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寶的房子在西區五十六街附近,是一棟紅磚老公寓,但勝在治安良好,從房間陽台可以望到哈德遜河寬闊沉靜的河景,有興致的話,步行能抵林肯中心,在那裡用一場音樂會消磨掉一個周末的夜晚。
這個隻有一洗手間一臥室、玄關餐廳和客廳相連的小公寓出現在向斐然面前時,他必須承認,他有點動搖了——
他不能想象有人會為了圓一個一定會敗露的謊做到這個地步。
難道……她家裡真的出了點狀況?
靠牆放下紙箱後,他掏出手機,單手敲下“商宇集團”,快速掃了一眼後,面無表情地鎖了屏。
很好,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為了圓謊做到這種地步。
蘇菲早就命人來裡外打掃了一通,但商明寶覺得那些人打掃得太乾淨了!於是故意開了好幾天的窗子,讓灰塵又積了一層。放好行李箱後,她掬著兩手歪著下巴:“斐然哥哥,你可以幫我打掃房間嗎?”
向斐然靠牆站著,語調散漫暗示她:“這取決於我們有多熟。”
商明寶抿抿唇:“要不然,你把我當作你那個妹妹呢?”
“當作?”向斐然饒有興致地垂眸盯她:“你確定隻是當作?”
他差不多算是在打明牌了,但商明寶被他眼神弄得心裡一慌,支吾道:“不行就算了……”
向斐然這一天心裡歎了八百遍氣,臉上卻氣定神閒地逗她:“你怎麼知道當了妹妹,我就會幫你乾活?怎麼,你覺得那個妹妹在我心裡地位很高嗎?”
商明寶情緒沉了下來,慢吞吞地“哦”了一聲,“那你說不高就不高唄……反正你心裡你說了算……”
向斐然伸出指尖,輕輕戳了下她額頭:“行了,高得很。”
商明寶捂住額頭,一會想,他怎麼這麼熟練啊,明明才見第二面!一會卻又隱約地想,他會不會……其實是想對“商明寶”這個樣子?
三年,是1095天,是73個十五天。他們所擁有的,隻是彼此三年裡的73分之一。商明寶時常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那無足輕重的七十三分之一了,可是總有一個瞬間,他的氣息帶著連綿的水汽闖入她的記憶,侵入她的現實,似山風拂開沉悶的霧。
是帳篷裡大雨傾盆下的人工呼吸。
她的身體軟在他鋪天蓋地的氣息下,唇瓣與他的相貼,眼睛由大睜到認命般地閉上。綿軟垂在身側的手,卻莫名擁有了力氣抓緊睡袋,那麼用力,指骨泛出不正常的粉。
從此每逢下雨天,總想起他不該被定義成吻的吻。
從此每逢下雨天,總想起他的吻。
今天的紐約天氣晴朗,天空很藍,空氣乾爽冷冽,但商明寶忽然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唇的溫度,他手捏開她下頜的有力滾燙。
向斐然的目光在她耳垂上微微瞥過:“臉紅什麼?”
商明寶拉開陽台門,說熱。
濕潤的冬季風從哈德遜河飄上陽台,吹動一
室溫熱空氣。
蘇菲也有做事粗心的時候,做戲做不全,沒給商明寶留下一套清潔工具。向斐然隻好陪她下樓去,步行到最近的生活超市去買一些基本的用品。
說來慚愧,商明寶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親自逛過超市。
貨架上的商品、品牌、價簽五花八門琳琅滿目,那些幾刀一個的輕工業產品讓她大開眼界:原來世界上還有幾塊錢的東西!
向斐然推著購物車,再度認真地問了一遍:“你確定,你是真的要住在那裡。”
“確定啊。”商明寶狠狠點頭:“你以後就來這裡找我。”
“你會來找我的吧?”她不太確定地跟了一句。
向斐然:“看時間。”
商明寶跟他一同推著購物車,左手與他的右手挨得很近。
生活用品的貨架十分接地氣,她拿起一個塑料臉盆,掩著臉:“你這麼忙,是不是都沒時間談戀愛啊?”
向斐然從她手裡接過臉盆放進車裡,波瀾不驚地擋了回去:“這不是妹妹該問的問題。”
商明寶又抱一截拖把在懷裡:“你妹妹很乖嗎?我性格肯定不像她。”
向斐然停下腳步,將那柄除了顏值一無是處的拖把掛了回去,換成另一款免擰乾的魔術貼,睨她一眼:“性格像不像不太確定,但她應該比你聰明。”
“嗯?”商明寶眼珠子轉了轉。他是在罵她還是誇她?
好像挨罵了,不確定,再聽聽。
“不過有一點,你們確實如出一轍。”向斐然悠然補充道。
“什麼?”
是聲音嗎?還是一些下意識的微表情、小神態?
向斐然:“撒起謊來都讓人很為難。”
“為難什麼?”
“為難要怎麼配合。”
被看穿了嗎?!商明寶心裡一緊,套著明黃色橡膠手套的手一左一右捂住了臉:“斐然哥哥……”
向斐然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好啦我是騙了你,其實我的房子已經打掃過了,你肯定看出來了……”
向斐然恢複面無表情,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愣是一句話也沒舍得罵出口。
冥頑不靈!
最後是隨便買了些抽紙、衣架、空氣香氛什麼的。
聖誕將至,超市裡到處掛滿了鈴鐺、星星和聖誕結。商明寶放了一個聖誕結在購物車,一時新鮮,又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鈴鐺、彩燈和禮盒、襪子、帽子。
經過大型商品陳列區時,視線黏在聖誕樹上閃閃發光,被向斐然捂住眼睛一把拖走:“彆看了,你用不上。”
商明寶趔趄一步,掰下他的手,氣鼓鼓地問:“你怎麼知道我用不上?”
向斐然都懶得拆穿她,因為那天你會在各種各樣的聚會,而不是在這個1b1b的小公寓裡,你會有二十米三十米高的水晶聖誕樹,而不是這棵放在生活超市裡噴上人造冷杉香價值60美刀的PE材質聖誕樹。
商明寶是講道理的,腳步戀戀不舍地跟上他,嘴裡嘀嘀咕咕:“都沒有自己挑過聖誕樹呢……”
向斐然的腳步停了。
過了兩秒,他認命地調頭折返,走到聖誕樹區,仔仔細細地給她挑了一棵樹形最正、葉片最飽滿、燈珠最亮的。
他挑東西的樣子很認真,半蹲著,自上而下端詳,連樹的支架、底托都檢查了一遍。商明寶抱膝蹲他旁邊,看著他將珠串的插頭插進電源,以檢查是否能正常地亮起。
感慨了一句:“好認真哦。”
向斐然拔下插頭:“買回去發現有壞的話,會掃興。”
“壞了你也不知道。”
向斐然沒看她,仔細地將選定的這棵燈線收納好:“所以是怕掃你的興。”
“壞了可以找你嗎?”商明寶還是蹲著,仰起頭望他。
“可以,”向斐然平淡地說:“但我建議你預約一個四十刀的鐘點服務,或者找你的公寓托管服務,因為我的每小時還是比四十刀要值錢一點。”
既然買了聖誕樹,便隻能叫超市的送貨服務,幸好公裡數不多。
向斐然情緒穩定地埋單結帳,提起了商明寶精挑細選的那一兜五顏六色的零食和顏值大於實效的生活用品,陪她步行回公寓。
風吹過,吹動商明寶的衛衣和裙角,在她腰際勾勒出空蕩蕩的邊。她覺得有些冷,問向斐然可不可以借一隻胳膊給她抱一下。向斐然選擇把她打包塞進街邊出租車,關上車門說:“十分鐘後見。”
商明寶:“……”
出租車一腳油門走了,又緩緩倒了回來——
商明寶一顆腦袋趴在窗沿:“不對啊斐然哥哥,你乾嘛不一起上來?”
向斐然站在路燈邊,嘴角已經咬上一支煙了,正要按下打火機。
聽了商明寶的問話,他沒作聲,吸了一口將煙點燃後,才漫不經心地說:“有點不清醒,需要走一走清醒一下。”
商明寶聽不明:“什麼?”
向斐然目光盯了她幾秒,夾煙的那隻手點點腦袋:“這裡出了點問題。待會見。”
明黃色出租車極快地駛過了堆有蕭瑟落葉與殘雪的街道,在下一個路口右轉後,駛出了向斐然的視線。
他不知道商明寶是把他當作什麼在相處。因為風大和冷,就請求抱他的手——這種事對於向斐然來說還是太超過了。是男女朋友才能做的事。
而他竟然想答應。
也許對於商明寶來說,這個請求隻是不得不,或者是出於十分純粹的單純。但既然他已經定義為男女朋友之舉,又仗著她天真不懂而道貌岸然地答應,是不是有點趁虛而入了?說簡單點,是混蛋。
向斐然站在街邊安靜而完整地抽完了一支煙,第一次直觀感覺到熬夜的危害。
道理想了一堆,身體裡的衝動是一點沒退。
年紀到了?開始熬不動夜了?
二十三四歲就這樣,博士真讀不得。
商明寶在公寓樓下等了他五六分鐘,因為冷,像個陀螺似的左轉一圈又轉一圈。見了向斐然,雀兒L似的蹦跳過去,臉頰被風吹得紅撲撲。
向斐然忍住了捏她臉的衝動,問:“怎麼不進樓裡等?”
商明寶:“忘了,而且站外面可以更快看到你啊。”
向斐然拎著購物袋的手緊了一緊,一路過來,揣在衣服口袋裡的手快把一支煙玩廢。
商明寶很關心他的身體,進了電梯,神色認真地問:“剛剛是說你頭痛嗎?是不是感冒的原因啊?”
跟她在一起,向斐然根本忘記了自己還在感冒。
所有生理上的不舒服,都隱退到了意識之外。細胞的炎症,神經的痛覺似乎都退化了,他有了更敏銳的嗅覺,更專注的視線、更渴望的觸覺——他是如此鮮明深刻地感受著她。
向斐然病中的音色沙啞:“有可能。”
商明寶自我反省起來:“我不應該讓你幫我忙東忙西的。”
向斐然言簡意賅:“自願,不怪你。”
回了公寓,他脫下外套,用美工刀將兩個紙箱拆封,開始幫她歸置東西。
商明寶也沒閒著,放下大小姐做派,自己汰著抹布,將家居和衣櫃表面的浮灰擦掉。衣櫃頂端墊腳也夠不到,要搬餐椅過來時,被向斐然按住了:“彆踩這個,不安全。”
他從她手中接管了抹布,抬起手。要擦之前,垂首看著商明寶,低聲說:“彆擠在這裡。”
商明寶被攏在他和櫃子之間,仿若被他圈著,被他一說才如夢初醒:“哦……”
她低頭要從他懷裡出去,擦身而過的瞬間,隻感到腕骨一緊——她纖細的手腕被他緊緊攥在了手裡。
但是她感到被攥住的並不是她的腕,而是她的心臟。她隻覺得心臟重重地一墜,已經兩年未曾出現心悸之感,如此迅猛地流竄在她體內。
她四肢軟了,像白色蠟燭,融化在他掌心的溫度裡。
向斐然攥緊了抹布,目光居高臨下地、晦沉地停在她臉上。
他的感冒來勢洶洶,好像不準備好了。
腦子裡翻來覆去出現的,居然是……現在吻她的話,會不會把感冒傳染給她?
一陣門鈴聲響起,伴隨著某某超市送貨上門的自我介紹。
冰層被鑿開,氧氣冒了泡,將商明寶從那種缺氧的狀態中解救了出來。她匆匆地轉過了潮紅的臉:“我去開門……”
藍領送貨工在門外將她的聖誕樹拆了包裝,請她簽單後,幫她抬了進來,並按照指示放到了空蕩蕩的客廳一角。
工人走後,室內又複寂靜,隔著玻璃陽台門,似乎聽到午後的風聲。
商明寶在聖誕樹旁邊假裝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地鼓搗了半天,直到手心的汗冷掉了以後,才敢回到臥室。向斐然已經套上了外套,並且莫名其妙掛上了口罩。
商明寶一愣:“你要走了?”
向斐然點頭,垂著蒼白的眼皮
:“病得有點重,不適合再待了。”
商明寶看表:“你說了到晚上七點的,現在才四點。?[]?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下次補給你。”
你騙人。
三年前你說要約我散步,說現在有點困下次再補,最後也沒有補。
商明寶目光轉了一圈,隻恨自己假行李準備得太少,以至於這麼快就收拾完了。她蹲下身打開行李箱:“那你最後幫我把這些收拾——”
怎麼是內衣?!
還是情趣的?!
一隻珠光白的鏤空刺繡蝴蝶就是這條裙子上半身最大的一片布了,從蝴蝶的四個翅角垂下四根極細的絲線,應當是拿來掛脖和係在腰上的,下面的裙擺比她今天穿的這條短裙還要再短五公分,很懷疑能不能遮、遮過屁、屁股……
廖、雨、諾!
乾嘛啊,這件內衣隻是上次逛街時說了一下很性感不敢穿……不是讓你偷偷送的意思!
商明寶崩潰了,一把將裙子死死塞進懷裡,不僅臉紅,耳廓紅,耳垂紅,脖子紅,就連蹲著的渾圓白皙的兩個膝蓋也是紅的。
向斐然被口罩悶得厲害,想深呼吸,又覺得這個時候深呼吸顯得他心思不純像個變態,以至於他連正常的呼吸也都一起憋住了,低聲丟下倉促的一句:“先走了……”
一直悶不吭聲地到了玄關,扶牆穿鞋,才把那口氣緩緩地出儘。
商明寶追出來,眼尾緋紅又霧茫茫的樣子,看上去是急得要哭了:“那個不是我的。”
向斐然沒想到這個問題竟然是可以拿出來討論的,沒經曆過這場面,隻好說:“是你的也沒關係。”
“不是!”商明寶急得要跺腳。
向斐然舉雙手投降:“好好好,不是不是。”
“你根本就不信。”
“我信,”向斐然儘量保持語句上的勻緩、沉穩:“我信。穿什麼裙子睡覺這種事,隻是個人喜好,不分高低對錯,沒什麼好急的,好嗎?”
商明寶兩條眉毛皺得很緊:“你這麼坦然,你見過?”
“……”向斐然被她完全不講章法的推導給問懵了:“沒有——等下——”
這件事跟他的關係是……?
“你喜歡?”
向斐然莫名其妙被按在這裡接受審判,給了自己兩秒捋了一捋:“首先,我確定我沒見過,其次,因為沒見過,所以沒辦法談論喜不喜歡,最後,真的沒關係,這條裙子很漂亮,你就算隻是穿個高興給自己看,也是很可愛的一件事。”
商明寶隻聽到掐頭去尾的一句,硬邦邦地“哦”了一聲:“所以你覺得漂亮可愛。”
向斐然:“……”
他沉舒了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到了商明寶的面前,勾下口罩。
“商明寶,講點道理。”
商明寶臉色變得很快,先是白的,再是紅的,最後化為櫻花般的粉;先是怔愣,再是震驚,最後化為求饒的可憐。
她推著他的胸膛,輕輕地、軟綿綿地說:“你認錯了啦,我又不是你妹——”
向斐然隻手擒住了她那一雙在他懷裡推拒的手腕,目光筆直地低望進她邊緣放大的、濕潤的眼眸:
“彆裝了,我帶病演得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