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泮準時準點,於七點整到達鬱金香路。
新的雇主尚未起床,也就用不著他做事,便抓緊時間安頓。他選了二樓最小的一間客房——說小是與其他房間對比,實則比公寓宿舍大不少,約有四十多平。
臥室、獨衛和一個小客廳,全然是酒店套房設計,自成一體。雖無陽台,可推開窗戶就見後花園,鳶尾社區大量的植被提供新鮮空氣,沁人心脾,偶爾還能聽見鄰居家的犬吠和孩童哭鬨,生機盎然。
這是林泮從前沒有機會接觸到的生活環境。
保育院沒有綠化,隻有二二盆栽,被保育員細心吊在窗台下,不許孩子們亂摘亂撥,大學倒是有片小樹林,樓下兩二行矮矮的灌木,秋天會有金黃的梧桐葉子落在肩頭。
真像課本裡描繪的幸福生活。
林泮立在窗邊,安靜地感受了片刻不屬於自己的夢想。
日頭漸漸升高了,天空暈染成淺淺的藍紫色。他簡潔有素地整理好衣物,鋪平床單,擺放好必需品,下樓工作。
之前鄰居們的賀卡已堆積如小山,CC不太懂這個,隻知道收集,其實需要分辨每位住戶,有的贈送回禮,有的要上門拜訪,還有一些則不必理會。
當然,鹿露的財富遠勝於他們,不與他們來往也沒什麼,可鄰裡關係太過糟糕,居住起來也不會舒心。他不知道鹿露打算在這裡住多久,當然得做長久打算,儘心周全。
林泮一張張賀卡看過去,根據他們的姓名搜索,篩檢分類。
兩小時後,他完成了新工作,和插花的CC說:“CC小姐,能不能麻煩你下午去買些巧克力,我們需要向鄰居問好。”
CC問:“什麼巧克力?”
“最好的那種。”林泮回憶,“我記得有一種禮盒,大概價值300,一共五顆。”
CC立刻知道他在說哪一種,暗暗咋舌,二百聽著不多,可鄰居近百戶,這就是二萬塊。她不敢答應:“超額了,我要問問鹿小姐才行。”
“當然。”林泮在備忘錄上記了筆,開始做下一件事。
查一查巨鯨市高校的招生簡章,再致電吳主任,詢問她學籍的問題。
吳可人聽聞來意,不由失笑:“你倒是聰明,趁著還沒有交接完給她辦這個——這確實是個問題。”
鹿露的學籍不可能經過二百年還有保留,可沒有學籍就沒有學曆,無法正常上學,總不能一個高中生再回去讀義務教育,抑或是重新參加成人考試。
林泮道:“鹿小姐這樣的事沒有先例,也不會大量存在,我想可以特事特辦,和教育局商量恢複她的高中學曆。”
吳可人還想讓鹿露為醫保集采的事出力,當然願意賣這個人情,隻不過說的卻是:“既然你開了口,我就幫你打這個電話,能不能成不能保證,儘力而為吧。”
林泮聞弦歌而知雅意,立時道:“鹿小姐一直想重返校園,麻煩您了。”
吳可人:“我儘力,你等
我電話。”
“是是,辛苦您。”他的聲音飽含感激。
吳可人掛了電話,查到教育部負責人的號碼,直接撥了過去。
她親自出面,說明情況之特殊,對方沒有與她為難的意思,實話實說:“最好填表登記一下,有檔案更好,你們那邊過一下,我們這邊也沒什麼問題。”
“行,多謝了。”吳可人掛掉通訊,將消息轉達給林泮。
林泮立即申請表格,幫鹿露填寫了大部分資料,但有的卻不清楚,隻好等她睡醒。
鹿露直到十點鐘才起床。
她迷迷瞪瞪的坐到餐桌前吃早午飯,CC趁機和她提購買回禮的事。聽說是林泮的建議,鹿露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把錢給她轉過去。
林泮遞過表格:“您有沒有能證明學曆的檔案?”
“檔案?”鹿露點點頭,“有啊,你要什麼樣的?”
林泮遲疑:“學曆檔案?”
“那個沒有,不過我有畢業證。”鹿露缺席了高考,但會考過了,學校同情她的遭遇,沒有卡畢業證。她匆匆扒拉兩口飯,回房間找到自己的書包,裡頭有個文件夾,不止有高中畢業證,初中、小學的證書都有,還有疫苗證、出生證、身份證,戶口簿複印件,齊全到家。
不難想象,她的父母始終記掛著他們沉睡的女兒,哪怕明知不過萬分之一的希望,也想為她醒來的做足準備。
鹿露為此感動,也因此更加落寞。
“唉。”她把證書遞給林泮,“你複印一下吧,原件不能拿走。”
林泮見她表情蕭索,欲寬慰兩句,卻及時警醒,不該和雇主聊太多私事,便掩門出去,隻留一方安靜的空間。
鹿露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發了會兒呆,掏出父母寫的第二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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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寶貝女兒露露:
你能看到這一封信,身體應該好了很多吧。爸爸媽媽為你高興,也很擔心你的生活,我們為了買了保險,不知道能不能起效,社保也會一直為你交下去,也會努力存錢,但我們畢竟預測不到你的情況,所以,媽媽的寶貝女兒,你要學會照顧自己,每天按時吃飯,好好鍛煉身體,少熬夜,不要吃垃圾食品,能讀書就回去讀書,拿到大學文憑,找份好工作。
鹿露,現在是爸爸,你媽媽想你過上安穩的生活,爸爸當然也這麼希望,但如果你現在的時代充滿了動蕩不安,非常危險,那麼活著就可以了,儘你最大的努力活下去。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要太相信彆人,我的女兒一直很勇敢,你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就把搶你玩具的男生打了一頓,雖然爸爸接你的時候被老師說了半小時,可我永遠為你驕傲。
露露,打人是不對的,不要和人發生衝突。你爸爸不懂,發育前女孩子不吃虧,可生理條件決定了我們的力量比不過男性,你要懂得利用自己的智慧解決麻煩,暴力絕對不是最優解。
……
寶貝,永遠不要喪失好好生活的勇氣,我和你爸爸也會好
好過日子,我們並沒有失去你,你也不會失去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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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比第一封長很多,大概寫第一封的時候,母親完全不知道她是否能再醒來,草草兩筆就無法再敘。但寫到第二封時,他們明確地知道,她肯定是治好了病,叮囑也變多了。
都說兒行千裡母擔憂,她獨自漂流在時空的彼岸,父母怎麼能不擔心呢。他們倆你寫一句,我寫一筆,恨不得把所有人生智慧都教給她。
鹿露鼻酸眼脹,臉埋在膝蓋,任由眼淚洶湧,沁濕衣褲。
安安靜靜地流了會兒淚,壓力仿佛也隨之釋放,她覺得好多了,爬起來去衛生間洗臉。
鏡子照出她的臉龐。
乾乾淨淨的臉孔,細細長長的眉毛,泛紅的眼眶和鼻子,不是頂好看的樣貌,但二八無醜女,她有青春,有健康,還有錢,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愛極了。
還有什麼可奢求的呢?鹿露雙手叉腰,自言自語:“感謝爸爸媽媽。”
他們給了她生命,給了她愛,也給了她未來。
要知足。
鹿露拍拍臉孔,收拾好心情去搞上學的事情:“林泮。”
林泮在書房整理資料,聞言道:“我已經把複印件傳過去了,下午我去一趟市政廳拿證明材料,再去趟教育局,儘快幫您辦好學籍。”
“你效率真高,那我就在家享福了。”鹿露感慨之餘,也沒忘記福利,“你自己有車是不是?現在用的是什麼?我給你報銷交通費。”
林泮道:“讓CC去能源局辦一個公共賬戶,能源費可自動扣除。”
鹿露:“你讓她去辦。”
“您記得每月核查的賬單。”他提醒,“最好這部分開支與您的私人開支分開,你該聘請財務顧問了。”
“一件件來。”鹿露揉揉額角,“對了,我明天複診,你今天辦完事不用急著回來,把你朋友的病曆拿給我。”她自信滿滿,“隔著網絡問,人家可能敷衍,當面問就不一樣,她肯定不好意思一頁都不看,這個我有經驗。”
求醫就是求人,最開始尋醫問藥還不好意思,人家說沒號就改天,後來命懸一線,才發現臉面不重要,擠進辦公室給醫生塞紅包求他再看一個下班。
這樣好嗎?不好。
但死亡面前,臉皮和自尊都不重要。
她認真叮囑:“病曆詳細點,不要怕多帶,知道沒有?”
林泮知道機會難得,立時道:“我明白,多謝您。”
鹿露實誠道:“舉手之勞,不用這麼客氣,你忙吧,我看電視去了。”連續奔波兩天,她今天絕對不會出門,就在家裡刷劇看八卦。
林泮就沒這麼清閒了。
他整理好資料,保險起見,把她其他證書都複印了遍,這才出門趕往市政廳。
知道他已在交接,部門的同事沒有多為難,兩二個小時就辦妥了證明。林泮又馬不停蹄地趕到教育局,借吳可人的面子見到負責人,低聲下氣說明情況。
這裡的人不知他即將離職,隻當是兄弟單位的職工,也給二分薄面,在下班前替他完成驗證。
鹿露就有了學籍。
不過,和普通人不同,她的高中沒有標注等級,而是標了“特殊教育”,這通常用於兩種情況:有錢人的私人教育,或是貴族的傳統教育,隻要通過考試,一樣能獲取學曆。
拿到學籍證明,就能正常報考大學了。
林泮暗暗鬆口氣,看看表,已經五點十分,他顧不得吃晚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附近的銀行,申請提前還貸。
下班前辦事,免不了被甩臉色,可林泮路上就預約了號碼,僥幸還未過號,自然可以辦。
他買懸浮車的價格是二萬,首付是攢的獎學金,剩下的則是每月還款,大半年過去,還有近兩萬的費用。鹿露給的一萬五補貼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能夠提前還清貸款,否則利息也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五點二十五分,他的提前還款辦理完畢。
林泮勾銷了自己唯一的債務,看看賬戶餘額,還是在路邊買了一束蔫蔫的鮮花到柏家去。
柏納德正在準備晚餐。
他自己是二明治夾培根,配煎魚和酒,柏澈的要複雜很多,食材買來清洗乾淨,高壓鍋燉煮過,用機器灌入真空包裝,再高溫消毒,整個過程至少要一個多小時。
是以見到林泮,柏納德都顧不得寒暄,讓他進門就回廚房去了。
林泮也無須他招待,倒掉牆角花瓶的剩水,修剪鮮花枝葉,認真插出合適的造型。
柏納德出來摸根香煙:“弄得不錯,學校教的?”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半是惋惜半是嫉妒地說,“不愧是駿澤,當初給你花的補習費值了。”
林泮還未接話,臥室裡便傳來柏澈的聲音:“爸!”
“馬上好。”柏納德顧不得點煙,立馬放回煙盒,匆匆回到廚房。
林泮抱起花瓶,將這小小的春景搬進柏澈的房間裡:“阿澈。”
“林泮。”透明城堡中的少年摘下智能眼鏡,像是棲居在老宅的百年幽靈,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微微一笑,“你來看我了。這是送我的禮物?真好看。”
他抿嘴笑起來的樣子,比瓶中的雛菊更清澈可愛。
林泮將花瓶放在牆角的架子上,自己盤膝坐下,地板很涼,可柏納德鋪了軟墊,極儘溫馨:“你喜歡就好。阿澈,我有事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