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夢考慮到的問題是:
如果嶽昱真的被克拉爾之選的壓力逼迫到甩賣店鋪、清倉貨物,雖然以自己的開幣儲備目前吃不下,但在這斯昆鎮,有的是人能夠吃下。
彆人不知道,但是路夢清楚。
那些黑衣人不是見財起意的小強盜,而是所屬於王國的反叛組織。對克拉爾之選這樣一個大規模組織來說,隻是搶幾套鎧甲,哪怕再精良,又能頂什麼用?
在他們原本的行事中,看似決定乾掉盔甲鋪老板是臨時起興,但實際上嶽昱如果真的死掉,影響才是最大的。
這個人類老板沒有彆的親朋,這些年為了事業連妻子都沒有娶過,更沒有留下兒女。
如果他真的暴斃,這家斯昆鎮內最大的盔甲商就成了無主之物,也就變成了等待群狼分食的可口獵物。
現在看來,克拉爾之選一開始的目標恐怕就是嶽昱的性命。
拿走那些鎧甲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把自己偽裝成一般的上門劫匪。
如今親自出手的五個克選雖然都死了,但他們造成的影響還在。
嶽家商鋪的經營每況愈下,等到撐不下去破產之時,同樣會被彆人收購吞並,甚至手續更加合法正規。
那麼誰有意願而且有實力收購嶽家商鋪,誰就是獲利的人——也最有可能是克拉爾之選的合作者。
或許是嶽昱的競爭對手、另外的盔甲商,也可能是想要擴展業務的武器商鋪……甚至是斯昆官方。
路夢記得沙克軍方就牽頭成立了一家店鋪,以倒賣戰利品或者淘汰的軍備為主。霍步陽的調查也證明了這點。
從資曆上算,它甚至是最老牌的裝備商鋪。
畢竟新政推行之初,總要有人做出示範,類似所謂的“公私合營”。
隻是發展了這麼些年,這家老店已經慢慢跟不上市場。
主要是他們沒有自己的鐵匠鋪,在高端裝備上產出乏力,最後隻有貧苦的流浪戰士喜歡光顧,像淘廢品一樣。
而嶽家商鋪,恰恰掌握了盔甲鍛造的高端圖紙,雇傭和培養出了許多熟練的打鐵匠師。
路夢原本以為這家合營商鋪已經算完成它的曆史使命,被嶽昱這樣的新人超過也無妨……但如果真的是官方下場,說明還是有人不太甘心就這麼被時代淘汰。
‘還不能肯定,但是加上監獄塔對克拉爾之選的包庇,可能性很大。’
路夢看了一眼忐忑的嶽昱。
這個老板未必沒有猜到這一點。
哪怕從他的視角推理不出官方的立場,但是以嶽昱的商業嗅覺應當能夠察覺到有誰會因此獲利。
他之所以還繼續強撐著籌備反擊,大概就是不想在破產之時,還要反過來感謝敵人願意過來承擔自己的“債務”吧。
‘通過雇傭打手騷擾競爭對手,最後再低價收購……’路夢思量,‘這聽起來怎麼那麼像聯合城那邊的行事風格?’
也不知道是幕後主使是又“摸著聯合城過河”,還是真的有那邊的勢力參與。
路夢決定不管這些暫時還沒有線索的事。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目前他們直接的敵人就是克拉爾之選。
……
“跑,跑出來了?”嶽昱滿臉頹然,那一晚的血腥屠殺又浮現在了眼前。
“嗯。”路夢語帶沉重,又給他心裡補上一刀:“我追蹤他們許久,結果卻被人發現,這一次對方準備充分,我完全不是對手……好在沒有牽掛,雖然狼狽逃脫,但並沒有受很嚴重的傷。”
雖然早有心理預期,但聽到黑衣劍士親口承認自己擋不住那些劫匪,嶽昱還是心中一空。
最後一絲希望也斷了弦。
在他認識的人裡,除了那個劫匪頭目,就屬這個恩人實力最強,連那些科技獵人也比不上他。
劫匪勢大、官方不可信、黑衣劍士敗逃……現在還有誰能救他?
嶽昱歎了一口氣,還是說道:“大俠,你以後還是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們之間不適合扯上太多關係……這樣會連累你的。”
他聽出來路夢話裡的意思。
上次大俠受傷是因為要顧慮自己,如果是他單獨對上這些暴徒,雖然不敵,但脫身還是容易的。
然而,路夢面罩下的嘴角微微勾動。
——誰連累誰還不一定呢。
在推測出克拉爾之選的目的後,他已經判斷嶽昱不會再遭到暴力襲擊。
因為即便就這麼放著他,嶽家商鋪最後也會落得個破產被收購的結局,不必橫生枝節。
但是,這不是路夢想要的結局。
嶽家商鋪一旦敗亡,那克拉爾之選的目標就會轉向下一個——那就是未知數了。
甚至可能會殃及到路夢頭上。
大樹之下好乘涼。
眼下嶽家商鋪就是這顆大樹,絕不能倒下。
路夢需要嶽昱堅挺住,為此隻能謊稱劫匪出逃、伺機報複。
讓老板覺得這是賭上性命、不能放棄、不死不休的局面。
然而嶽昱堅持得越久,幕後之人的耐心就會消耗得越快,說不定真的會再次派出新的克拉爾之選發動襲擊。
現在放棄,最多就是丟了商鋪基業。
若是和路夢摻和在一起,到時候一旦失敗,那可就連命都沒了。
“嶽老板,我都說了——我是來幫你的。”路夢嚴肅道。
“我說這些隻是想讓你對我們的敵人有清晰的認知……而不是為了能心安理得棄你而去。”
“我們的敵人是可怕的,但還是請你不要放棄,因為,我也在這裡!”
嶽昱的眼中蒙出一層水光。
劍士的話語堅定,帶著利刃出鞘般的決絕。
他不是憑著一腔狂熱、盲目自信地就要來救自己;而是明知這裡就是死地,仍決定親赴險境,義無反顧。
在這一刻,嶽昱甚至覺得對方都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做這樣的傻事,也沒有人能帶給人這般的感動。
見狀,路夢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要想讓彆人感激你的幫助,絕不能大包大攬、故作輕鬆;必須得充分展示自己的難處,在對方失望於你要拒絕之時,再突然答應下來。
“但是……”他接著開口:“我有一個條件。”
嶽昱神色一凜。
來了。
作為一個商人,他習慣於交易,也相信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
所有的饋贈都是有代價的,總有一天,對方要索取回報——可能對等,也可能成百上千倍。
之前大俠的種種無私舉動,差點打破了他的信條。
但正因為太過震撼,反而讓嶽昱生出了一絲不真實感。
眼下對方開口提條件,倒是讓他鬆了一口氣,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領域。
對方許諾的幫助也顯得更加可信。
隻見黑衣劍士從腰側小包中掏出一本羊皮封面的書冊。
正是《聖火》。
“我的兄弟,”他把手按在火紋圖案上,話語裡帶著一絲期盼:
“——你信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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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嶽昱心想。
黑衣劍士從沒有隱藏過他是一個奧克蘭信徒的身份。
而無論是念著經文的祭司還是拿著重劍的聖騎士,最終的目的不外乎就是傳教,增加更多的信徒和稅金。
——要是經文說服不了你,就用劍架在脖子上說服你。
嶽昱有想過恩人會要求自己皈依奧克蘭,但在他看來這也就是順便的事情,事後提一嘴就行,遠沒有鄭重到可以單獨拿出來作為條件的程度。
或許這就是信徒和普通人的思維差異吧。
傳教在他們看來是很值得重視的事情。
“我願意皈依……”說著,嶽昱奮力挪動著手臂伸向《聖火》。
“等等。”
就在嶽昱想要宣誓的時候,路夢卻打斷了他。
“我的兄弟……嶽老板,你最好還是想清楚。”
嶽昱有些尷尬,是自己皈依的舉動太草率,讓對方覺得不夠隆重嗎?
是不是要事先考察一下他的信念、家世什麼的。
路夢接下來的話出乎他的意料:“因為,我所信奉的神,雖然也可以叫‘奧克蘭’,但與聖國國教中信奉的偽神,並不是同一個東西。”
嶽昱震驚了,他哪還能聽不出對方的意思。
這是一個……異端!
難怪他流浪到了斯昆鎮,這要是待在聖國被審判官抓住,可是要判處火刑的。
“嶽老板,你了解奧克蘭嗎?”路夢補充道:“聖國的那種。”
“奧克蘭是火焰,是光明,是天地初開時最先閃耀的那抹光輝,而後世界從這抹光輝中創造。”嶽昱答道,他惡補過奧克蘭教的知識。
“我所問的是光明與黑暗的那部分,”路夢說:“也就是奧克蘭和娜爾可。”
“人類是以光明之主奧克蘭的形象創造的,女人是以黑暗惡魔娜爾可的形象創造的,但因為娜爾可也是奧克蘭的造物,所以女人也算是人類,隻是不那麼純潔。”
嶽昱努力回憶,一般的教士並不愛詳細談論娜爾可的問題。
“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光明和黑暗的部分,連奧克蘭也不例外。
但是奧克蘭能夠將黑暗驅逐出自己的內心,從此成為了偉大純粹的光明之主,而他的黑暗化作了娜爾可,又被奧克蘭擊敗。
娜爾可並沒有消亡,她藏身於沒有光明的地底,時刻準備腐蝕人類光明的靈魂和肉體,被腐蝕者就會成為異端和異族,隻有重生能夠將他們拯救……”
提到“異端”時,嶽昱偷看了路夢一眼,見他沒有反應才繼續說下去:
“如果所有人類都被腐蝕,娜爾可就會率領她的黑暗爪牙,重新奴役整個世界!”
“也可以說‘君臨’整個世界。”路夢笑著補充。
“是,是……”嶽昱聽說原典中寫的就是‘君臨’,然而正統的教士談論起來絕不會承認娜爾可有這樣的威風。
“嶽老板你說的大體都是對的,”路夢平靜地說:“然而我所知道的,是教士們不會告訴世人——甚至是教士們自己都遺忘了的故事。”
嶽昱嚴肅了起來,他知道接下來自己要聽到的,應該就是對方所信奉的異端與奧克蘭聖教的核心區彆。
隻見路夢拿過一個杯子,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個詞彙。
——奧克蘭(Okran)和娜爾可(Narko)。
它們的拚寫倒過來,正好是對方的那個詞彙。
不少人發現了這一現象,在聖國,主流解釋說這是為了體現奧克蘭與娜爾可的敵對,強調娜爾可來源於並臣服於奧克蘭。
至於其他的疑點,不要多問,問就送你去重生。
一個認真思考黑暗的人,被黑暗沾染的幾率也就越大。
嶽昱沉默著,他還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路夢接著開口:
“幾千年來,聖國的教士們一直在試圖解釋一件事情,那就是為什麼無所不能的奧克蘭要創造出邪惡的娜爾可來與人類為敵。”
“如果說不同於常人必須在內心中交戰才能讓光明壓倒黑暗,奧克蘭強大到足以將娜爾可驅逐出體外……反過來說,難道奧克蘭連將娜爾可囚禁在自己的內心、用光明壓倒她的信心都沒有麼?為什麼要把她放出來蠱惑人間?”
“這無疑動搖了我們的主——‘奧克蘭’無所不能的形象,所以那些庸俗的教士隻能將娜爾可解釋為主安排給我們的考驗——實際上是在不斷地拿她來恐嚇自己的子民,讓他們聽從指揮。”
“然而這隻能顯得奧克蘭的安排更加可笑,”路夢搖頭,“神聖帝國曾經幾乎統一了整片大陸,然而伴隨著聯合城的反叛、沙克王國的建立……他們如今隻能占據自己的那片綠原地,可以說絕大部分的國土都淪喪殆儘。如果說這都是娜爾可誘惑造成的墮落,那麼娜爾可的力量也未免超出奧克蘭太多了吧?”
嶽昱依舊沉默。
他雖然不是一個奧克蘭信徒,但也能聽出對方口中話語的褻瀆。
“唯一的真相,便蘊藏在這兩個名字當中。”路夢指著未乾的水漬,“奧克蘭與娜爾可,都是同一位神的造物!”
“什麼叫‘奧克蘭按照自己的樣子創作了男人,按照娜爾可的樣子創造了女人’……那為何娜爾可的爪牙們沒有一個長成女人的樣子?”
路夢看向嶽昱:“你會對沙克族的娘們產生性欲麼?”
嶽昱震驚於對方突然說得這麼粗俗,但還是連忙搖頭。
“原因就是:娜爾可完全是和人類、甚至和血肉生物都不相乾的另一種東西啊……又怎麼能以性彆來劃分。”路夢低聲道:“神創造了人類,也創造了娜爾可,但是他並沒有許諾我們當中的任何一類,一定就是世界的主人。”
“所以曆史上有過人類統治的時代,也有過娜爾可統治的時代。”
“又或者說,隻有勝者,才是統治世界的‘奧克蘭’;而敗者,隻能淪為‘娜爾可’。”
“這是一場無休止的戰爭,而神聖帝國的‘好教友’們還沉溺在開幣和女人的身體上,壓榨他們的人民,空耗自己的精力……”路夢拿過嶽昱懷中的橫刀,輕撫鋒刃,“秉持著這樣信仰的我們,哪還有什麼容身之地呢?”
嶽昱終於算是明白了,他將要加入的根本不是什麼念念經做做禱告就好的休閒組織。
這壓根就是一個時刻準備著聖戰全世界、為人類謀求統治地位的狂信教團!
他開始猶豫起來,這好像有點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至於路夢,他見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隨意開口:
“當然,若是嶽老板加入了我們,教團的兄弟也都會像我一樣,不遺餘力地前來保護您……”
“莪加入。”
嶽昱按下手掌,目光堅定。
開玩笑……聖戰不聖戰彆人的另說,眼下自己都快要被乾掉了,先保住小命要緊。
而且。
原來黑衣劍士也是有組織的。
像他這麼強的人,我們還有一整個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