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明寶斐然 三三娘 22770 字 7個月前

商明寶還在為下午那句說她跟什麼植物都不像而生悶氣,聽到他的話,故意跟他唱反調說:“不要。”

篝火似金,在濃鬱的夜色上塗抹開,也將她對面男人的眉眼映照得深邃。

商明寶忽然扛不住與他的對視,心裡喧鬨慌張如白晝的馬路。

向斐然勾了勾唇,隻是說:“風口,小心涼。”

蔣少康同學臉色陰沉沉地回來時,篝火邊已不見向斐然的身影,反倒是商明寶的身上披了一件屬於他的外套。

與第一次遞給她的那件比起來,這件已經徹底沾染上了他的體息和香水味,自商明寶雙肩披攏下,替她擋著山風,也明目張膽地占有著她的呼吸。

蔣少康面色一僵,覺得這是向斐然在跟他宣誓主權。

方隨寧對這些暗流湧動無知無覺,問:“你跑哪去了?”

蔣少康到底是少爺,說:“我明天有點事,就先下山了。”

“啊?”兩個女孩子都一驚,商明寶不高興地說:“你乾嘛啊,搞特殊化。”

蔣少康忍住氣,面色不快地回:“你們繼續你們的,我可以自己走。”

“想得美。”方隨寧氣得抓起根樹枝砸他:“你又不認識路,放你一個人下山可能嗎?還不是得斐然哥哥送你下去。”

商明寶敏銳地問:“你們剛剛吵架了?不可能,他不是會吵架的人,他寧願懶得理你直接走掉。”

蔣少康被戳得正中紅心,索性撩起帳篷鑽了回去。

一躬身,倒愣住了,向斐然背靠登山包盤腿而坐,手裡拿著一本小開本的書在讀著,耳朵上掛著一副黑色有線耳機。

蔣少康很不自在。雖然剛剛並沒有說他什麼壞話,但賭氣說要下山這種事確實很沒品,氣量格局都不大。他有點輸人又輸陣的憋屈感。

向斐然掀眼瞥了他一眼,頷了下首,沒有說話。

因為看不穿他究竟聽沒聽見剛剛那些對話,蔣少康快把自己憋死,又不得不跟向斐然住一間帳篷,於是忍氣吞聲到很晚才睡著。

一睡著倒好了,鼾聲驚天動地。

淩晨兩點,向斐然睜開清醒無比的眼睛,看著曬透進來的月光忍耐沉思五秒,決定出去清靜一下耳朵。

山裡夜晚的濕氣不是開玩笑,米咖色的帳篷布已經積了厚厚一層水滴,形似下了雨。向斐然蹬進受了潮的登山靴,摸出一支軟掉了的白沙。

還沒點上,就看到商明寶坐在熄滅了的篝火邊瑟瑟發抖,身上還卷著他傍晚時給她的那件外套。

“怎麼不睡?”他抬步走過去,因為她在,嘴裡的煙不打算點燃了。

商明寶蜷緊了自己,戳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頂十分“響亮”的帳篷。

向斐然失笑:“怎麼不搶在他之前睡著?”

商明寶沮喪地呼出一口的氣:“可惡,以後絕對要找一個睡覺安靜的男朋友!”

向斐然笑得煙都咬不穩,隻好從嘴邊取下

,一邊垂著臉悶聲笑個不停。

商明寶從沒見他這樣笑過?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臉上燒起來,懷疑地問:“你笑什麼?笑我嗎?”

“沒有。”向斐然咳嗽一聲,忍住笑,從衣兜裡摸出一副耳機遞過去:“聽嗎?”

他不用手機放歌,耳機另一端接的是白色ipod。商明寶接過這副有線耳機,捏起右邊那枚,示意著問他。

向斐然玩著那支煙:“我不用。”

他這副耳機是繞耳式佩戴,且左右耳的標識打得很低調。弄了半天沒弄明白,商明寶聽到他低沉一聲:“我來。”

他從商明寶手裡接過耳機線,講話的氣息輕輕地落在她頸側:“頭發。”

商明寶將長發抿到耳後,感到一根柔軟的耳機線從耳廓後妥帖地繞了上來。

隨著動作,耳骨被他微涼指腹輕輕刮過。

商明寶不敢抬頭,隻知道蔣少康製造的噪音被從世界裡剝離。

向斐然在ipod上按下播放鍵,一陣沙沙的雨就此下在了商明寶的腦中。

他半蹲著,視線與坐在半截樹樁上的她齊平。嘴唇張了張,似乎是說了簡短的一句話。

商明寶聽不見他的聲音,抬起手,想摘耳機。

但手指被他捉住,摘了一半的耳塞也被他輕輕推了回去。

那陣微涼的觸感在她的指側轉瞬即逝,像耳朵裡的雨下在了現實裡,濕漉漉的苔蘚生長在了她的皮膚。

她很想衝動地拉住他,請他再多牽一會。

第二天,懷疑是聽了一晚上雨聲的緣故,天氣真的轉陰。

但山林天氣本來就變幻莫測,晴雨反複可能就在幾步路的功夫,行程便照舊。直到傍晚,悶雷從天邊滾近。

站在山頂,視線可以輕易地越過茂密林梢,看到布在另一座城市上空的濃黑密雲。雨醞釀了一整天而未至,濕氣恐怕達到了90%以上,空氣宛若能滴水,讓人悶得喘不了氣。

吃晚飯間隙,向斐然接了一通衛星電話,開口時叫的是“師姐”。

他打電話時沒避著人,認真聽著,間或“嗯”一聲,末了,似乎是給了一個見面的約定:“明天下午。”

等他打完,方隨寧有話說了,語氣意味深長:“我知道是哪個師姐。”

向斐然瞥她一眼,文不對題地答:“找我幫她處理數據。”

方隨寧“咦”了一聲:“上次讓你帶共一的也是她。”

“那是她老板出面。”

來回對答幾輪,隻顯示出這個學姐確實和他關係匪淺,至少在方隨寧這個表妹這裡擁有極為清晰的存在感。

商明寶撥弄著篝火,雙睫垂著,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內地喊學姐叫師姐嗎?”

“不是,也叫學姐,但是一般同一個課題組裡的就會用師兄姐相稱。”方隨寧回答,眨眨眼睛:“某些人什麼時候變這麼好心啦?衛星電話也找得到你,還不是你特意把號碼告訴人家的。”

向斐然對表妹的調侃

無動於衷:“問課題組的人就行。”

他經常出野外,雖然本意是為了遠離人群,但課題組確實也偶有急事,因此有那麼幾人和小導知道他的衛星電話。這種事不難打聽,費點功夫而已。

方隨寧沒注意到身邊的人已經很久沒說話,似乎連呼吸都變沉了,還在問:“那你明天下了山,直接去找她麼?”

向斐然不輕易允諾,一旦開口,必然會做到。他“嗯”了一聲,已經開始在腦中搜索起有關這個學姐所做課題的高水平文獻。

雖然讀研是本科畢業後的大勢所趨,但上岸一門自己並不喜歡也不擅長的方向,是很痛苦的一件事。這個學姐就是如此,她是為了逃避分子實驗和生物信息學才特意選的分類方向,但沒有想到實際情況與她想像的相去甚遠——要講好一個物種的係統發育和演化故事,生物信息學的強基礎是必須的。

她能考到周英澍下面的團隊,證明能力和水平都不差,但做學術是枯燥而孤獨的過程,比之智商,更需要一些本質的精神力——最起碼,不厭惡這門東西。如果本人對日複一的學術日常隻感到排斥恐懼和厭惡,那隻會痛苦。這個學姐已經延畢一年,小老板很擔心她的精神狀態,之前親自開口讓向斐然帶了她一篇共一。

商明寶臉上保持微笑地聽著,手裡的那根木棍在篝火堆裡撥弄出火星。那些火星像極了金色的螢火蟲,但壽命如此之短,浮上半空湮滅,成為四周草木的灰料。

方隨寧仍沒發現她的異常,跟向斐然杠上了,像是非得按頭他喜歡對方:“那你晚上還陪她一起看花呢。”

她說完這一句,身邊的所有動靜都止息了。

火光映照著商明寶的臉,她猝不及防的一愕,似乎茫然,無法組織好這簡短一句話的意思。

等終於緩慢確切地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時,世界的濕度似乎在頃刻間達到了百分之一百——

她難以呼吸。

是嗎,他也陪她夜裡看花。

正在烘乾標本的暖風機運行著,嗡嗡的白噪音與她顱內的交織成霧茫茫的一片。

她丟下那枝細而尖端通紅的木枝,蒼白的臉上很鎮定,說:“外面太悶了,我有點不舒服。”

起身離開前,聽到蔣少康的話:“昨天斐然哥還說沒追過女孩子,這不算?這都沒追到?”

向斐然面無表情,視線冷冷地從他和方隨寧臉上略過:“夠了嗎?”

方隨寧噤聲,繼而看著向斐然走到她們的帳篷前。隔著已經拉上的門簾,他的語氣聽著沉穩:“商明寶,彆一個人待著。”

商明寶坐在睡袋上,口吻如常地回:“我沒事,隻是覺得外面太潮了。”

天色尚早,落日被裹在濃厚的雲層裡,隻能在那團密雲的鎏金色邊緣中看到點金光。方隨寧今天一路都在念叨著要捉兩隻蜻蜓和豆娘做標本,剛好草甸附近有一個小小的湖泊,她央求向斐然帶她過去,說不定可以網住一些特殊顏色的昆蟲。

又借故去問商明寶:“明寶

,捉蜻蜓你去嗎?很好玩的,你肯定沒玩過。”

商明寶說不去。

向斐然隔著帳門交代注意事項,尤其叮囑她不要私自亂走,有事就用對講機。

商明寶一聲應一聲,很乖巧。

末了,向斐然默了一息,最後問了一遍:“你真的沒事?”

“沒事。”

湖邊不遠,十五分鐘的路程。能看到波光時,向斐然忽然想起,可以把烘標本的暖風機放到她那頂帳篷裡,這樣可以驅散潮氣。

很遲鈍,剛剛怎麼沒想到?在她覺得不舒服的第一時間,就應該想到這個解決辦法。

返程走至一半,他更遲鈍地反應過來——完全可以用對講機告訴她這件事,為什麼要自己親自跑一趟?

在向斐然充滿數據和係統推導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感受到直覺先於邏輯,並自暴自棄地、清醒地放任了這股愚蠢的、欠缺思慮、違背最優解決路徑的直覺。

在泥濘的、樹根盤錯的山路上,他近乎跑了起來。

商明寶沒有想過他會去而複返。

她是來拿暖風機的,想用來驅寒去濕,但不經意的一眼,她看到了那盒壓在他睡袋枕頭底下的煙。

第一次撞見他抽煙的影像又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砂輪。側臉。火星。微蜷的指尖。攏火的手。淡漠寂寥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商明寶俯下身,雙手撐在滑而鬆軟的羽絨睡袋上,一步一寸地膝行過去,繼而頓住。

腰肢往前舒展,伸出的手臂纖瘦,在半空中像是猶豫似的停頓一秒。

她忘記把帳篷拉鏈拉上了。

米咖色的帳門在微風中輕輕地拂動一角,向斐然沒作多想,俯身撩開前帳,一膝跪入——

眼前少女像貓,屈膝軟腰,就連褐色的雙眼也像應了激的貓般瞪大,變得圓滾滾的。

……什、什麼運氣?

商明寶尚在震驚尷尬中難以置信,冷不丁一聲悶雷炸響,似乎就炸在了這一片中空的林地邊緣。

她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抖了一抖,翻身跌坐下,撐在身後的兩手死死地扣住了那盒煙,眼珠子一轉也不轉,隻知道瞪著向斐然。

這跟當場被抓包有什麼區彆?

表盤發出尖銳警示聲,在秒速之間乾拔到了190.

死這裡算了。

商明寶閉了閉眼睛,深呼吸,放棄了一切能讓自己好受一點舒服一點的自救措施。

如果現場能更兵荒馬亂一點,是不是就能轉移他的注意力?好讓他不要發現她不堪的端倪。

向斐然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將她身後的登山包撥開,命令她:“憋氣。”

商明寶拚命搖頭,臉色急遽蒼白,眼裡蒙著如外面潮霧般的水汽。

“你想乾什麼!”向斐然低聲而嚴厲地嗬她。更嚴厲的“是不是找死”,他沒有出口。

想“偷”東西。

商明寶內心答。在知道你有

喜歡有想照顧的人之後,還想“偷”走你的一包煙。

想知道你鐘意的味道,想知道每次都嗆你咳嗽的味道,想留住你指尖的氣味。

商明寶,你很不爭氣。

心臟似乎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她開不了口,怕一開口,整顆心會跟著所有的委屈難過痛苦和無望一起嘔出來。

她的呼吸真的漸弱了,是激烈病發帶來的呼吸困難和驟停,而不是出於自救的憋氣。

一手緊緊揪著向斐然的袖口,想請他不要管她,放任她。

向斐然跪在她身側,垂掩的額發下,雙目注視進她的雙眼深處。

死生之間,是誰的心跳墊在雷聲之下。

是的,他知道她會在病發時主動憋氣,可是,在她的呼吸驟停下,賭上萬分之一。萬一呢?

萬一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此時此刻,她需要他的氧氣。

陌生的氣息渡下時,商明寶懵懂地睜大了眼,因為痛苦而緊縮的瞳孔,在滾滾而來的悶雷聲中鬆弛地渙散開。

她抓著他衣袖的手鬆了,柔軟地垂落在身側。

她的眼睛也閉了起來,睫毛顫動,是那晚他帶她看的,感到夜晚降臨的含羞草。

大雨頃刻而止,隆隆地衝刷在帳篷上,吞沒了裡面安靜的、不安靜的一切。

·

“我很少經曆過這樣一個如此熱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從我身上掃過,就像濃鬱的葡萄酒彌漫在我心中。”

後來,她把這段話寫在日記裡。

“好呀,我們babe明明還小,就已經有忘不掉的夏天了。”大姐商明羨看出她眼裡的霧氣,如此取笑她。

“沒有,”商明寶自然地否認掉,“明明是每個夏天既不能遊泳又不能衝浪,隻能看你們玩,所以才長這麼大了都還沒有度過一個真正的夏天。”

“做完手術就可以了。”大姐拍拍她的腦袋,將她抱進懷裡。

與夏天的告彆是很模糊的。

商明寶依偎在她懷裡,閉起眼,已經記不清許多畫面。

記不清那天下午,匆忙地給他送硬盤過去,在一個小而破落的小區裡,一間寬而深的倉庫一樣的房門口,聽到有人與他對話。

那人說喜歡他,帶著一種如同破釜沉舟的斬釘截鐵的語氣。

沉默了很久,聽到他的回答:

“對不起,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心裡好酸楚,不知道是為一門之隔這個表白失敗的女孩子,還是為自己。

眨眨眼,閃身躲開,等他們在房間裡聊完了,她才若無其事地走進去。

那是他在市區兼職時暫時住的房子,十分雜亂,纏繞樂器電線。但他沒有說他會什麼樂器,他說這些都不屬於他。

她被電線絆了一跤,被他用懷抱扶住。

“抱歉,沒有做好你來的準備……”她第一次聽他用不太淡定的語氣說話,解釋:“因為最近一周沒來,被人弄亂過。

弄亂他人居環境的罪魁禍首從門外踱進,睨她一眼,給自己灌涼茶,不知道是嗤笑誰。他問的問題很怪,說妹妹,你是不是有一隻粉毛兔子?

商明寶點頭後,這個不正經的人一口涼茶嗆了出來,拿手背拍拍向斐然的肩膀。

向斐然面無表情,用眼神跟他說滾。

那是她第一次進到樂隊的排練室,每一樣樂器都摸了碰了玩了,學電影裡的rockgirl玩空氣吉他,請他給她拍照。

她很有表現力,而他竟真的會拍照,給她拍的那一組,成為她十八歲前病痛青春裡最叛逆恣肆的一組。

後來這組照片放在了社交軟件上,有人私信她,說自己在紐約玩樂隊,是個鼓手。他們date過一次,在暗門酒吧裡,她對台上表演的他也曾有過一分心動。但她分得清這心動的影子。

無非是他像他。

“喂,你會人工呼吸嗎?”她勾著對方脖子,把人問傻。

他真的想吻上來,被她笑著輕易地推開。

夏天。夏天。

她轉過身,眼前模糊,從短裙的口袋裡掏出煙。

那天還停電了。

就連停電,也是她人生裡遭遇的頭一次。老城區修路,施工隊挖壞了什麼東西,電網公司發致歉短信。

那是很短、很短的一陣停電,因為國家的電網太厲害,搶修比搶救還有效率。

但在一片漆黑中,她曾被他護在牆角。

他的漫不經心中藏著緊張:“這次不會發作了?”

因為這又是十分悶熱的一個夜晚。如大雨山林的昨天。

她有點想問,陪她晚上看花算什麼。如果是很普通的,她太當回事是否沒誌氣;如果是很特殊的,那為什麼要分給彆人。

但她沒有問,因為這當中是有先來後到的,明明她才是後來的那一個。

他有點想告訴他,他沒有陪彆人晚上看過花,方隨寧說的,是他不得不幫那個師姐做傳粉觀察。

但他沒有說,因為她沒有問,他不確定她是否在意這一點。在山裡的那晚當場,她沒有問,就是不在意。

沒有空調的夏夜,如此炎熱。

她輕輕地說,斐然哥哥,以後再見。

他送給她一本書,名字很怪,叫《植物學通信》。她以為是生物信息學的高深教材,翻過幾頁後,才知道是給一個十歲小女孩的。

原來我在你眼裡這麼小。

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你給我人工呼吸的一分鐘裡,我幻想過抬手勾住你的脖子,不止六十次。

臨走之前,她說,你上次送我的那塊藍莓蛋糕,我還沒來得及吃呢,不知是否好味?

咖啡廳已經打烊,他答應在明天回家時再帶一塊給她。

他回去時,她已經離開。

藍莓蛋糕放進冰箱,很久沒有人動過,最後被蘭姨丟掉。蘭姨丟掉前,征詢他的意見:“斐然,這個可以丟掉了嗎?已經過期兩

天。”

他摘下眼鏡,臉上還是那副沒有神色的樣子,說好的。

蘭姨很擔心他,你有什麼事你要講的呀,一直不講,又不寫在臉上。

其實沒什麼事,隻是一場預告了很久、注定會發生的道彆提前了而已。

方隨寧那天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商明寶接了一通急電後,就一直在發抖。沒有過多久,商家的車子來了,將她提前接走。

這之後的事他們不得而知。

她是在最近的民用機場乘上直升機徑直回香港的。爺爺病危,她比她大哥幸運,見到了最後一面。

商伯英牽著這個最小的孫女的手,微笑著祝她那場在成年後就將到來的手術順利,說這個世界很有意思,爺爺用九十二年幫你確認過了,你去吧。

他後來是在新聞和熱搜上看到她爺爺去世的消息的,鋪天蓋地,容不得人不知道。即使是與網絡隔絕的人,也能在各個新聞頻道的播報中看見,在股價的動蕩中看見。

葬禮莊嚴肅穆,片段放送在晚間新聞,那天在醫院見過的、曾給他遞過一張名片的男人在靈前持遺像。

向聯喬前去吊唁,但不曾出現在這緩慢沉痛的鏡頭中。

向斐然從一場葬禮知道了她的出身顯赫,遠超常人想象之外。

再想起她一百萬的謝禮時,他雖然已經知道那不舍得令他一筆勾銷的東西是什麼,答案卻已不必再告訴她了。

這確實是她的“禮輕情意重”,她沒想過用這些一筆勾銷什麼,是他承受不起——即使這已經是她最小的回饋。

他沒有她的微信。

拿起手機的頻率變得前所未有的高,懷疑會在通訊錄那一欄看到一顆紅點,一個新的好友申請。

開學後,壞習慣積重難返。師兄姐說他身在曹營心在漢,靈魂已經飛到了大洋彼岸的Tryon教授那裡,才會頻繁看手機。

他笑笑。香江不比太平洋,可是他的香江,好像越不過了。

offer、簽證、機票,一切妥當後,他去了一次香港。

小時候經常去的城市,在世界級的步道上被談說月牽著徒步,一邊看花看草,聽紅花羊蹄甲的故事。這次再去,卻有不同感覺了,城市的喧鬨,山海的氣息,堅尼地的日落,西九龍的藍。

在前往太平山頂的纜車上,聽到幾個中學生繪聲繪色講豪門八卦,雲誰誰住在淺水灣,誰誰住的是深水灣,又是誰在太平山置地。

中學生的故事彙中,這一切是如此精彩而浮華,有著普通人踮腳也望不到頭的一份向往。

下輩子吧。他們嬉笑著說。

這浮華之中,有他曾經熟悉的一個名字。

下輩子吧。

太平山頂的風拂過了他的煙星,拂過了他在這裡模糊想起的十五天的夏天。

方隨寧起先偶爾會說一說她在香港的近況,後來漸少了。她不用微信,沒有幾個人需要她登陸微信去聯絡。

人和人的緣份可以

斷得很快,尤其是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煩惱,自己的前途。

那天他問起手術,方隨寧像回憶上世紀的人一般,哦,商明寶啊,我不知道哎。咦,她沒加你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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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她要過他的,為什麼沒加?

也許那個夏天一連串兵荒馬亂的事情太多,也許溺愛她的爺爺去世她很長時間沒有振作,也許是酒肉朋友帶她流連在一場又一場夜場中。

喂,babe,喝一小口啦,度數很低的,會出事才怪。

蠢蠢欲動時,眼前總會掠過他那雙淡漠認真的眼。她沒有喝。

又也許,還有最直接本質的原因。

她隻是沒那麼喜歡他。

家世懸殊,她明白。為什麼在僅僅隻是“喜歡”時,就想到這一點,她不明白。

頂級的財富從不會向下流通,利益和陣線的鞏固隻會在一次次門當戶對強強結合的聯姻中。她是商明寶,雖然是商家最天真最小的女兒,但從來都冷靜地懂得這個道理。

隻是為什麼在僅僅隻是覺得自己“喜歡”他時,就想到了這遙遠的一點,她還不明白。

何況他有彆的喜歡的人。

追逐一個不可能的人,不是她體味人生的方式。

難過是真,不舍是真,流過的眼淚是真,心跳的失速是真,什麼都是真的。

可是真的,並不代表永恒。

在終於敲定了做消融手術的日期後,她的焦慮和害怕抵達到了頂端,不顧一切地尋找著所有能讓她汲取到勇氣的人和事。

有一個明星如此勵誌,給了她前行的勇氣。她追他的行程,追星多年擁有了第一個所謂的“本命”。後來,那個明星聯係她,追求她。

分不清是否是真正的喜歡,隻能從那些似曾相熟的心跳和局促中確認自己的心意。

很像啊,跟斐然哥哥相處時的感覺很像。

她左手握著右手,感受著裡面的脈跳。

大約是一年多,抑或者是兩年後,那一天,方隨寧冷不丁說,商明寶要做手術了。

向斐然問她,什麼時候,在哪裡。

她說了一個日期,做手術的地方在紐約西奈山醫院,幾乎是該領域全球最頂級的醫院。

他為她去了人生的第一座寺廟。

山階無儘頭,渺渺霧茫茫,橙黃的外牆描著樟樹的影。菩薩低眉,聽他紅塵心事。

早課從淩晨四點一直到了六點,他記不清自己跪下起身多少次,磕了幾個頭。

出山門,咬一支煙。露輕,沾濕他軟殼衝鋒衣的外層。

穿灰袍的僧侶灑掃庭院,叫他施主,說,求一塊符吧。

為她的手術,他提前回到了紐約。

那是不為人知的一眼,她被加長林肯送到醫院門口,而他在對面的街,距離短過兩個相鄰街道的“曼哈頓距離”,卻又遙遠地超過了曼哈頓上城與皇後區的天差地彆。

她是穿著禮服進醫院的,層疊的粉色玫瑰大

拖尾,被隨從從車內抱出,迤邐在半環形的磚石台階上。

像是拍電影,或者什麼廣告大片。向斐然忍不住笑了笑,指尖的煙很久忘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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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小女孩。

她怕,他懂。

這是她這一生都不會知道的一眼。

頂級私人醫院的管理是如此嚴格,未經登記訪客不得入內,對於高保密級彆的貴賓來說,探視更是一件和宴會一樣需要確認要求邀約的事。他隻留了一束花在醫院前台,未曾署名,也不曾留下隻言片語。

那是一束純白色的洋桔梗,是他研究的龍膽科中,園藝馴養最成功的花之一。

在我所知的五千種植物中,沒有一種可以比擬你。那就用我鐘愛的、研究的花束為你獻上一份微薄的賀禮。

後來,他終於還是知道了她的社交賬號。

在他往來圖書館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清晨與夜晚中,她的紐約生活光鮮而恣意。香檳,禮服,名流,煙花。

po過一張與一個白人男生的合影,他是鼓手,向斐然知道,在與他相隔兩個街區的酒吧表演,與他有過兩面之交。

他們曾經離得那麼近。

有一天,她發了一張蘭花的照片,說:蘇菲今天告訴我,賣花的跟她說,這個蘭花身上有故事。什麼故事?

向斐然回複了她,告訴了她這個蘭花的名字。

“經過漫長的協同進化後,它的形態高度適應了某一種傳粉者,以至於為它傳粉的昆蟲滅絕後,它無法再接受新的。值得慶幸的是,在演化中,它也擁有自花授粉機製。就這樣,它轉變為自花授粉,並停止了在形態上的演化,將自己所有的形態都停留在了那一種昆蟲曾光顧於它的時刻,成為它湮滅後在這個星球上有關它的最後的孤獨的記錄。

這也許就是她所說的故事。”

她曾點進這個帳號,可是這個帳號裡什麼也沒有。

她如此篤定不會是他,因為他不會給生物演化套上一個如此浪漫孤獨的敘述。

-

新聞播報說紐約今年會有百年難遇的降雪。

雪花落下來時,不論走在哪個街區哪條街道哪座大橋的人,心裡都模糊地跟著想:也許這就是電影裡,故事會開始的雪。

向斐然仰頭看了看磚紅色建築間的輕而圓融的雪,在垃圾桶邊抽完了剩下半截煙,推開門走入公寓。

位於曼哈頓上西區的老公寓年歲久遠,就連樓下的doorman也有著十分匹配的歲數。看見向斐然後,倒是從昏昏欲睡中精神一振。

向斐然走近櫃台,腳步站停,從隨身的筆記本中抽出了一片葉子。那葉子葉脈清晰,呈羽毛狀,葉綠素還很濃翠。門房一手接過,一手脫帽給他比了個舊式的禮。

向斐然頷首,走進散發著陳年氣息的電梯。

兩人自始至終沒有一句寒暄,但門房坐回去時,從抽屜裡取出一本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色筆記本,將那片葉子平整地壓了進去。

匙剛插進鎖孔中,門率先被從裡面打開。來自意大利的舍友西蒙站在裡側,穿戴整齊,看樣子是正打算出門。

向斐然將鑰匙收進衝鋒衣的口袋,衝他點一點頭,摘下一側黑色耳機,算是打過招呼。

“回來得這麼早?是不是雪很大?”西蒙說扶著牆穿鞋。

每逢周二,布魯克林植物園全天免費,於是他這位拿了哥大植物學直博全獎offer的舍友,便總會坐上紐約市糟糕的地鐵,不遠萬裡前往那一邊。

當然,讓西蒙印象更深刻的是某個周末,當他心血來潮跟他一塊兒去散心時,赫然發現這位東方舍友近期鐘愛的綠茵地是他媽的一片公墓。

自此以後,西蒙對他連帶著遙遠的東方古國都肅然起敬,走在路上看到隨身帶銅錢的東方面孔絕對自覺離開一丈遠。

公寓大樓的管理方已開了供暖,屋子裡還算暖和。向斐然先將懷裡那盆「油畫婚禮」在玄關上放好,繼而摘下另一邊耳機,將線繞好。

這副價值一萬二的有線耳機是他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家當,被仔細地收納進了配套的保護盒裡。

做好這些後,他才脫下外套,回答了舍友的問題:“還好,剛開始下。”

“這是你買的?”西蒙將旺盛的好奇心轉向那盆葉面白綠相間、葉底和莖卻呈紫紅色的植物。它看上去半死不活。

“彆人的。”

西蒙目光炯炯地等著,向斐然不得不大發善心多說了幾個字:“Joy讓我幫她救活。”

“Well……”西蒙聳聳肩不知當不當講,“這是Joy的手段,她對你感興趣。”

向斐然臉上毫無波瀾。

他今天在布魯克林植物園待了半天,又前往綠林公墓散步了數小時,本打算回程時順便去大都會博物館消遣完剩下的時光的,由於Joy的拜托,他不得不繞道去了七十街,取走這盆快死的吊蘭。

「油畫婚禮」吊蘭隻要十二刀,對於它的主人來說,給小費也嫌拿不出手。但Joy在電話裡十分懇切:“救救它。”

他隻好轉乘地鐵,前往他十分厭煩的第五大道。

在玄關處見面,Joy一邊撩頭發一邊笑吟吟地問:“它現在很危險,可以請你經常上門來陪它嗎?”

曼哈頓代遛狗是40刀一小時,臨終關懷植物這種服務,收費暫且不知。向斐然淡定地報了一個數,收獲美女臉上一串省略號。

這盆半死不活的吊蘭最終還是得以被他抱了回來,否則會被它的原主人丟進垃圾桶。

向斐然將吊蘭抱回臥室,在落地窗邊找了個角落安置好。這之後,手機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一個句號,透露了當事人在存號碼時的敷衍。

向斐然按斷,接著從p裡回撥出去:“我說過了,國際長途很貴。”

向微山的聲音還是很沉著渾厚:“給你充的話費也不要。”

他一直給向斐然充話費,這是他唯一能不經過他同意打給他的錢,但

一律被退了回來。

向斐然沒接他這茬,半蹲下身,認真觀察這盆吊蘭的狀態,邊分神問:“什麼事?”

“今年放假既然不回來,我給你安排了一個見習機會。在伍——”

“不去。”

向微山呼吸聲的波動顯而易見,顯然是壓下了某種不快。隔了兩秒,還是沉沉地說:“既然不領人情,那至少登門拜訪一下,這也是你爺爺的意思。”

及至晚飯間,一封措辭標準的派對邀請函發送至了他的郵箱,落款是「伍」。

向斐然咬著吐司片,一目十行閱過後,將它刪了。

稍晚些時,向聯喬果然親自來了電話,跟他說了很久與伍家的淵源,言談間,他提到了商伯英。

“到了這個歲數,不知道哪一面就是這輩子最後一面了。這一點你這個年紀是不會明白的。”他聲音裡有歎惋,比三年前蒼老。

我明白。

向斐然心裡答他。

緣份的斷點與年紀無關,有時歲月還長,離彆卻快。

因為這通電話,他不得不從衣櫃裡翻出專為參加學術會議而準備的正裝三件套。

不是沒考慮過放在防塵罩裡拎去酒吧,但從公寓所在的位置到曼哈頓下城,他需要乘地鐵加騎車,隨時可能會被街邊和地鐵裡醉醺醺的流浪漢零元購。

人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乾脆把西服穿到了身上,外面加套一件衝鋒衣,就這麼去了酒吧。

更衣室內,樂隊成員和經紀人一邊對他進行了無情的調侃,一邊猜測這套看不出品牌的西服要多少刀。

鑒於自己已經憑借過人的意誌力和懶惰精神裝了一年的啞巴,向斐然對一切置若罔聞,隻是勾了勾唇,在架子鼓上敲出一串十分輕率而乾脆的低音,那模樣鬆弛從容又十分欠揍,意思是閉嘴。

駐演了半場,拿到當日出場費後,他與前來交接的黑人鼓手互相致意,重新換上西服,將北面衝鋒衣拉到頂,騎上那輛銀色公路自行車,去往地鐵站。

路燈下,雪花紛紛揚揚,高大的身影與夜色像要融為一體。

他是如此意興闌珊得近乎淡漠,並不知道,他的下半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