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個樹洞 河流(1 / 1)

國王長著驢耳朵 七寶酥 10214 字 8個月前

清晨時分, 春早回到出租房樓下。

噪鵑在枝頭尖啼不止,她跟原也在樹下擁抱了一會,執意不讓他送自己上樓。

說到底, 這是她與春初珍母女之間的事。她不想讓原也再經曆一次言語上的貶損和人格上的欺辱,這比往她心頭捅刀還痛苦。他明明是那麼好的人。

原也不再堅持,尊重她的決定。

而且他猜,一夜過去, 春初珍對他的深惡痛絕隻會加深,一時半會肯定也不想看到他。

他不想再給她母親添堵,引發更多對春早的惡語相向。

最後他和春早說:“學校見。”

春早癟著唇,時刻要掉出淚來,但她拚命眨回去,頑強正色:“嗯!你彆擔心我, 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媽有矛盾,我有經驗的!”

原也想說做不到,但要口是心非地鼓勵一二, 也格外艱難。最終隻能應一個:“嗯。”

上樓前, 春早忽然被原也叫住。

男生手機裡僅剩的1%的電量,留給了他曾設置過的那個黑底白字的手持彈幕。

“春早是最棒的。”

他舉在手裡。少年漂亮的臉從手機後方歪出來,笑得有些勉強,但也非常非常地赤忱,眼裡閃爍著光。

春早抿緊唇,深呼吸, 雙手握拳打氣:“你也是!”

她轉身上了樓。

從褲兜裡取出鑰匙,插進鎖孔,春早打開門。有些意外的,她沒想到媽媽還坐在客廳裡, 餐桌旁,同一個位置。

夜奔出去時是什麼樣,回來時她還是什麼樣,就像經年發灰的石膏像,隨時會散架剝脫。

聽見門響,她才跟詛咒解除般活過來,轉臉往這邊瞟了眼。

客廳裡的燈到現在都沒有關,儘管屋外天已大亮。

春早面無表情地同她對視。

室內唯一的輕響,是廚房灶台上咕嘟燉煮的鑄鐵鍋,有粥香從那兒漫出來。

春初珍從椅子上起身,什麼都沒說,隻問:“早飯吃過了嗎?”

春早回:“沒有,我去寫作業了。”

春初珍張口欲語,但女兒已經背著包往臥室走。

她把冒著白氣的粥和小碟榨菜放到她課桌邊,也咽下所有話。

出去前,她替她帶上了門。

淚滴砸落在英語試卷上,一顆,又一顆,將才剛勾選好的黑色字跡全洇開來,春早再無法遏製,把眼前的大快紙張滑到一邊,撂下筆,伏向桌面,把臉埋進胳膊,極儘壓抑地嗚咽起來。

原也漫無目的地走在外邊。

太陽逐漸升高,也把夏末的風煮得像滾水,那種久違的焦慮和迷惘罩下來,讓他變成一葉無根的浮萍,在人流,在車水馬龍間門走走停停,目的地難尋。

送春早回來的計程車上,他欺騙了她。

他說他先回家,然後聯係老班安排宿舍,像高一時那樣,寄居回校園裡。

但他絕不會回去。

向原屹低頭,為在那個已被鳩占鵲巢的失地討回一隅能收容自己的施舍,怎麼可能。

幸好今天是周日。

給了他能思考處理這些驟變的缺口和喘息。

走進常去的咖啡館,原也和相識的店員借用數據線充電。

對方似乎察覺到他面色蒼白,汗流浹背,詢問他有無不適。

原也搖頭說沒有。

通宵未眠的少年很快喝完整杯咖啡,並不斷叩問自己:

原也,去哪。你能去哪。

快想,你能夠去哪裡。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也不要讓喜歡的女孩子操心。

答案是空白,無從著筆,幾個小時前的無助卷土重來,再次讓他精神潰散。原也靠到沙發上,眉頭緊鎖,從白晝到傍晚,燒紅的天慢慢暗下來。幾近走投無路時,有個塵封已久的約定,在至暗之境裡螢火般亮起。

事關向敏慎,他的母親。

與其說是約定,倒不如說更像母子間門的口頭戲言。八周歲那天,向敏慎未如往年一般為他準備厚禮,兩手空空,隻有口頭祝福。在兒子失望的眼神裡,女人神秘表示,這次的禮物是一個神奇的寶藏,就像阿拉丁的神燈,藏在這座城市的某間門小店裡。

那時他還年幼,迫不及待地要去“尋寶”。但向敏慎阻止他,告訴他,不到遇到超級大的麻煩的時候,千萬不要提前找到它和打開它,那樣他不光會失望,沒準還會招致麻煩和懲罰。

稚氣的孩子信以為真,按下性子。

結果第二年,向敏慎就離他而去。

原也慢慢明白過來,這並不是贈禮,也不是契約,而是一個厄兆,一句讖言,一條分彆前的預警。

之後的漫長歲月,他想念她,也憎恨她。

再不想觸碰關於她的一切。當然,她也走得異常果決和狠心,不留痕跡。

原也也意外,他竟從沒有忘記過那家店的名字,“食分”。

他在手機裡搜索起來,果真有叫這個名字的店鋪。

地址在距離這裡不遠的市中心,緊挨城中村。

原也跟著導航穿過彎繞曲折的窄巷,終於找到這家酒館。黃昏的光線透進木窗,門面簡單古樸,隻寫著“食分”二字,有幾分大隱隱於市的格調。

原也推門進去,上方的鈴鐺叮叮作響,吧台後看書的女人抬起頭來,有著一張妝容精細但歲月繡紋明顯的臉。

她瞄見他身上的校服,淡著張臉趕人:“出去,本店不歡迎未成年哈。”

原也正要開口,那個盤著鬆散低髻的女人似有所察,再度抬頭,微愕地看過來:“你是原也嗎?”

原也愣住。

“長這麼大了啊?”她從酒櫃後起身,個頭出乎意料地高,她繞出來,打量他,語氣難言驚喜:“還這麼高這麼帥,跟老向長得好像啊。”

原也猜她口中的“老向”就是他的母親。

興許幼時有過幾面之緣,但他對她印象甚淡。人在遭受巨大創痛後,大腦會開啟自我保護機製,選擇性遺忘和過濾掉那些不堪回首的關聯畫面。

她是頭一個說自己和向敏慎面貌相似的長輩。

在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認為父親的彆冊和徽章。

思及此,原也鼻頭微微發酸。

察覺到少年陡黯的情緒和難掩的疲態,女人沒有第一時間門詢問他需求,隻問:“吃晚飯了嗎?”

原也搖頭。

女人轉身走去牆邊,掀簾子招呼後廚:“老公——下碗拉面,多加個溏心蛋。”

有個偏粗獷的男聲回道:“好咧!”

原也入座後,店裡不時有食客光顧,絡繹不絕,多是喝啤酒啃鹵味的。

他獨自坐在桌邊,不時按亮手機。

假如春早會發來報平安的消息呢,假如她媽媽會回心轉意呢。

奇跡之所以被稱作奇跡,是因為它發生的概率極低。

接近於零。

大碗熱氣騰騰配料豐富的拉面被端停在原也面前,女人在他對面坐下,自我介紹:“你應該已經不記得我了吧。我是你媽媽的發小,叫我秦阿姨就好。”

原也嗯一聲:“秦阿姨。”

他斟酌著開口:“我媽有……”

女人說:“先吃面。”

原也說:“我趕時間門。”

女人看看牆上的掛曆,驚覺:“今天周日啊,你是不是還要上晚自習?”

原也點點頭。他又撒了謊。其實在下午四點多,他就跟老班以頭疼不適為由請了病假。

他決定在最短時間門內處理妥當,用一個晚自修的時間門搬離如今的住所。

如此,還能避免跟春早撞面,徒增彼此傷痛。

然後搬去哪裡,猶未可知。

那種急切像酷暑仍熱浪,火燎燎的,撲面而來。

秦阿姨不再寒暄拖延,回到吧台後,從下方上鎖的窄櫃裡取出一個深棕色的牛皮紙信封,交到原也面前。

信封不算單薄,但內陳的似乎不是書信,鼓鼓囊囊,輕微沉甸,抵著他指腹。外殼上隻字未寫,隻用細麻繩四面捆紮,係成易解的蝴蝶結。

“裡面放了什麼?”原也掀眼問。

秦阿姨抱住纖細的胳膊:“你自己看。”

原也抽掉係帶,手指撐開封口。他雙眼微微一緊,封袋深處,是一把銀色的鑰匙和銀行卡,還有一張折疊的字條。

向敏慎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

路上他有諸多猜測,但完全沒想到是這麼乾脆現實的東西。

秦阿姨娓娓出聲:“不用拿出來了,我直接跟你說吧。裡面是你媽留給你的房子和存款,房子不大,就六十幾坪,以前她心情不好都會一個人跑到那邊消化,紙條上是房子地址和卡密。以前不給你是因為你年紀小,也怕被你爸知道,不安好心,據為己有。”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你媽也說,最好彆來。等你成年了再拿給你,”秦阿姨手搭住唇,面色複雜,似有些感懷,也有些心疼:“結果還是來了。”

原也沉默地聽著,說不出話。

他幾次提氣,克製著反複湧漲上來的酸楚。

“其他我就不說了。我不為她開脫什麼,這是她的選擇。她是自私,是個不儘責的老媽,但她也確切地深愛著你。”

“哦,對了,她還一定讓我告訴你,銀行存款是她那時候帶你讀的一部科幻小說裡面的重要數字。她說過個十來年的肯定會多出利息,生怕你看不出她的彆出心裁。她還說你特彆喜歡那本書。”

作為守護秘寶的至交好友,她也困惑了許多年,但她不問金額,隻好奇作品:

“所以,是什麼書?”

原也沒有回答。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質地包裹著的,美好又傷感的回憶在這一刻溶解了,流淌著,紛遝至來,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係漫遊指南》。

而那個數字是:42。

代表“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終極答案”。

離開酒館,原也沒有提前去確認那間門房子是否適合入住,因為秦阿姨告訴他,她會定期去那邊請家政保潔,檢查水電。都是向敏慎交代再的,以防兒子有不時之需。

如果他現在走投無路,他能夠即刻入住。

八點出頭,原也回到出租屋,開始整理行李。

本在房內刷抖音的春初珍聞聲而出,原也與她對上視線,仍客氣地喚了聲“阿姨”,而女人隻是淡漠地睇他一眼,又視若空氣地轉身回房,繼續看短視頻。

房子裡異常寂靜,隻有不斷切換的BGM,流俗又耳熟。

原也收拾得很快,拎著拉杆箱從幾乎清空的臥室出來時,他看向春早關攏的房門,女生應當是去學校上自習了,也不知道下午有沒有補個覺,能關心她的途經至此變得微茫又寥寥。

他的呼吸變輕,像是生了重病,像是心臟被猝不及防地挖空一塊,像是才剛品嘗到糖果就被強行戒斷的小男孩。無法忍受,但必須忍受。他盯著那扇門,第無數次勸告自己彆再想,彆再想了,彆鑽牛角尖,彆進死胡同,停止那些不甘和自厭。去直面抉擇,總能一天他能破門而入,去迎接他的公主。即使此刻心如刀絞。

他又往春初珍房間門方向側視一眼,猶豫要不要與她當面道彆。

最後,他提著行李箱,走到那扇門前,沒有去推那道半掩的門板,隻是說:“阿姨,我先走了。”

“鑰匙我放在桌上了。”

“謝謝你這一年的照顧。”

門內似無人在,應答他的隻有浮誇大笑的背景音。

原也轉身離開,快到門口時,身後忽有人叫住他:“你等會。”

春初珍走了出來,右手端著春早那個昨夜被公之於眾的鐵盒:“幫我帶下去扔了。”

原也面露不忍,他儘可能平穩地說:“不先問問春早意見麼?這是她的東西。”

春初珍語氣輕忽不屑:“那隨便,要麼你拿走,要麼我扔掉。”

原也一頓,接了過去。

春初珍再不吱聲,掉頭回房,再說一個字都嫌多的樣子。

原也打車來到媽媽留下的房子,小區的位置並不算好,在市郊偏僻處,距學校頗遠,離家更是,但樓棟偏後,圍欄外有大片蔥鬱的林野,夜色裡足見葉影浮動,還有徐徐林濤聲。

原也打開燈。

這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舊屋主駐留過的痕跡幾乎不見,但隻屬於她的某些巧思和浪漫的點綴留了下來。比如黏土捏製的星球冰箱貼,下邊壓著一些餐品的食譜和作法,字跡都有些模糊了。

原也拉著行李箱走回臥室,打開燈。

他第一眼留意床頭櫃上長方體的黑色禮盒。

他將拉杆箱留在門口,隻身走過去,將那個盒子拿起來,打開抽出。

裡面竟是一輛未曾拆封過的正紅色的玩具汽車模型,合金材質,密封保存,還沒被光陰鏽蝕和氧化,嶄新如初。

駕駛座的方向盤上,係著一張袖珍精致的小卡,對折著。

原也一使力,將它從金絲細線裡扯下來,揭開來看:

“小也,

我們終將駛向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

如果暫時有風暴,就在這間門溫暖的小屋裡睡一覺。

天會晴,海會平,然後持續加速。”

後面畫著一張筆觸不那麼明確的簡筆笑臉。

看久了竟像在哭,又或者是,又笑又哭。

原也不知將這段話閱讀了多少遍,最後撩高眼皮,漠然地注視著這個空寂的房間門,這堵白茫茫的牆面。少年視野逐漸遲緩和模糊,他關掉燈,再無法承受地從床邊栽坐到地板上。

仿佛回到八年前的那個夏夜,瘦小的男孩衝出家門,隻為追趕一架永不可能追上的飛機。路上他光顧看天,狠摔一跤,膝蓋血肉模糊,再想爬站起身,卻因刺痛不得已跪坐回去。最後隻能絕望地蜷坐在坎坷不平的路面,用手狠狠按緊雙眼。

黑夜變得像一條湍急的河流,而他正在被河流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