帶隊都是為了課題考察,那能正大光明跟在他這位老師身邊的,除了學生和助理,好像也沒彆的身份了。
向斐然正想說不是,商明寶卻雀躍地、搶先一步地、抿唇明目,矜持地點一點頭:“我是向老師的學生,我叫明寶。”
向斐然:“……”
“哦哦,明寶小姐,你看上去這麼年輕!”向導被她唬住,熱情又敬佩地雙手去握她的手。
他接過了向斐然手裡的行李箱,先行一步領著路去停車場。
向斐然微挑眉,雲淡風輕地說:“好了,babe同學,現在在他面前,你是我學生,我是你老師,帳篷不能睡同一頂了,明天開始自己背吧。”
商明寶:“…………啊???”
向斐然站住,戴著半指手套的指尖點點她不爭氣的額頭:“商明寶,你見過哪個老師睡學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