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幾曾遇暖(1 / 1)

廚房傳來儀器“嗡嗡”的低鳴,臥室中卻落針可聞。

柏澈把玩著手上的智能眼鏡,輕聲道:“你又想勸我去做基因修複嗎?”

“是。”林泮清晰道,“有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能請一位專家評估你的情況,我想要你所有的病曆。”

柏澈搖搖頭:“太貴了,我不做,我這樣就挺好。”他口氣輕鬆,“我最近在研究新發售的遊戲,有很多賺錢機會,還不用風吹日曬,沒什麼不好的。”

他每次都這麼說,但林泮從不當真。

“還有,我換工作了。”林泮自顧自往下說,“給一位年輕小姐做助理,她也在生病,需要及時找醫生複查。我請她幫忙,她同意了,要我今天就把病曆帶去,她明天就複診,不會等我們。”

“你換工作了?市政廳的工作這麼好。”柏澈愕然又焦急,“你千萬彆衝動,離開再回去可難了。”

林泮道:“我已經遞交了辭呈,在交接了,新工作的預付款也收了。”

“是因為我……都怪我,拖累爸爸還不夠,還要拖累你。”柏澈懊惱又愧疚。他知道父親對林泮的幫助都是有條件的,可林泮是他唯一現實裡的朋友,他實在不想他和爸爸一樣,被他的病情拖累一生,“沒事的林泮,我的病看不好也……”

話還沒有說完,柏納德就拿著消毒後的密封袋進來,打斷了他的話:“能看好為什麼不看?”

然後不等兒子回答,立刻問林泮,“哪個專家?”

“宇宙醫療的基因科主任,黃淑珍教授。”林泮知道柏納德一定關心,仔細解釋,“她是我雇主的主治醫生,雖然不一定會答應給阿澈看,可把病曆拿去給她過目總沒壞處,說不定她會看在我雇主的面子上答應。”

世事的殘酷之處總如此:彆人汲汲營營一生謀求的機會,於大人物而言不過是隨口一提。

黃教授是宇宙醫療的醫生,宇宙醫療又是最頂尖的私人醫院,普通人門都不知哪裡進,彆說掛專家號了。可鹿露肯開口,林泮有五成把握,樂觀點,也許七八成能成功。

柏納德悚然動容:“真的?你換的什麼工作?”

林泮避重就輕:“那是一位富有的小姐,對我很寬厚。”

柏納德似乎明白了,果斷道:“阿澈,這個機會不能放過,無論如何你都要試試。你真的好起來,才不會拖累我。”

柏澈當真不想痊愈嗎?怎麼可能!最受病痛折磨的莫過於患者自己,也隻有患者最想康複,渴望健康的身體,柏澈一直說不用治不必治,無非是懂事罷了。

他怕父親因為自己的病情破產,也怕自己的朋友被債務拖垮。

“我……”柏澈想說什麼,可他最近的兩個人都沒有給予他機會。

柏納德示意林泮出去,順手掩上臥室的房門。

兩人在客廳說話。

柏納德拿起一根煙,開門見山:“我還有點積蓄,你再還我一點,要是阿澈的病能看好,我們兩

清。”

他直來直往,林泮也不矯情,簡單道:“好。”

柏納德點點頭,點燃煙頭,狠狠吸了兩口便摁滅,煙圈在他鼻端繚繞,遮住表情:“基因治療是最好的辦法,成功率也高。阿澈的類型不算太複雜,缺的是好的主治醫生。”

林泮知道,他這麼說不是想說服誰,而是想得到支持,遂肯定道:“是。”

柏納德緊繃的肩頸慢慢放鬆了,舒緩地靠在椅背上。

煙味徐徐散去。

“我去整理一下病曆,你坐會兒。”柏納德起身,進房間整理資料。柏澈十幾年間看了無數次醫生,每次都有不同的檢查,電子報告都有大半箱。

柏納德沒事就會整理一遍,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

他仔細挑選出每份完整的報告,還用軟件做了個表格,把幾樣關鍵數值做成圖表。

“爸。”柏澈喊人了。

柏納德放下手中的資料,轉進兒子屋裡。

“我吃好了。”柏澈推出餐盤,乾乾淨淨,一點殘餘也無。可柏納德看著就心酸,他做的營養餐,能不知道是什麼味道?食材燉煮過後加一點鹽,攪拌壓蒸,口感和牙膏差不多,正常人湊合一頓都難。

他的孩子卻吃了十幾年。

“我已經答應林泮了。”柏納德拿走餐盤,不容置喙,“這事沒得商量。”

柏澈唇角翕動,半晌,低聲道:“太麻煩林泮了。”

“傻子,人總要麻煩彆人的,怕的是一輩子麻煩人。”柏納德歎氣,“你好了才能回報他,好不了才是大麻煩。”

柏澈啞然。

柏納德安慰他:“你們不是朋友嗎?朋友互幫互助很正常。”

柏澈沉默了。

朋友,他和林泮真的是朋友嗎?林泮不是父親,父親愛他,他也愛父親,他們相依為命,是彼此唯一的親人,血緣割舍不斷,但林泮呢?一直都是他和林泮訴說煩惱,分享喜悅,林泮卻很少和他說起自己的事情。

上學累嗎?工作煩不煩?蕭曼怎麼樣了?新雇主是什麼樣的人?林泮隻字不提,也從不傾訴他的喜怒哀樂。

單方面的依賴,算是真正的友誼嗎?

“自己采個血,讓林泮帶走。”柏納德沒工夫開解兒子,匆忙出去做病曆。

廚房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是林泮在幫忙打掃廚房。

柏納德頓住腳步,緩緩吐出口氣。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預感,林泮會越走越遠,直到完全脫離他們的世界,這種直覺仿佛初次相見就有征兆。

彼時,他回到保育院探望,說願意資助一兩名後輩,保育員將A班的都叫過來,整整齊齊地排列成隊。

他一眼就看中了林泮。

小小的少年容貌俊秀,眼神寧靜,與忐忑、驕傲、渴盼以及緊張的同班生對比鮮明,好像姹紫嫣紅中的白月季,脫穎而出。

柏納德立時明白,他不屬於這個地方。

事實亦是如

此,憑借優異的成績和安靜的性格,林泮升學幾無障礙,順利成為3A生。

他再也不用回逼仄喧雜的保育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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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後呢?他能逃離他們這些人飄零的宿命,擁有一個安穩寧馨的家嗎?柏納德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必須抓住機會,為兒子創造這樣一個機會。

沒辦法,林泮再好,也不是他的孩子。

雄性動物繁育後代的機會太稀缺,總是特彆在乎傳下去的基因。

柏納德沒有再看,回到臥室繼續忙碌。

大約半小時後,他將所有資料整理成電子書冊,總計十八頁,每一頁代表一年,涵蓋柏澈從小到大所有的檢查報告,繁瑣的數據被整理成一目了然的圖表,稍微看看就能了解個大概。

同樣準備好的還有一管冷藏的血液。

“聽說私人醫院的基因分析設備更精準詳細,能幫他做的話,麻煩你多費點力氣。”柏納德言簡意賅,“錢不是問題。”

林泮仔細收進公文包:“我會儘力的,明晚再給你消息。”

柏納德默默點頭。

“我回去了。”

“路上小心。”

門打開又合攏,隔絕了室內清涼的空氣和培根的香味。

外面熱浪滾滾撲來。

雖然正處於一生中的體力巔峰,奔波整天,林泮還是有些累了。他回到自己的車裡,擰開能量水喝兩口,拿裡頭的糖分和鹽敷衍空空如也的胃。

其實,在柏家吃也不是不行,柏納德並不會小氣一頓飯,可他發現保鮮室的面包已經是數日前,就知道不宜久留。

還記得最早見到柏納德,他把他帶回小洋房,傭人會烤脆脆的餅乾和新鮮的土司,濃鬱的牛奶味迄今難忘。

在林泮有限的見識中,那就是天堂了。

但柏澈的病慢慢拖垮了他們父子。

柏納德對兒子心懷愧疚,什麼都買最好的,玩具要無菌無害的,被褥要真絲的,家務機器人必須最先進全能才能打掃乾淨……舒適的生活背後,全是金錢的影子。

很久以後,柏納德才意識到自己的積蓄支撐不了太久,想增加收入,可為時已晚,還被藥販子騙過一筆錢。

希望這次能徹底解決問題。

林泮趴在方向盤上,淺淺休息了片刻,才振作精神回鬱金香路。

CC略有不滿,他出門一整天,巧克力買回來隻能她一人包裝,累到手酸。老吳已經回家,晚餐剩餘的東西也被他帶走,沒他吃的份兒。艾倫說花園的自動驅蟲器不管用,鹿小姐看到一隻蟲子,嚇了一跳。

事情這樣多,哪有功夫吃飯喝水。

林泮沒有理會CC要幫忙的暗示,也沒聽艾倫的抱怨,隻有鐵姨躲不過,接了她塞過來的設備清單。

“監視器才這麼幾個,死角太多了。你和鹿小姐說一下,這些必須買。”

他隻好道:“是是。”

然後走到三樓,敲敲影音室的房門:“鹿小姐,我

是林泮,能進來嗎?”

“進。”

他推門進去。

三樓主臥隔壁的房間被改成了影音室,有一個落地窗和露台,裡頭是全套最新的音響和投影設備,配備超舒適的大沙發和吧台,腳下是厚厚的毛絨地毯,可以看電影到世界末日。

“您的學籍證明已經辦好了。”林泮拿出她的檔案袋,“隨時可以報名任何一所大學。”

“噢。”鹿露暫停電視,接過來翻看,隨口道,“你吃過沒有?今天好熱,晚上我讓老吳做了壽司,你吃點不?”她把桌上的托盤推過去,“嘗嘗看,還行,這是鴿子湯,我給你留了碗。你先吃,我把這個放好。”

她機關槍似的說著,也不用他應答,風風火火跑回臥室,將學籍證明放進小書房的的抽屜鎖好。

徒留林泮怔立原地,看著明顯留出來的一份晚餐,一時怔忪。

為什麼要留給他留晚餐?

在林泮的記憶中,除卻專門的宴席吃飯,像柏家那樣遇見飯點邀請他共用,就是最溫情的時刻了。其餘時候,誰會管他有沒有吃飯?保育院發飯靠爭搶,排前面才有正常的飯食,剩下的隻有能量棒,學校食堂限定營業時間,逾時不候,等到工作了,要好的同事才會約一起進餐,領導則最好屬下不吃飯,一天到晚乾活。

鹿露怎麼給他留了飯。

包吃住的話,給三餐補貼不就好了嗎?

他有些不習慣,可饑腸轆轆,容不得繼續深想,情不自禁地拿起一個三文魚壽司塞進嘴裡。

微酸的澱粉甜味和魚肉的蛋白質混合,大大緩解了胃袋的蠕動與空曠。

血糖緩慢回升,饑餓感逐步消除,林泮感覺自己應該恢複了力氣,然而不知為何,轉身的瞬間,身體驟然下墜,疲憊像深淵的黑暗,一口將他吞噬。

他立在原地,沉默地消化這一刻的暈眩與昏暗。

許久,若無其事地彎腰,收拾滿桌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