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太大, 足足下了三天,直下得壓斷好些樹枝,天色才終於又一次轉晴。
積香居中床暖衾厚, 芫娘還專門在床邊擱了兩個炭籠, 隻怕陸懷熠會覺得冷。
至於吃食, 自然更是精挑細選。即便白日芫娘要在宮裡頭忙碌, 還有老孫在積香居坐陣, 苛待不了陸懷熠去。
陸懷熠本就不似陸巡一般身強體健,這一跪屬實是跪掉了他半條命。
等他再能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英國公被判流放已然成了板上釘釘的事。
芫娘知道事情改變不了, 隻能早早將用得上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天還沒亮就抓著陸懷熠往城門去。
英國公還未曾出城。
他們一路趕去, 堪堪迎上押送英國公的隊伍。
英國公在刑部的大牢裡過了幾日, 整個人都清瘦出一圈,但好在如今尚算體面, 並沒有因著被削了爵位便在牢獄中吃太多苦頭。
芫娘忙不迭將準備好的東西都遞給英國公,陸巡更是因著自責, 在英國公跟前愧疚不斷。
隻有陸懷熠垂著眸子,一言不發地靠在車邊,站得離英國公甚至有些遠。
英國公抬眸瞭見他,恍惚是想要叫他一聲, 隻是話音到了嘴邊,終究欲言又止。
芫娘和陸巡便都不說話了,隻是順著英國公的目光衝著陸懷熠望過去。
英國公遲疑片刻,終於還是將目光打量在陸懷熠身上,緩步朝陸懷熠走過去。
他的聲調平和,就像是一位尋常的父親正關愛著自己的兒子:“身上先前的傷, 可都好了?”
陸懷熠撩起眼眸,低聲道:“早就不妨事了。”
英國公笑了起來。
他長長歎下一口氣,伸手拍了拍陸懷熠的肩道:“好,這才像我們陸家兒郎,有我們陸家的膽識和血性。”
“宮裡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多年來待你甚是嚴苛,不近人情,難為你還替我去宮中,在陛下跟前受這麼多的罪。”
“我實在算不上個好父親,害的咱們陸家削爵封府,如今也留不下什麼給你,隻有幾句囑托。”
“你和陸巡要彼此照應,往後這陸家上下,都壓在你身上了。你要照料好陸家,還有你娘。”
“隻是萬事當前,照料好自己最要緊。”
陸懷熠側目望向英國公碰過的肩頭,眸子裡神色鬱鬱,叫人瞧不出什麼情緒。
他並沒有什麼言語,仿佛還並不知道該怎麼和自己的父親相處,於是隻慢吞吞地點點頭。
“成了,我該走了。”
“早些回去吧,城門口風大。”英國公擺擺手,背著一身的疲憊,轉而望向城外茫茫無儘的前路。
芫娘眼見英國公要離開,忙不迭伸手推了推陸懷熠:“公爺要走了,這一走,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
“你不跟他說說話嗎?日後後悔就來不及了,快去呀。”
陸懷熠冷不丁被芫娘推了個趔趄,抬起頭時一下子便望見了英國公離去的背影。
那個背影透著老態,竟隱隱有些駝著,頭發也依稀被晨光襯得有些斑白,縱是有一身傲骨,也在歲月中被蹉跎得面目全非。
陸懷熠皺了皺眉頭,腦海裡頓時好像浮現出數不清的畫面。
幼時生病驚厥,是老頭兒帶著他連夜找尋郎中;最初騎馬,也是老頭兒送他好看的小馬駒子;小時候夜裡下雨潮悶,老頭兒就抱著他跟陸巡,講那些在九邊重鎮戰場上的故事……
他們是父子,本就有著永遠也打不碎扭不斷的親情。
時至今日,又有什麼再好怨懟的呢?
陸懷熠兀自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先前那不值得的固執。
他迅速往前兩步:“爹,你路上保重。”
“這案子我會查下去,我們早晚接你回京城。”
英國公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陸懷熠。這一聲“爹”,他已經快二十年不曾聽過,一時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隻在不知不覺之間,一些斷掉的東西,好像被重新係上了。
“誒。”他溫聲點點頭,隨即匆匆背過身去,隨著旁的人漸行漸遠。
英國公越走越遠,他的身影緩緩變成了一個點,逐漸消失在城門外頭。
芫娘這才跟著陸懷熠重新坐回馬車。
天色已經慢慢轉亮了。
芫娘還要趕回去,同薈賢樓的師傅們一道兒竟宮裡頭去伺候。
她見陸懷熠若有所思地坐在車裡,便隨即從袖口裡掏出一塊小點,利索塞進了陸懷熠嘴裡。
陸懷熠後知後覺地望向芫娘,便覺得嘴裡的東西一下抿開來,頓時化作滿嘴甜絲絲的蜜糖。
芫娘瞧著陸懷熠的模樣,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緩聲解釋:“我小時候如果難受,我娘就會給我虎眼窩絲糖吃。”
“如今實在不得空做虎眼窩絲糖,我就做了些蜜三刀。”
“伯父走了沒有關係,他還能回來的。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這天底下沒有陸懷熠辦不來的事,你說對不對?”
陸懷熠輕笑一聲,隻慢慢將方才還沒有來及咽下去的半塊吃了。
“好吃嗎?”芫娘說著又塞一顆到陸懷熠嘴裡,便順著遞給陸巡,連帶著自己也吃下一顆。
蜜三刀澄黃透亮,點心上劃三道刀痕用來吸透飴糖,上頭的芝麻烹香,嘗起來甜味十足。
這小玩意雖不比虎眼窩絲糖,可工序也繁瑣得緊。要用油酥和面皮裹在一起炸,最後浸上撒了芝麻的飴糖和蜂蜜,才能做出眼下這樣入口即化的口感來。
油酥要炸得火候正好,含在嘴裡才會又酥又香,絕不至於硬邦邦得影響到口感。
小點心吸飽了飴糖,一抿就徹底在嘴裡化開來。
甜蜜的滋味浸滿口齒,能直甜到人心底裡。
芫娘指了指陸懷熠的茄袋。
“我都用油紙包好,塞進給你的茄袋了。”
“你想吃的時候,就隨時都能吃得到。”
陸懷熠聞言,便饒有興致地把玩起腰上鼓鼓的茄袋來。
蜜三刀一顆一顆分開包著,取拿格外方便,隻拆開油紙信手一拋,就能穩穩將點心咬住:“芫娘說得對,隻要肯天底下沒有辦不來的事。”
“已經叫人去應天那頭尋謝家人了,如今咱們若是能順著那吳管家的死找到幕後之人,亦或是找到那個雕板子的苟七,事情便能有轉機。”
“再不濟,至少謝家如今是肯定瞧不上我了吧?”
不料話音才落,馬車忽然頓了頓。車外傳來幾聲馬鳴,車卻將將停在了原地。
陸巡撩起車簾到外頭一瞧,才無奈道:“千戶,薑姑娘,勒馬的韁繩斷了一根,牽不動車。”
“要換跟韁繩才行,咱們恐怕得在這耽擱些時辰了。”
芫娘蹙了蹙眉,朝外一看,便見得這裡距薈賢樓還有些距離,這一耽擱,實在不知要耽擱多久。
陸懷熠瞧見她滿臉的憂色,便徑直將她攬起抱下馬車。
芫娘被車外頭的冷風一吹,不由得縮縮脖子。
她下意識朝陸懷熠懷裡躲一躲:“走過去腳程慢,怕是也趕不上了。”
陸懷熠二話不說,將馬從車上卸下來,隨即便將芫娘放在了馬背上。
車夫怔了怔:“千戶,這馬雖不烈性,可是沒掛鐙子,也沒放馬鞍,實在不好騎,千萬彆摔著姑娘。”
“不打緊,我能抱緊芫娘。”言罷,陸懷熠叩著馬背,一個翻身便輕巧上馬,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
他扯住馬籠頭,將芫娘攏進自己懷裡,隨即安撫幾下在地上打轉的馬匹,這才囑咐陸巡:“我先去送芫娘,你在這等人將車牽走。”
言罷,陸懷熠將芫娘裹進自己的毛裘之中,隨即韁繩一緊,打馬小跑而去。
清晨街上並不見什麼人,隻有四下飄散著嫋嫋炊煙。
馬在街上跑起來不受什麼阻攔,比牽著車的時候要快得多。
寒風吹過她鬢邊,她就使勁往陸懷熠的懷裡頭縮,將耳朵也嚴嚴裹住,隻露臉在外頭。如今不必看也知道這樣子有多滑稽,芫娘便忍不住在他懷裡笑起來。
陸懷熠將她擁得緊緊的,很快便也循著她唇邊那幾絲歡快的霧氣一道兒笑了。
馬在跑,他們在笑。
周遭如風而過,這世上仿佛不會再有能攔住他們的坎。
有陸懷熠騎馬相送,芫娘比往常到薈賢樓的時辰還早了一刻鐘。
進宮的事,自然也沒有絲毫耽擱。
在宮裡侍奉雖說是件必須打起萬分小心的事,但凡事都不過熟能生巧,芫娘已經做了幾日,如今自然也能爐火純青地將活計做完。
待到用過午膳,大家便也得了閒。
芫娘正在院子裡頭遛彎,忽然聽得一陣嗡嗡嚶嚶的哭聲。
她仔細聽了聽,發現並不是錯覺,便循著哭聲尋到牆角。
隻見一個梳著單髽髻,束著紅發帶,身套青比甲的小宮女,瞧著才十一二歲,正蹲在牆角下頭對著一盤打翻的菜肴哭。
芫娘便伏下身子瞧了瞧她:“你怎麼了?你是從哪來的?”
小宮女嚇了一跳,見得是芫娘,這才鬆下一口氣,伸手抹抹眼淚:“我把要送到泰安殿的菜打翻了。”
“高大伴最喜歡吃紅燒肘子,他肯定會讓姑姑打死我的。”
芫娘聽清前因後果,登時彎起眼角:“彆哭了。”
“我們薈賢樓今天也燒了肘子,熱乎乎軟爛爛的,我切一盤給你不就成了?”
小宮女哽咽了幾下:“姐姐,這能成嗎?”
“掌灶的師傅要是罰你怎麼辦?”
芫娘聞言,隨即笑了:“我就是薈賢樓的掌灶,我燒得肘子,我還能做不了主?”
“不要怕,跟我去端吧。”
小宮女目瞪口呆,崇敬的目光忍不住在芫娘身上看了又看:“姐姐這麼厲害?”
她忙不迭撿乾淨地上的肉,轉身跟著芫娘進了禦膳房。
見得芫娘熟練地切好肘子擱回食盒,小宮女頓時破涕為笑。
“多謝姐姐,我是泰安殿的玉露。”
“真是太好了,這下不會挨打了。”
芫娘推開禦膳房的門。
“快去送吧,肘子涼了,就不好吃了。”